金陵,大梁帝都。
物寶天華王氣蒸蔚,這裡連城門也與他處不同,格外的巍峨堅實。
川流不息入城的人流中,一輛青蓬雙轅的馬車不起眼地夾在其中,搖搖緩行,在距離城門數丈之地停頓了下來。
車簾掀起,一個月白衣衫,容顏清朗的年輕人跳下車,前行幾步,仰起頭凝望着城門上方的“金陵”二字。
走在馬車前方的兩名騎士察覺到後面有異樣,回過頭看了一下,一齊撥轉馬頭奔了過來。
這兩人都是貴族公子的打扮,年齡也大致相仿,跑在前面的一個遠遠就在問:“蘇兄,你怎麼了?”
梅長蘇沒有回答,他依然保持着仰望城門的姿勢,表情凝然不動,一頭烏髮被風吹起,有幾絲零散地覆在蒼白的面頰上,使得整個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滄桑與悲涼。
“蘇兄是不是累了?”這時另外一人也奔至近前,關切地道,“就快到了,今天可以好好歇歇。”
“景睿,謝弼,”梅長蘇毫無顏色的脣邊掠過一抹淺淡的笑,“我想在這裡再站一會兒……這麼多年沒來,想不到金陵城幾乎絲毫未變,進了城門後,多半也依然是冠蓋滿京華的盛況吧……”
蕭景睿微微有些怔忡,問道:“怎麼蘇兄以前……來過金陵?”
“十五年前,我曾在金陵受教於黎崇老先生,自他被貶離京後,就再沒有回來過。”梅長蘇幽幽長嘆一聲,閉了閉眼睛,似要抹去滿目浮華,“想到先師,不免要感慨前塵往事如煙如塵,仿若雲散水涸,豈復有重來之日。”
提起前代鴻儒黎老先生,蕭景睿與謝弼都不由神色肅然。
黎崇這位學博天下的一代宗師,雖然受召入朝教習諸皇子,但亦不忘設教壇於宮牆之外。
在他座前受教之人富貴寒素,兼而有之,並無差別,一時名重無兩。
然而當年不知爲了何故觸怒天顏,以太傅之身被貶爲白衣,憤憤離京,鬱郁而亡,誠是天下士子心中之痛。
在與梅長蘇一路同行到金陵的相處過程中,蕭景睿和謝弼都覺得這位蘇兄學識深不可測,一定大有淵源,卻沒想到他原來竟是受教於這位老先生。
“黎老先生若泉下有知,也不想看到蘇兄你爲他傷感,有損身體,”蕭景睿低聲勸道,“你身子不好,我們本來是請你到金陵散心養病的,你若是這般鬱郁不歡,倒讓我們這些做朋友的覺得過意不去。”
梅長蘇默然半晌,方緩緩睜開雙眸,道:“你們放心,既然來到王都城下,總要哀念一下亡師當年忠心受挫,黯然離京的悽楚之情,豈有一直沉溺憂傷之理?我沒有事的,咱們進城吧。”
時近黃昏,晝市已休,夜市未起,街面有些清寂,三人很快就趕到了一座赫赫府第前,“寧國侯府”的匾額高高懸掛,十分顯眼。
“哎呀,快進去通報,大公子二公子回來了!”這時正好是下人們忙着四處掌燈的時候,一個眼尖的男僕扭頭瞅見他們,立即高聲叫了起來,同時迎上來請安。
三人紛紛下車下馬,客前主後進了侯府大門,入目便是一道影壁,壁上“護國柱石”四字竟是御筆。
“芹伯,父親母親呢?”蕭景睿問着一個匆匆迎出來的老僕。
“侯爺在書房,不過夫人今日禮佛,要留宿公主府。”
“那我爹我娘呢?大哥和綺妹他們呢?”
“卓莊主和卓夫人已經回汾佐去了,卓姑爺和大小姐同行。”
在一旁聽着他們的問答,梅長蘇忍不住失笑道:“真是混亂啊,又是父親母親,又是爹孃的,再加上你跟哪個兄弟都不同姓,不知道的人一聽就暈了。”
“不知道的人當然會暈了,不過景睿的身世也算是一段傳奇了,不知道的人很少吧。”
“謝弼,你總是沒大沒小的,叫我大哥。”蕭景睿故意板了板臉,三個人隨後一齊笑了起來。
不過玩笑歸玩笑,其實謝弼說的沒錯,蕭景睿的身世由於太離奇,又牽涉到貴胄世家的寧國侯府與江湖名重的天泉山莊,在朝野間的確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二十四年前,寧國侯謝玉離開他懷孕的妻子——當朝皇妹蒞陽長公主出征西夏,同年,江湖世家天泉山莊的莊主卓鼎風也將身懷六甲的愛妻送到金陵委託朋友照顧,自己前往苗疆約戰魔教高手。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一次被民間俗稱爲“鎖喉”的疫情突然暴發,爲躲避瘟疫,城內的達官貴人們紛紛離開,到附近的清靜山廟避災,而謝卓兩家夫人巧之又巧地住到了同一座廟裡的東西兩院。
由於山中寂寞,兩位夫人有了交往,彼此都覺得性情相投,常在一處起坐。
這天,兩人正聚在一起聊天弈棋,突然同時陣痛起來。
其時外面正是電閃雷鳴、風雨大作,隨行的僕從們惶惶然地忙亂到深夜,終於有嬰兒的啼哭聲響起,兩個男孩幾乎是先後腳一起落草。
在一片喜笑顏開中,產婆們捧着這金尊玉貴的兩個小公子到外間準備好的一個大木桶裡給嬰兒浴身。
就在此時,意外發生了。
古廟院中一株空心柏被雷電擊中,一段粗枝轟然斷裂,砸在產房屋頂上,瞬那間瓦碎樑歪,窗櫺也被震落,狂風猛卷而入,屋內燭火俱滅,一片尖叫聲。
侍衛和婢女們慌慌張張搶出兩位夫人,被嚇得向後跌坐在地上的產婆們也手忙腳亂地摸黑從木桶裡撈出嬰孩,逃了出去。
好在有驚無險,無人受傷,重新擇房安頓好了產婦之後,衆人剛鬆了一口氣,就突然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摸黑被抱出的兩個男嬰,赤裸裸身無牽掛,一般樣皺皺巴巴,一般樣張着嘴大哭,重量相仿,眉目相似,哪個是謝夫人生的,哪個又是卓夫人生的?
到了第二天,問題更加沉重,因爲其中的一個男嬰死了。
謝夫人既是當朝長公主,這件事就不可避免地驚動到了當今天子。
皇帝下旨命兩家帶着嬰孩入宮,派御醫滴血認親,誰知嬰兒的血居然跟誰的都相融,根本沒有區別,再一看兩對父母的模樣,皇帝知道事情難辦了。
謝玉與卓鼎風都是長身玉立,五官明晰,兩位夫人都是柳眉杏眼,秀麗文雅;雖說不算很象,但細察其五官,輪廓特徵竟然差不多。
即使等孩子長大,只怕也難單憑長相,就判定他到底是誰家之子。
皇帝抱着嬰兒看了半天,雖無決斷,但因心中十分喜愛,便想出了一個折中之計:“既然無法確認這孩子究竟是何人之子,那他姓謝姓卓都不合適,朕就賜國姓於他,按皇子輩取名,叫景……景睿好了,他生在睿山之上嘛。
一年住在謝家,下一年就住在卓家,算是兩姓之子,如何?”
皇帝作了主,何況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也只能同意。
就這樣,蕭景睿便有了雙重身份,即是寧國侯謝家的大公子,也是天泉山莊卓氏門中的二少爺。
而素無往來的謝卓兩家也由此變得有如親族一般,關係緊密。
兩年前,卓家長子卓青遙娶了謝府大小姐謝綺爲妻,兩家更是親上加親,和睦得有如一家一般。
“好了大哥,既然父親在書房,我們直接過去請安吧,”謝弼說着又回頭看了看梅長蘇,“蘇兄一起去嗎?”
梅長蘇一笑道:“入府打擾,自當拜見主人。”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笑容晏晏地陪同着客人進了二門,沿途的下人一看這架式,就知道來的是個要緊的貴客,只是看來者一身白衫,容顏清素的樣子,又猜不出是何來頭。
按貴族世家的常例,除非是迎接聖旨或位階更高的人,一般不開中門不入正廳,所以兩兄弟直接就引着客人到了東廳。
雖然室外還有餘輝,但廳內已是明燭高燒,在溫黃的燈光下,有一人手執書卷,踏着光滑如鏡的水磨大理石地面,正緩步慢踱,若有所思。
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頷下長鬚無風自動。
這就是頗受當朝皇帝倚重,被稱朝廷柱石的寧國侯謝玉。
當年曾被喻爲“芝蘭玉樹”的美男子如今已年過半百,但端正的面龐和挺秀的五官依然保留着青年時的俊帥,體型也還保持得很好,胖瘦適中,矯健有力。
此時他身着一套半舊的家居服,除了腰間一條玉帶外別無華貴的飾物,卻透着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雍容。
蕭景睿與謝弼神色恭肅地上前拜倒,齊聲道:“孩兒見過父親。”
“起來吧,”謝玉擡了擡手,目光落在蕭景睿身上,語調略轉嚴厲,“你還知道回來?兩個多月不見你人影,連中秋團圓之日都忘了,看來平日對你實在管教得不夠……”
剛剛纔教訓這一句,謝玉突然發現廳上還有第四人,立即停頓了下來,“哦,有客人?”
“是。”蕭景睿躬身道,“這位蘇兄是孩兒結識的朋友,在外時一向多承他照顧,此次是孩兒力邀請他到金陵休養身體的。”
梅長蘇邁步上前,執的是晚輩禮,氣度卻甚是從容不迫:“草民蘇哲,見過侯爺。”
“蘇先生客氣了,來者是客,何況又是犬子的好友,不必如此謙稱。”謝玉擡手微微還了半禮,見這年輕人雖是病體單薄,但容顏靈秀,氣質清雅,不由多看了兩眼,“蘇先生好人物,既然賞光客寓敝府,就當自己家一樣,不必拘束。”
梅長蘇欠身笑了笑,並未多客套,慢慢退後了一步。
因爲有外人在場,謝玉不便再對蕭景睿多加訓斥,所以只瞪了一眼,就放緩了語氣道:“客人遠來勞累,你們陪着先安排休息吧。
明日不許貪睡,去公主府迎你母親回來,等我下朝後再過來這裡,有話要吩咐你們。”
“是。”兄弟二人一齊躬身,與梅長蘇一起退了出來,直到了院門之外,才放鬆了全身。
因爲早得了吩咐,謝府下人們已打掃好客院雪廬,重新換了嶄新的鋪陳,熱茶熱水也準備停當,整個院子顯得極是溫馨,倒看不出一向少有人住。
旅途中晚餐吃得太早,所以蕭景睿和謝弼陪着梅長蘇一起在雪廬用夜宵。
棗粥和點心剛送上來,蕭景睿突然想起來了什麼,問道:“飛流呢,叫他一起來吃吧?”
梅長蘇笑道:“他一直都在啊。”
話音剛落,蕭景睿和謝弼突然覺得背心一陣發寒,回頭看時,方纔明明空無一人的屋角,此時竟已靜靜地站着一個身着淺藍衣衫的少年。
他容顏生得極是俊美,可惜全身上下都仿若罩着一層寒冰般冷傲孤清,令人分毫不敢生親近之念。
“雖說不是第一次見飛流,可還是覺得這身法好詭譎啊。”謝弼壓低了聲音悄悄道,“蘇兄,有他這樣一個護衛在,我都不太敢靠近你,生怕他一個誤會,劈我一掌。”
“怎麼會?我們飛流脾氣很好,很乖的。”梅長蘇剛擡了擡手,下一個瞬間飛流就已經飄了過來,蹲下身,將頭靠在梅長蘇的膝上,“看,還喜歡撒嬌。
他只是偶爾分不清楚真假,以後有他在場的時候,你們不要跟我打鬧就是了。”
這個武功奇絕的少年護衛受過腦傷,略有些心智不全,蕭景睿和謝弼早已知道,不過他倆對梅長蘇都敬如師長,根本也沒打算跟他打鬧,所以這句吩咐嘛,聽着也就是聽着罷了。
飛流不喜歡吃粥,謝弼又吩咐人另給他煮了麪食。
大家正邊吃邊閒談,院外突響人聲,有人一路朗聲大笑着走進來道:“你們走得可真慢,等得我都快長毛了!”
蕭景睿大喜,跳起身來抓住來者,“豫津!”
謝弼卻皺起了眉頭,下巴一仰,問道:“我說言豫津啊,你這消息也太快了吧?我們剛剛纔進門,時間又這麼晚,你跑來幹什麼?”
“我跟你們管家打了招呼,等你們一回來就給我送信兒,”言豫津大踏步走上前來給梅長蘇見禮,“蘇兄看起來氣色不錯,這一路上少了我,沒被這兩人給悶死吧?”
國舅府的大少爺言豫津是蕭景睿最好的朋友,三個貴公子本來是一起在遊歷途中遇到梅長蘇,打算結伴同行回金陵的,誰知一行人在半路上碰巧救下了一對被追殺的老夫婦,聽他們說是準備上京,去控告慶國公柏業的親族在他的原籍地濱州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奪耕農田產爲私產,毆殺人命等諸項罪狀。
謝弼因爲寧國侯府與慶國公府一向交好,怕父親責怪,沒有敢管這樁閒事,而言豫津生性灑脫,俠義心起,便自告奮勇護送這對老夫婦一起先走,同時還堅持不要蕭景睿同行,讓他陪着由於身體原因必須慢慢緩行的梅長蘇隨後回京。
“胡公胡婆怎麼樣?”一見到他,梅長蘇自然要先問一問那對告狀的老夫婦。
“狀子已經遞到御史臺了,事情現在很穩定,皇上秘旨派了特使去濱州,沒有調查結論前案子暫不開審,所以現在還沒起什麼風波,謝弼你也用不着這麼急就冷淡我避嫌。”言豫津雖然語氣樂樂呵呵的,但說起話來卻毫不客氣,“我就是想這麼晚來看景睿和蘇兄,就不是來看你的,不服氣來咬我啊……”
“呸!”謝弼啐道,“你那麼厚的皮,誰咬得動?”
“好了好了,不開玩笑了,跟你們說正經的,”言豫津拖過一張凳子在桌旁坐下,撈起一杯茶一飲而盡,“你們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回來的有多及時吧?”
“及時?”蕭景睿不解地眨眨眼睛,“我們趕上什麼了嗎?”
“哈哈,”言豫津用力拍着好友的肩膀,“你們趕上了一場大熱鬧!”
聽他這樣說,梅長蘇倒還罷了,蕭景睿和謝弼卻一齊睜圓眼睛,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因爲他們二人非常瞭解言豫津,知道這位國舅公子是全京城最愛看熱鬧的一個人,哪裡有熱鬧哪裡就有他的影子,看的熱鬧多了標準自然也會水漲船高,所以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大”熱鬧,就一定不會小到哪兒去。
“別吊胃口了,快說,有什麼熱鬧看?朝廷要加恩科點武魁了嗎?”謝弼催問道。
“比那個熱鬧,”言豫津擺擺手,“你們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初遇蘇兄的那個小縣城外,看見了什麼人?”
“看見了……”謝弼略一回想,“啊,那個大渝國派來出使我們大梁的使團!當時他們不是在酒樓鬧着說帶來的國書丟了嗎?又砸樓又搜身的,那個猖狂勁兒真讓人想狠狠教訓他們一下!他們現在已經進京了?幹什麼來的?”
“嘿嘿,”言豫津笑眯眯道,“他們是來求親聯姻的!”
“原來是這個事……”謝弼有些失望,“皇上是一定會按慣例考查一下這些使者的,雖然還算有趣,卻也未見得會有多熱鬧。”
“你先別急嘛,”言豫津斜了他一眼,“這個熱鬧裡不僅有皇上,有大渝使者,還有一個你們想也想不到的第三方!猜猜是誰?”
蕭景睿與謝弼剛開始想,梅長蘇已道:“是不是北燕的使團也到了金陵?”
言豫津稍感受挫,但很快又振作起精神:“蘇兄猜得沒錯,北燕的使團規模也不小,雙方在金陵城已經明爭暗鬥了好幾天了,皇上決斷不下,或者他根本就不想決斷,所以頒下聖旨,三天後在朱雀門外,來一個公平的比試!”
“有些意思了,”蕭景睿挑起雙眉,“我們已經看到大渝使團裡至少有一個金雕柴明,北燕那邊雖然不知拓跋昊來了沒有,但也絕不會差到哪裡去。
這雙方比拼,的確值得一看。”
“哪裡只是雙方比拼,是三方!”言豫津得意地一笑。
“啊?”兩兄弟異口同聲地問道,“還有哪家使團?”
言豫津正準備賣賣關子,梅長蘇又笑道:“我猜當然還有東道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難道就不許我們大梁的勇士去爭爭這個機會?”
面對着蕭謝二人詢問的目光,言豫津只好予以肯定:“蘇兄猜得對,就是這三方。”
謝弼很是詫異地道:“皇上這樣下旨實在奇怪,他如果不同意和親,拒絕就是了,如果同意和親,那把本國人扯進來比試什麼?”
“你們這就不懂了吧?”言豫津又高興起來,“我剛纔就跟你們說過,這是求親,不是和親!你們以爲跟以前一樣,如果皇上同意了,就在公主郡主中挑一個適齡的嫁過去,對方也不在乎到底是誰,反正娶的是大梁宗室貴女的身份?”
“聽你這話的意思,大渝和北燕此次前來,難道還有特定求親的人選不成?”
“沒錯。”言豫津用充滿神秘感的表情道,“一個特定的人選,一個讓他們打得滿頭包都願意娶到手的人……要不要猜猜看是誰……”
話音未落,梅長蘇隨手放下粥碗,道:“我猜是霓凰郡主。”
蕭景睿與謝弼一齊跳了起來,失聲道:“什麼?!”
而言豫津則是一臉幽怨地盯着梅長蘇,恨恨道:“蘇兄,雖然你聰明絕頂讓人佩服,可這種什麼都猜得中的毛病實在不好,讓人覺得很無趣,很沒有成就感啊!”
“對不起,我反省,以後不這樣了。”梅長蘇笑道,“你繼續。”
“還繼續什麼啊,該講的都講的差不多了……”
“這樣就差不多了?”謝弼大聲道,“大渝和北燕提的這是什麼狗屁要求?皇上早該一開始就拒絕了纔對,還搞什麼公開比試?!大臣們沒有諫阻麼?霓凰郡主怎麼可能嫁出去?”
梅長蘇脣邊浮起一絲淡得讓人難以察覺的清冷笑意。
是啊,霓凰郡主怎麼可能嫁出去?她可不是一個長在深宮幽閨的普通貴女,而是以一介女流之身,執掌南境十萬邊防鐵騎的奇才統帥。
十年前大梁南邊的強敵楚國興兵,負責南境防線的雲南王穆深戰死,其女霓凰臨危受命,全軍縞素迎敵,血戰楚騎於青冥關,殲敵三萬。
此役後,朝廷頒下旨意,命霓凰郡主代幼弟鎮守南方,南境全軍皆歸於其麾下。
郡主也曾指天盟誓,幼弟一日不能承擔雲南王重責,她就一日不嫁,至今已二十七歲,仍是單身。
也正因爲霓凰郡主的地位舉足輕重,所以對於皇帝陛下同意異國人也可進入郡主擇婿範圍的決定,令幾個貴家公子十分吃驚,蕭景睿先就問道:“皇上難道就沒有徵求過霓凰郡主本人的意思?”
“當然問過,因爲雲南王世子穆青上月已成年襲爵,所以郡主倒是同意了,不過加了幾個條件,首先,比試者必須是求親者本人,其次,文試她不管,由皇帝陛下裁斷,但武試的優勝者要跟她親自比試,輸了才嫁。”言豫津悠悠道。
此言一出,那兩兄弟又齊齊鬆了一口氣。
謝弼罵道:“死豫津,故意逗我們!這樣就好多了,大渝和北燕的成名高手多半已婚無資格,未婚的就算再精挑細選,打得過我們霓凰郡主麼?”
“也不一定非要打得過才行,”梅長蘇再次插言,“如果郡主看得順眼喜歡,自然不輸也會輸了。”
“我也這麼覺得,”言豫津美美地道,“你們都曉得,郡主一向喜歡我……”
謝弼噴出才喝進嘴的一口茶,咳着道:“郡……郡主是一向喜歡罵你!象你這樣不太正經的人就算了,霓凰郡主沙場風霜多年,喜歡的是穩重有擔當的男人。”
“唉,”言豫津嘆着氣,“謝二,你真是狠心,我可好不容易做個美夢……”
“你就少開玩笑了,”蕭景睿推他一把,又道,“不過這次大渝和北燕也算是做着美夢來的,不成功吧,沒有多少損失,一旦成功了……你們想想,不僅是聯了國姻,而且娶到手一個軍事奇才,名聲也會一下子響亮不少呢。”
梅長蘇淡淡道:“大渝和北燕近來朝局都不穩吧,各有幾派在你死我活地奪嫡爭太子之位呢。
此時有哪個皇子娶到了霓凰郡主,簡直就如同已穩拿皇太子的寶座一樣。”
“蘇兄這話算是點到要害了。
明知我大梁朝廷不大可能會放霓凰郡主外嫁,但總要拼着血本來爭一爭,若是僥倖爭到了手,回國就一定贏定了。”言豫津贊同道,“也不知是誰去給他們出的主意,也虧他們敢鼓足了勇氣來。”
梅長蘇很感興趣地看着他,問道:“你怎麼知道一定是有人去給他們出了主意呢?”
言豫津聳聳肩道:“我不愛亂分析的,只是直覺。
你們想啊,兩個國家一起想到這個主意,又差不多同時付諸實施,也太巧了一些。”
“管他巧不巧,總之不能讓霓凰郡主外嫁出去就行了。”謝弼搖着手,轉向梅長蘇,“蘇兄,依你看這場比試誰會贏呢?”
梅長蘇失笑道:“我又不是算命的,哪裡會知道?”
“剛纔豫津問什麼你就猜得中什麼,我還以爲你能未卜先知呢。”謝弼哈哈一笑。
“我跟你們實招了吧,”梅長蘇笑道,“其實我不是猜中的。”
“不是猜中的?”言豫津立即來了興致,“難道蘇兄真的會算命?”
“命理之玄妙,豈是我一介愚人能窺算的?”梅長蘇說着,從袖中摸出一卷絹書,“我沒有猜,我是早就知道這件事,這上面都寫着呢……”
言豫津好奇地接過絹書,三個人湊過去一看,全都驚訝得叫了起來。
“這是大渝國君親筆書寫、遣使求親的國書啊!”謝弼兩眼發直,“怎麼會在你手裡?”
“啊,原來那個縣城酒樓上……大渝使團居然是真的丟了國書……”言豫津歪着頭盯住梅長蘇瞧,“蘇兄啊,你沒事偷人家國書做什麼?”
“你說對了,就是沒事才偷的。”梅長蘇仍是笑得一派雲淡風輕,“大渝使團剛好跟我住同一個客棧,那個掌櫃的告訴我他們有個檀木長匣,護得很緊,裡面一定有好東西。
我一時好奇,派飛流去取了來看,沒想到只是一卷公文國書。
這些事情與我們江湖人無關,所以我也不太感興趣,原想看過就放回原處的,沒料到他們那麼快就發現了,鬧了出來,沒辦法,就只好不還了……”
三人全都見識過飛流奇詭的身手,聽說是他去取的,倒也不吃驚,只是這個梅長蘇也未免太好奇了一點,人家的國書他都要去翻來看看,也不怕惹上什麼麻煩……
“對了,參與甄試有沒有什麼條件和限制呢?”蕭景睿把話題又扯回原處。
“有啊,要家世清白,年齡相當,品貌端正,未曾娶妻……”
“就這些?”
“就這些。”
“啊,”謝弼叫道,“那大哥也可以去參加!”
“我?”蕭景睿嚇了一跳,“我雖然敬重霓凰郡主,可從來沒有想過……”
“不是想要你贏到最後才讓你去的,”謝弼拉着他的袖子,“我們大梁參加的人越多,大渝和北燕獲勝的機會就越小。
你那麼優秀,一定能淘汰掉不少對手,也算去爲霓凰郡主篩選掉不合格的人選嘛。”
“可是……”
“還可是什麼?我是武學不精,報了名也白搭,你是天泉山莊的二少爺,卓伯伯親自教你武功,好歹也算是個高手,還難爲蘇兄進京這一路上都在指點你,就算積累一下實戰經驗也好啊。”謝弼不由分說,向言豫津道,“豫津,明天你去幫他把名給報上去。”
“這個不用你操心,我早就已經給他報好了。”言豫津笑眯眯道。
“喂……你們倆……”
“不用緊張,”梅長蘇忍着笑道,“你的武功我最清楚,想贏到最後是不可能的,去比試幾輪又有什麼關係?”
“你這也算是安慰我?”蕭景睿欲哭無淚,“難道我是最好欺負的人……”
謝弼又想到一個問題:“不會只有京城貴胄人家才知道這事吧?民間的俊彥英傑應該也能來參加吧?”
“當然能來。”言豫津斜了他一眼,“這種消息就是想瞞也未必瞞得住,何況皇上也有趁此機會爲郡主擇一佳婿,以慰她沙場孤苦的意思。
你們這一路上京來,難道沒注意到各路武林英豪都在朝金陵趕嗎?”
三人細細回想,遲鈍地發現好象是這樣,只是進京的人流本就多,一時沒在意罷了。
“好啦,不跟你們聊啦,”言豫津起身伸個懶腰,“我要回去好好休養,三天後準備大展身手,打退各路英豪,一舉贏得霓凰姐姐的芳心……”
謝弼斜了他一眼:“這人,還沒睡着就開始說夢話了……”
“是該走了,免得打擾蘇兄休息。”蕭景睿也道,“飛流都睡着好久了。”
大家回頭一看,果見飛流和衣躺在牀上,也沒放帳簾下來,閉目睡得很香。
“都睡着了感覺還象個冰塊……”言豫津剛發表了一句評論,飛流的眼睛突然睜開,嚇得他趕緊指着蕭景睿道:“剛纔那句話是他說的!”
飛流的雙眼無焦距地睜了一小會兒,瞬間又重新閉上。
“放心,你的聲音他已經認得了,”梅長蘇莞爾道,“如果是陌生人的聲音,飛流就會立即醒過來了。”
“還好還好,”言豫津拍拍胸口道,“那我們就告辭了,蘇兄請早些安歇吧。”
梅長蘇起身相送到門外,目送三人離去,二更鐘鼓恰在此時響起,他停住腳步默默地聽了一會兒,凝目看着黑夜中一片寂靜的侯府,良久之後,才慢慢關上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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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世代以王氣蒸勝著稱,城中心自然就是大梁皇帝的宮城。
從南勝門出去,一條斜斜的紅牆磚道,連接着一個既獨立,又與宮城渾然一體的精緻府第。
府第的規制並不算大,但如果以大小來判定府第主人的身份就很可能會犯下嚴重的錯誤。
府第正門常年不開,門楣上懸掛着一道壓金鑲邊,純黑爲底的匾額。
上面以官樑體寫着方方正正的三個字:“蒞陽府”。
蒞陽長公主,當朝天子唯一在世的妹妹,寧國侯謝玉之妻。
京裡稍微有一點年歲的人,都還清楚地記得當年長公主出嫁時轟動全城的盛況。
那高倨於迎鳳樓上俯視平民的新婚夫婦,簡直就是英雄美人四個字最直觀的詮釋。
二十四年時光荏苒,兩人恩愛依然,互敬互重,膝下三男一女,皆是知書達禮的孩子,在衆人的眼中,這絕對是堪稱最完美的家庭典範。
原本按皇室慣例,蒞陽公主與謝玉成親後,應是由謝玉移居到公主府,外人對他以“駙馬”而非“侯爺”相稱。
但由於公主本人的意願,加之先皇太后一向不贊同讓公主們在婆家高高在上,享受不到天倫之樂,故而蒞陽公主婚後便移居寧國侯府,在府內與公婆以家禮相處。
長公主生性賢良,爲人端莊持重,命令下人只要是在侯府之內,統統以“夫人”稱呼她,對她自己帶來的宮人,更是嚴加拘管。
後來謝玉戰功日著,在朝中越發的顯貴,公主又時時刻意低調,朝野上下漸漸便習慣了將兩人的關係視爲“侯爺”和“夫人”,而不是原本應該的“公主”和“駙馬”。
這座蒞陽府是公主十五及笄之年敕造的,自她大婚後,便空閒了下來,蒞陽公主覺得空置可惜,命人在裡面養植了無數的奇花異草,四季常香,宮中后妃與親貴家眷們常在花期前來請求賞遊,是京都上層的一處勝景。
公主在齋戒、禮佛時,或者是太皇太后要來小住的日子,都會搬回去住上幾天。
蕭景睿與謝弼二人回來時,他們的母親就恰好正在公主府小住。
這日一大早,兩兄弟便遵從父命,前往蒞陽府迎候長公主,護送着她的鑾駕回到寧國侯府。
此時老侯爺與太夫人已逝,無須前去問候,所以蒞陽長公主直接吩咐回她日常起居的內院正房。
順迴廊過側院,沿牆栽種着一水兒的晚桂,此時花期未盡,尚有餘香,蒞陽公主略略放緩了腳步,似在感受風中馥郁。
恰在這時,有一縷琴音逾牆而來,雖因距離較遠,聽不真切,但音韻清靈,令人陡生滌塵洗俗之感。
“這是何人撫琴?意境非凡啊。”
蕭景睿仰首細聽了片刻,答道:“這是孩兒的一個朋友,姓蘇名哲,受孩兒之邀來金陵小住休養,目前就下榻在雪廬。”
“娘是否想要見見此人?”謝弼忙問道。
蒞陽公主淡淡一笑:“既是景睿的友人,你們好生招待就是了,何須見我?”
“可是此處聽不真切,不如孩兒請蘇兄進內院,隔簾爲孃親撫琴如何?”謝弼建議道。
蒞陽長公主眉間略略一蹙,但辭氣仍然溫和:“弼兒,這位蘇先生來此是客,並非取樂的伶人,豈能這樣召來喚去?日後若有機緣,我自能再聞琴音,若無機緣,亦不可強求。”
蕭景睿乍一聽到二弟的建議時,感覺與蒞陽公主相同,心中有些不悅,但見母親已經拒絕,便沒再多說。
謝弼的本意自然也不是存心要失禮,只是從小的習慣使然,總覺得母親地位尊貴,喜歡誰的琴便叫來撫上幾曲就是,沒有多想,結果受了責備,不由滿面通紅。
到了內院正房,蒞陽長公主靠着臨窗設的一張長榻坐下歇息。
她向來穎慧,已看出兩個兒子都好象有事的樣子,便沒有多留他們,只閒談了幾句,就讓兩人出去了。
蕭景睿由於身世的原因,早就表明自己無襲爵之意,堅決將世子之位讓給了謝弼。
而且謝弼長成後,也確實比他的兄長更通曉政事,更善於處理外聯關係,所以近一兩年,寧國侯謝玉已將大半的事務移交給了他,很多重要的場合也讓他代爲出席,故而一向雜務極多,剛出了內院便沒了影,而比較清閒的蕭大公子則立即趕去了雪廬。
這時梅長蘇已沒有在撫琴,而是拿着本書在樹下翻讀。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後,他擡起頭,朝院門方向展顏一笑,陽光的斑點從樹葉縫隙間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臉上跳動着,愈發顯得那個笑容生動之極。
蕭景睿也笑了起來,走上前拱了拱手,問候道:“蘇兄昨夜睡得可好?”
“你擔心我睡不好麼?”梅長蘇示意他拖個竹椅過來坐,“我們江湖中人,哪裡會有擇席的毛病,不過是想着豫津說的大熱鬧,睡的遲些,今天才起來晚了。
飛流說你早上也來過一趟?”
“嗯。”蕭景睿四處望了望,“怎麼沒見飛流?”
“哦,飛流第一次來金陵,我讓他出去玩一會兒。”梅長蘇輕飄飄地說。
蕭景睿不由有些冷汗。
飛流的心智象個孩子,但武功卻是超一流的高絕,梅長蘇居然就這樣輕易地把他放了出去玩,膽子還真是不小。
“你放心,我們飛流是不會惹禍的。”梅長蘇如同能讀出蕭景睿的心思般,挑眉笑了笑,“就算真惹了禍,依他的身手,一跑就不見了,人家也找不着寧國侯府的麻煩。”
“我哪裡是怕有麻煩的意思?”蕭景睿苦笑道,“蘇兄又冤枉我。”
梅長蘇也不多說,敲了敲桌面道,“既然你來了,不如去拿個棋盤出來,我們廝殺片刻如何?”
蕭景睿忙站起身來,親自到一旁廂房拿出一副棋子棋盤,在樹下石桌上安放好。
梅長蘇雖是才華天縱,但也並非真的十全十美,至少棋藝方面他就未算得一流。
這一路入京,蕭景睿早已知道他的底細,根本不必用上全力,就能讓他撐腮擰眉,想個半天。
棋畢三局,梅長蘇完敗。
蕭景睿笑着拂亂棋子道:“蘇兄棋意雖好,但天生不擅計數,我可以在這裡放一句大話,這輩子你估計是贏不成我了。”
“你別得意,等我教會飛流,有你哭的時候呢。
飛流雖然不象一般聰明人那樣能夠心思百轉,但專注力卻極是驚人,我所認識的人中,沒一個及得上他的。”
蕭景睿沒有理他試圖找回場子的話,而是擡頭向外望了望,問道:“蘇兄到底讓飛流去哪裡玩了?都到正午了,怎麼還沒回來?”
有道是說曹操,曹操到,話音剛落,就聽得外面清嘯連連,緊接着便是一陣衣帛破空之音。
有個渾厚有力的男聲喝道:“何方小子!敢在侯府撒野,休逃!”
“不好,這個聲音是……是……”蕭景睿頓時大驚,剛跳起身來,突覺臂上一緊,轉頭看時,是梅長蘇神色凝重地抓着自己的手臂,沉聲道:“快帶我過去!”
事發倉促,蕭景睿未及多想,便展臂圈住了梅長蘇的腰,運氣一提,帶着他連接幾縱,以最快的速度向騷亂的現場奔去。
掠過西側道,剛衝進正院的月亮門,就看見二三道門之間的那小庭院裡人影翻動,打得甚是熱鬧。
飛流不僅身法奇詭,而且劍術極其厲辣陰狠,鋒芒所指,寒意磣人髮根,可與他對打的那人卻絲毫未顯落在下風,一手掌法大開大合,遊刃有餘,內力之雄勁如酷陽烈日,彷彿將飛流原本來去無蹤的秘忍之術曝曬在了陽光之下一般,令這個少年幾番衝殺,也衝不出他的掌力範圍內。
蕭景睿還未回過神來,因爲聽到身旁梅長蘇喝道“飛流住手”,也立即也跟着大叫了一聲:“蒙統領請停手!” шшш ☢тт kΛn ☢¢O
飛流對梅長蘇的命令一向是不假思索地服從,立刻收住劍勢,向後退了一步。
他的對手倒也不趁勢緊逼,雙掌回錯,雖未散力,卻也停住了攻勢。
“景睿,這是怎麼回事?”隨着這一句威嚴十足的問話,蕭景睿這才發現父親竟然也在現場,正負手立於庭院的東南角,似乎是爲了封堵飛流前往內宅的方向。
“請侯爺恕罪,”梅長蘇緩步上前,欠身爲禮,“這是在下的一個護衛,他一向不太懂事,出入都沒有規矩,是在下疏於管教的錯,侯爺但有責罰,在下甘願承受。”
蕭景睿也慌忙上前解釋道:“這次一定是個誤會,飛流一向喜歡高去高來,但只要不去惹他,他就決不會傷害任何人……”
謝玉擡手打斷了兒子的話,臉色仍是有些陰沉,對梅長蘇道:“蘇先生遠來是客,我府中不會怠慢,只是貴屬這出入的習慣恐怕要改改,否則象今天這樣的誤會,只怕日後還會發生。”
“侯爺說的是,在下一定會嚴加管教。”
謝玉“嗯”了一聲,轉向適才與飛流對打的那人,竟拱手施了個禮,向他道歉:“蒙統領今日本是來做客的,沒想到竟驚動您出了一次手,本侯實在是過意不去。
那蒙統領大約四十歲上下的樣子,體態雄健,身材高壯,容貌極有陽剛之氣,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卻又精氣內斂,見寧國侯過來致歉,立即不在意地一擺手,道:“我不過是見這少年身法奇異,敢在侯府內越牆飛檐,而滿府的侍衛竟沒有一個人能發現他,以爲是個心懷叵測的不法之徒,所以替侯爺您動動手。
既然是誤會,大家不過就當切磋了一下。”說着目光極有興趣地掃向了梅長蘇:“敢問這位先生是……”
“在下蘇哲,與蕭公子相交於江湖,彼此投緣。
此番蒙他盛情,到京城來小住的。”
“蘇哲?”蒙統領將這名字唸了念,看看飛流,再看看這個乍一瞧並不惹人眼目的年輕人,笑道,“先生有這樣的護衛,想必也是有什麼過人之處吧?”
“哪裡,”梅長蘇坦然笑道,“在下不過是恰巧在飛流落難時救了他一次,所以他感恩留在了身邊,並非在下有何出衆德能,才配驅使他這樣的高手。”
“是嗎?”蒙統領神色不動,也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只是沒再繼續追問。
謝玉深深地看了蕭景睿一眼,也無他言,過來招呼着蒙統領到正廳奉茶,兩人一起並肩走了。
他們剛走,蕭景睿就跺了跺腳,拍着腦門道:“慘啦慘啦!爹爹起了疑心,今晚一定會把我叫去查問你的真實身份的,這可怎麼辦啊?”
與他相反,梅長蘇表情仍然十分輕鬆,隨口道:“你就說是江湖上認識的一個朋友,別的不知道不就行了。”
“哪有那麼簡單!”蕭景睿苦着臉,“你知道剛纔那位蒙統領是誰嗎?”
梅長蘇目光微微一凝,嘆口氣道:“這京裡能有幾個姓蒙的統領,可以既得寧國侯如此禮遇,又有這般絕世武功?當然是京畿九門,掌管五萬禁軍的一品將軍,蒙摯蒙大統領。”
“他除了是禁軍統領,還是什麼?”
“江湖排名僅次於大渝的玄布,也算是我們大梁目前的第一高手吧……”
“對啊,你想想看,你的一個護衛,居然能跟大梁第一高手對打……”
“蒙摯剛纔根本未盡全力啦……”
“是,他剛纔的確留有餘力,但就算這樣,他畢竟還是大梁第一高手,飛流能在他手下苦撐這麼多招不敗,也夠讓人驚詫的了。
我爹是什麼樣人,會相信你是個無名的江湖客纔怪。
再說就算我嘴硬,爹把謝弼叫來,三兩下就能問出實話來!”
“也對啊,”梅長蘇歪着頭想了半晌,“算了,如果你爹實在追問得緊,你就實招了吧。
他不過是擔心你把不知底細的人領回了家,問清楚了也就沒什麼了。
我又不是朝廷欽犯,隱瞞身份不過是怕麻煩,想想也確實不能讓你爲了遮掩我,說謊欺騙自己的父親。”
蕭景睿覺得異常抱歉,很不好意思地道:“蘇兄,實在是對不起了。
不過我爹爲人持重,並不多言,就算他知道了你真正的身份,也不過是心裡有個數,不會跟其他人說的。”
“這怎麼能怪你?是我近來太放鬆,考慮事情不周全,才讓飛流惹來了麻煩……”梅長蘇剛說到這裡,就看見飛流低下了頭,一臉很惶惑的表情,急忙安慰地輕揉着他的頭,溫言哄道:“不是啦,不是飛流的錯,是那個大叔把你攔下來,你纔跟他動手的是不是?”
飛流點點頭。
“所以啊,我們飛流一點兒錯都沒有,都是那個大叔不好!”
蕭景睿又有些冷汗。
哪有人這樣教小孩的?
“不過以後呢,我們飛流要出門的時候,就順着路從大門走出去,回來呢,也要順着路從大門走回來,不要再在牆上啊,房檐上跑了。
這裡的人膽子很小,眼力卻很好,一不小心看見了飛流,會把他們嚇到的……記住了嗎?”
“記住了。”
蕭景睿忍不住想,照他這樣的教育方法,就算飛流沒有腦傷,估計也長不大……
這樣一場風波之後,梅長蘇似乎不甚在意的樣子,帶着飛流回了雪廬,棋琴消遣,仍然一樣輕鬆自在,反倒是蕭景睿東想西想的,一整天都心神不寧。
至晚,謝玉果然將蕭景睿和謝弼二人叫進了書房,半個圈子也沒繞,直接就問道:“你們請來的那個蘇先生,到底是什麼身份?”
蕭景睿與謝弼面面相覷,心知父親既然這樣問,多半已起疑心,瞞他不過,何況身爲人子,積威之下哪有本事跟當父親的抗爭,只猶豫了片刻,謝弼先就吐了實情:“蘇兄……真名叫梅長蘇……父親想必是知道的,就是那個天下第一大幫江左盟的當家宗主梅長蘇……”
謝玉吃了一驚,怔了半晌方道:“難怪連他手下的一個護衛都如此了得……原來是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饒是謝玉清貴世家,侯爵之尊,對於這個名頭,也不能不有所悸動。
“遙映人間冰雪樣,暗香幽浮曲臨江,遍識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這是九年前北方巨擎“峭龍幫”幫主束擎天初見梅長蘇時所吟的詩句。
當時公孫家族避禍入江左,束擎天追殺過江。
江左盟新任宗主梅長蘇親臨江畔相迎,兩人未帶一刀一劍、一兵一卒,於賀嶺之巔密談兩日,下山後束擎天退回北方,公孫氏全族得保,江左盟之名始揚於江湖。
“江左盟的宗主一向低調,見過他面的人都不多……你們兩個是怎麼結識他的?”謝玉沉吟了片刻,又問道。
“是大哥……”謝弼剛囁嚅了幾個字,蕭景睿已經接過話頭,“回稟父親,孩兒去年冬天路過秦嶺,在一間茶舍休息,碰巧隔壁桌就坐着蘇兄,當時他一直看着孩兒手裡拿的一枝寒梅,似乎十分喜歡的樣子,當時孩兒也沒多想什麼,便將此梅贈與了他,就這樣結識了。
此後孩兒遊歷江湖之時,常常受他照顧。
蘇兄身體多病,寒醫荀珍老先生爲他診治後,吩咐他必須離開江左,不理幫中事務,專心休養才行,所以孩兒就趁機邀請他到金陵來小住了……父親也知道,蘇兄名氣太大,爲保清閒,才化名爲蘇哲的……”
“原來是這樣……”謝玉嗯了一聲,點點頭,“這也罷了。
蘇先生是貴客,你們要好好招待。”
蕭景睿和謝弼一齊躬身應諾,慢慢退了出去。
一離開了父親的書房,謝弼便抓着蕭景睿追問,這才知道飛流今天居然與蒙摯交過了手,不由嘖嘖稱奇。
兩人隨後到雪廬告知梅長蘇父親已知曉他身份的事,這位江左盟宗主也只是淡淡一笑,並沒有放在心上。
第二天一大早,國舅公子言豫津打扮得十分濟楚,過府來宣佈“蘇兄旅途的勞累應該已經休息好了,所以今天大家出去玩”,將蕭景睿和梅長蘇捉出門去,丟下事務纏身滿目幽怨的謝弼,三個人足足逛了一天。
因爲霓凰郡主擇婿大會已近,京城裡這幾天擠滿了各地趕來的青年才俊們。
各大酒樓茶肆基本上每天都是客似雲來,熙來攘往,時時上演刀光劍影,拳打腳踢的精彩戲碼,就好象是在爲擇婿大會進行自發的首輪淘汰賽般,讓一向愛看熱鬧的言豫津十分過癮,從他回京城那天起就開始四處趕場子看戲。
在帶着蕭景睿和梅長蘇出門的這一天,他已經可以很權威地向他們介紹哪家酒樓裡最多人去打架,哪個茶坊決鬥水平最高了。
看了一整天的混戰,也沒見到幾個高手(當然高手們也是不可能自失身份,這個時候出來惹事生非的),言豫津雖然還興致勃勃,但蕭景睿早已膩煩了。
如果是以前,他多半還會強撐着陪好友盡興,不過今天是跟梅長蘇一起出來的,一見到蘇兄面露疲色,他立即就否決了言豫津“再到邀月酒樓去玩一趟”的建議。
“爲什麼不去了?邀月那裡很好玩的,前幾天我還在那兒看見一個使流星錘的人跟一個耍雙刀的對打,一錘敲過去沒使好力,結果飛回來砸自己腦門上,當場砸暈,笑死我了……”
蕭景睿低聲提醒道:“豫津,蘇兄累了。”
“啊?”言豫津一看梅長蘇有些蒼白的面容,不由拍了自己一下,“我就是太粗心了,蘇兄是病體,當然跟我們不一樣。
那就在這兒歇着吧,這兒的菜品也不錯,我點幾個招牌菜蘇兄嚐嚐?”
“一個時辰前才吃過點心,哪裡吃得下?”梅長蘇靠在椅背上,面色疲倦,不過精神還好,“略坐坐就各自回家吧,雖然出來逛,也不能很過分,讓景睿回家陪父母吃晚飯比較好。”
“說的也是,景睿是乖孩子嘛。”言豫津贊同道,“不象我,我爹根本不在乎我放出去後什麼時候回來……”
他說這話時語調甚是輕鬆,可梅長蘇卻聽出了淡淡的寂寞之意,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
蕭景睿因跟他太熟,反不留意,只顧着招手叫小二過來,命他去僱一乘乾淨的軟轎。
未幾,轎子擡來,三人在酒樓前分了手,言豫津繼續遊蕩,蕭景睿則陪同梅長蘇一起回到寧國侯府。
剛到府前邊門落轎,早有家僕看見,翻身進去通報。
謝弼隨即匆匆迎了出來,一見面就大聲道:“你們怎麼纔回來?有人要見你們,都等了好久啦!”
對於謝弼的抱怨,蕭景睿的反應是立即問道:“誰要見我們啊?”但梅長蘇卻凝住了腳步,眉宇間閃過一抹猶疑之色,不過那也只是瞬間閃過,旋即恢復了平靜。
謝弼上下打量了一下兩人的衣着,急急地道:“都還行,不用更衣了,快跟我進來吧,是皇后娘娘、母親和霓凰郡主要見你們。”
蕭景睿頓時怔住。
謝弼口中所說的這三個女人,可以說是目前大梁國中最尊貴、最有權勢的三個女人。
皇后娘娘自不必說,執掌六宮,母儀天下,蒞陽長公主是天子之妹,寧國侯之妻,霓凰郡主雖位份略低,卻手握十萬南境鐵騎。
這三個人平時能見上一個就不容易了,更不用說是特別等候在此,一齊會見,可以說以前從未有人得到過如此殊遇。
“你發什麼呆啊?”謝弼捅了哥哥一下,“要是你不想進去就算了,反正她們主要是想見蘇兄的。”
“你還說呢,”蕭景睿不高興地瞪着謝弼,“是不是你多嘴把飛流和蒙統領交手的事說了出去,才引得她們動了好奇之心?你忘了蘇兄是來養病,不是來到處應酬的,這一下子風頭出大了,他還能清靜嗎?”
被這樣一責怪,謝弼也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歉:“確實是我不小心,陪母親待客時,聊着聊着就說了出來,請蘇兄見諒。”
“哪裡,”梅長蘇語氣淡然地道,“謝二公子替我引見貴人,我還該感激纔是。
說不定等會兒進見時,皇后娘娘還會替譽王殿下賞些寶物給我呢。”
謝弼聞言心頭一驚,擡眼見梅長蘇脣邊雖掛着一抹微笑,但眸中卻毫無笑意,便知自己的這點小算盤,已被這位聰慧過人的江左盟宗主看破,不由神色尷尬,飛快地轉動腦筋想着該如何解釋。
蕭景睿由於身份特殊,算是一半的江湖人,成年前,一年只得半年在京城,成年後更是經常腳蹤在外,從不涉政事。
但儘管如此,他畢竟仍有侯府公子的身份,朝局大勢還是知道的。
此時聽梅長蘇說出這樣一句話來,謝弼又是這種表情,略一思忖便明白了箇中緣由,心中登時大怒,上前幾步將梅長蘇擋在身後,向着謝弼大聲道:“你去回稟娘娘和母親,蘇兄身體不適,不能來覲見了。”
“大哥你幹什麼?”謝弼着急地想要推開他,“你不要再添亂了,正廳上等着的是普通人嗎?是想見就見,想不見就不見的嗎?”
蕭景睿一咬牙,左掌翻上,握住謝弼的手臂,略一發力,便將他定在原地動彈不得,同時凝視着他的眼睛,語氣極是認真:“我想母親和霓凰郡主只不過是好奇,真正想要見蘇兄的是皇后娘娘吧?所以我再說一遍,請你回稟娘娘,蘇兄病了,不願駕前失儀,請她見諒。”
謝弼用力掙動了幾下,卻掙不開蕭景睿手掌的箝制,不由漲紅了臉,又羞又惱。
他雖然素日“哥哥,哥哥”地叫着,與蕭景睿之間也確實有着深厚真切的兄弟感情,但從骨子裡來說,他並沒有真正把蕭景睿當成一個兄長來尊敬和看待。
而蕭景睿生性又溫和謙順,自小對兄弟姐妹們都是謙讓有加,從未擺出過當哥哥的架式,平時受一些小欺負也不放在心上,對於有世子身份的謝弼,他更是從來沒有疾言厲色過,今天突然態度這般強硬,當然令謝弼驚訝詫異,十分的不習慣。
“算了景睿,我就……”梅長蘇上前一步,語氣無奈地剛說了幾個字,就被蕭景睿頭也不回地駁了回去:“不行!這絕對不行!”
“大哥!!”
“你在邀請蘇兄來金陵時,心裡究竟做何打算我不管,我只知道我請他來是休養身體的,外界紛擾一概與他無關。”蕭景睿目光堅定,分毫不讓,“譽王也好,太子也罷,你要選擇什麼樣的立場,你要偏向誰,那是你自己的事,父親都不管你,我更加不管。
可蘇兄是局外人,就算他手握天下第一大幫,是個可倚重的奇才,你也不能完全不問他的意思,就虛言相邀,玩弄一些小手段來迫他捲入紛爭。
即便蘇兄只是個陌生人,你這種作法都有違做人應有的品性,更何況我們這一路相處,好歹也應該有點感情了吧?”
謝弼從來沒有見過蕭景睿這般言辭凜冽,何況自己又理曲,氣勢自然便低了幾分,囁嚅着辯解道:“只是見見皇后娘娘而已,又沒有要決定什麼……”
“只是見見?”蕭景睿冷笑道,“若不是衝着蘇兄這滿腹的才學和他江左盟宗主的身份,皇后娘娘無緣無故見他做什麼?若是接見時娘娘代譽王招攬示恩,蘇兄該如何反應?娘娘若有超乎尋常的貴重賞賜,你讓蘇兄接還是不接?你未得蘇兄同意,便無端陷他於爲難之地,這樣做可還有分毫朋友之義?”
被他這樣厲言責備,謝弼臉上有些掛不住,滿面羞慚,額前迸起青筋。
蕭景睿見他這般形容,又有些心軟,放緩了語調徐徐道:“二弟,家裡一向靠你辛苦打理,我很少幫你的忙,這是我對不住你的地方。
我也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謝家。
可無論如何,我們不能這樣對待朋友。
今天的事若是被豫津知道了,他也會罵你的。
現在我陪蘇兄迴雪廬,至於皇后娘娘那邊……我想以你的機智伶俐,應該可以搪塞過去的。”說罷他返身拉着梅長蘇,頭也不回就走了。
謝弼呆呆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後嘆一口氣,到底也沒敢再追過去。
回到雪廬之後,梅長蘇仍是在慣坐的樹下長椅上落座,蕭景睿親手給他斟上熱茶,移了個木凳在旁邊,默默陪他坐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梅長蘇的視線,慢慢落在了蕭景睿的臉上。
這位有着雙重身份的年輕人此刻又恢復了他平時的溫雅感覺,表情柔和,目光清澈,完全沒有了剛纔的激烈與堅定,但梅長蘇看着他,心裡卻有着難言的震動。
本以爲他只是個單純親切的孩子,卻沒想到對於友情,對於做人的品德,這個年輕人竟有着如此堅定而又不容更改的原則。
雖然現在去見皇后並非自己所願,但真的見了,也未必就不能應付。
可被蕭景睿擋在身後,聽他不遺餘力地維護自己時,還是忍不住有一絲感動。
如果天下的人都能象蕭景睿這樣,那麼這個世間也許可以美好許多。
只可惜,太多的人做不到這一點,包括自己……
“蘇兄,請你不要生謝弼的氣……其實他並沒有惡意的,他只是一向支持譽王,又太仰慕你的才學,”蕭景睿摸不準梅長蘇表情的含義,有些不安,“本來你是爲了遠離江湖紛爭纔到金陵來的,結果現在卻讓你遇到這種麻煩……”
梅長蘇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蕭景睿的膝蓋,低聲道:“生氣是不至於的……我知道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理由,謝弼也是這樣。
只不過大家都太爲自己考慮了,世間許多煩惱也就因此而生。
江湖也好,朝廷也罷,何嘗有什麼兩樣?北燕大渝爲了奪嫡刀光劍影,我們大梁又豈會例外?”
“你當初來金陵之前,就說過要隱瞞身份,”蕭景睿垂着頭,很沮喪的樣子,“我明明答應了你,卻沒能做到……”
“這怎麼能怪你?追其根源,是我忘了讓飛流小心……”
蕭景睿搖搖頭,正色道:“蘇兄不必爲了讓我好受,故意裝着沒看到真相。
經過今天的事後,我們都應該明白,就算飛流昨天沒有與蒙統領狹路相逢,謝弼也會將蘇兄的身份告知譽王的……”
“不如我們連夜逃出京城吧?”梅長蘇爲了放鬆氣氛,開了一句玩笑。
“蘇兄!!”蕭景睿哭笑不得地叫了一聲。
“好啦,別擔心,”梅長蘇笑着靠回椅背上去,“即來之則安之,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現在他們都在拼命招攬人才,既然已經不幸被他們看中了,再逃回江左去,只會把麻煩也帶回去,白白被盟裡的人罵我招災惹禍的。
還不如留在京城看看熱鬧,等他們多觀察一陣子,自然就會發現我其實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到時就算我想湊上前去,人家也不屑得要啦。
”
蕭景睿雖然明知不可能這麼簡單,但還是忍不住被逗得一笑,心中的鬱悶也隨之一掃而光。
這次拒絕覲見的事最終也沒有引發什麼風波,皇后娘娘與霓凰郡主很安靜地起駕離去,看來謝弼的手腕的確不凡。
當晚吃飯時場面也很平靜,寧國侯和蒞陽公主都沒有提起任何關於雪廬客人的話題,謝弼更是悶悶的,只吃了半碗飯就回房去了。
蕭景睿隨後過去探望他,他也沒有向哥哥發火,只是拜託蕭景睿替他向蘇兄再道個歉,之後便借稱身體不舒服,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言豫津又過來找大家一起去玩,結果驚奇地發現每一個人都好象沒什麼精神的樣子,頓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又錯過了什麼大熱鬧沒有看成,立即捉住蕭景睿進行逼問,可折騰了半天也沒問出什麼名堂來。
幸好他最後總算想起明天就是霓凰郡主擇婿大會的第一天,一定要養精蓄銳,向抱得佳人歸的目標進行衝刺,這才停止了折磨自己的好友,懨懨地回府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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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宮城朱雀門外,巍巍築着一座皇家規制、朱樑琉瓦的贊禮樓,名曰“迎鳳”,自第三代帝起,大梁皇室中諸如婚禮、成年禮等慶典活動,均在此舉行萬民朝賀的儀式。
霓凰郡主雖非宗室,但功震天下,威名爍爍,在大梁朝廷中所受到的特殊禮遇一向勝過公主。
這次她的擇婿大會,地點自然而然也就定在了迎鳳樓。
一個月前,皇帝命工部派員,於迎鳳樓前的巨大廣場上建了一座平臺,環繞平臺搭了一圈五色錦棚,以供貴族們起坐,普通官員及其他有身份的人散坐於棚外,再外面一圈是經過覈查和准許可以進來遠遠觀看的平民。
而一般的老百姓,當然就被擋在了關防之外,無緣盛會,只能守在遠處聽聽消息,聊以解悶。
雖然能親眼目睹大會全貌的人是小部分,但這樁事體的重要程度卻是不言而喻的,甚至可以說全天下的關注目光,現在都已經全部投向了朱雀門外的那座平臺上,等待着即將開始的這場最驚心動魄的角逐。
而他們之中的勝利者,將會得到的是全天下最難征服,但也最優秀的那個女子。
以寧國侯府的地位,自然是錦棚裡的坐客,同去看這場大熱鬧原本也是大家約好了的,但由於這兩天風波頻生,蕭景睿有些拿不準是否還應該帶着梅長蘇出現在那麼公開的場合,一時頗費躊躇。
不過對於他的煩惱,當事人梅長蘇卻一點也不在意,既不表示要去,也不說不去,而是一面象看戲似的瞧着蕭景睿在那兒踱來踱去,擰着眉頭盤算考慮,一面快快活活地逗着飛流玩。
“你們在幹什麼啊,這麼晚了還不出門!”隨着這句抱怨出現的,當然是國舅公子言豫津,他今天穿着藕合色的新衣,頭扎束髮銀環,顯得十分英俊帥氣,站在雪廬門口,理直氣壯地叫着,“快點走啦,再過半個時辰連皇上都從正乾殿起駕啦,你還在羅嗦什麼呢?”
蕭景睿嘆一口氣:“我在想今天該不該去?”
“當然要去!雖然今天輪不到我們上場,但好歹是報過名的,怎麼都要去觀察一下將來對手的情況吧。”
“我不是說我,我是說蘇兄……”
“蘇兄就更要去了,這麼大的熱鬧你不帶蘇兄去看,那讓他在京城裡玩什麼?”
“你不知道……”蕭景睿仍是神色沉重,將昨天的麻煩大約說了一遍,“這種場合,所有重要人物都在,蘇兄這一去,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言豫津歪着頭也想了片刻,哈哈大笑道:“就是這樣才應該去。
要是讓蘇兄呆在雪廬裡,難保太子和譽王不會託辭來拜訪,到時候誰先來誰後來,誰說了什麼誰送了什麼,那才叫解釋不清楚呢。
今天大庭廣衆之下,剛好讓蘇兄把該認識的人全都一齊認識了,乘機表示一下不受延攬的態度,這樣就說不上誰捷足先登了,以後反而方便呢。”
梅長蘇停止了給飛流整理髮帶,擡頭讚賞地看了言豫津一眼。
這位少爺本是不愛謀略的人,卻總是能一針見血看到實質,不能不說是有天賦。
“你說的也有道理,”蕭景睿本也是不愛琢磨這些權謀之事,今天爲了梅長蘇纔想了一早晨,腦袋早就想疼了,言豫津這番話立即將他說服,整個人一下子輕鬆了好多,“如果蘇兄不準備什麼了,我們就走吧?”
“不用了,”梅長蘇扶着飛流的手站起來,“我和飛流又不去求親,打扮什麼呢,走吧。
謝弼在院外也該等累了。”
“咦?你怎麼知道謝弼在院外?我剛纔沒說吧?”言豫津大是奇怪。
“猜的。”梅長蘇簡潔地笑道,當先走出雪廬,謝弼果然等在院門外的一株老柳下,見他們出來,忙迎上前去。
“蘇兄,前天是我……”
“何必多說呢?”梅長蘇的笑容清淡柔和,並無一絲慍惱之意,“我並不介意,你也不要再記在心上了。”
兩人相視一笑,果然都不再多言。
蕭景睿一方面兄弟情深,一方面對梅長蘇尊敬有加,此時瞧見他們芥蒂全消,彷彿滿天陰雲散開,又回到了他所希望的和睦氣氛中,當然是歡喜異常,滿面都是笑容。
乘馬車到達朱雀門後,這裡已是人流如織。
滿城的高官顯貴幾乎已傾巢而出,一時間三親四朋,上司下屬,亂嘈嘈地互相寒喧行禮,宛如到了市場一般。
一行人將梅長蘇護在中間,也是一路左右招呼個不停,直到進了棉棚區方略略好些。
言家和謝家的棚子並不在一處,但由於寧國侯和蒞陽長公主都隨駕在迎鳳樓上,所以言豫津直接就坐了過來,說是跟大家擠在一起熱鬧。
飛流今天並沒有忽隱忽現的,而是一直都緊緊挨在梅長蘇身邊,盯住每一個有意無意靠近過來的人,冷洌的氣質連旁邊的三個貴公子都覺得有些心頭髮寒。
近午時分,迎鳳樓上突然鍾罄聲響,九長五短,宣佈皇駕到來,樓下頓時一片恭肅,鴉雀不聞,只餘司禮官高亮的聲音,指揮着衆人行禮朝拜。
從錦棚這一圈向上望去,只見迎鳳樓欄杆內宮扇華蓋,珠冠錦袍,除了能從位置上判斷出皇帝一定是坐在正樓以外,基本上分辯不出任何一個人的臉。
不過對於那些樓上人而言,情況自然又不同了,居高臨下俯視四方,視野之內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司禮官已引領今天預定要進行比試的前五十人上了平臺,參拜皇帝,一一報名後方下去,按抽籤決定的順序與配對,正式開始了較量。
梅長蘇身爲天下第一大幫的宗主,雖然由於身體原因難修武技,但對於各門各派的武功卻是見識廣博,如數家珍,非常人所及。
同棚的三個年輕人時時詢問,他也耐心地一一解答,儘管臺上的比試目前還未達到精彩的程度,但棚內的氣氛卻十分地熱鬧。
前三場比試剛結束,本來就知道絕不會少的訪客終於來了第一個。
不過令大家吃驚的是,這個訪客卻是一開始想也未曾想到過的。
“幾位公子爺,今兒個可玩得高興?”面對棚內諸人幾乎毫不掩飾的驚訝,來者根本不以爲意,笑眯眯地微躬着身子,一甩手中的拂櫛,拱手行禮。
“啊,不敢當不敢當,高公公請坐。”謝弼是常歷官場的人,最先反應過來,忙上前扶住。
“坐就不用坐了,”雖然是已在皇帝駕前貼身侍候了三十多年的老心腹,又早已升任六宮都太監總管,但高湛的爲人處事一向並不張揚,面對這幾個年齡小上幾輪的孩子,他仍是毫不失禮,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你們快跟着咱家來吧,太皇太后要見你們。”
“太皇太后?”謝弼嚇了一跳,“她老人家也來了?”
“可不是。
太皇太后在迎鳳樓上見你們這幾個孩子玩得開心,叫你們上去呢。”
“我們全部?”
“對,這位先生,還有這個小哥,全都上去。”
謝弼回過頭來,大家面面相覷了一陣。
這位太皇太后是皇帝的嫡祖母,如今已九十多高齡,從不過問政事,所以寬心壽長,太后都薨逝了多年,她還活得十分滋潤。
由於她素日最喜歡的就是看到身邊圍繞着一羣晚輩,所以會派人來召見也不稀奇,只是沒想到她老眼昏花的,居然還能看清楚下面坐着什麼人。
不過發愣歸發愣,太皇太后召見,皇帝也不敢不去。
一行人只得整理衣冠,隨着高湛出了錦棚,自側梯進入了迎鳳樓。
太皇太后並不在正樓,而是駕坐於避風的暖閣裡。
一進閣門,就看到有位頭髮雪白的老太太斜歪在一張軟榻上,滿面皺褶,容顏慈祥。
除了成羣的宮女彩娥、內監侍從以外,旁邊還陪坐着四個人。
梅長蘇眼眸略略一轉,就已確認了這四個人的身份。
首座上鳳冠黃袍,氣度雍容的應是正宮言皇后,眼角脣邊已有皺紋,只依稀保留着幾分青春時代的美貌。
皇后右手邊是位高髻麗容的宮裝婦人,年齡也在四十以上,只是保養得更加好些,皮膚依然頗有光澤,這位當是太子生母越貴妃。
皇后左手邊坐着的中年美婦神態更加端莊,秀麗的眉目有些眼熟,自然是蒞陽長公主。
最後一位是個年輕女子,她服飾簡單,妝容素淡,容顏雖稱不上絕美,卻英氣勃勃,神采精華,滿室的華服貴婦,竟無一人壓得住她的氣勢,想來除了霓凰郡主,何人有如此風采?
“來了嗎?”太皇太后顫顫地坐了起來,眉花眼笑,“快,快叫過來,跟我說說都是哪些孩子啊?”
言豫津忍不住抿嘴一笑,被言皇后瞪了一眼。
因爲年事已高,太皇太后近年來已有些糊塗,雖然喜歡親近年輕人,但卻根本記不清誰是誰,有時明明頭一天才見過,第二天就又要重新引見一遍了。
高湛引着衆人上前,梅長蘇尋隙低聲哄着飛流:“等會兒讓老奶奶拉拉你的手好不好?笑一下給老奶奶看好不好?”
飛流冷着臉,露出不願意的表情。
這時太皇太后已拉起了離她最近的蕭景睿的手,高湛忙從旁介紹道:“這位是寧國侯大公子蕭景睿。”
“小睿啊,成親了沒?”老人家慈和地問道。
“還沒……”
“哦,要抓緊啊!”
“是……”
摸了摸蕭景睿的頭後,她又轉身拉住了謝弼的手。
“這是寧國侯二公子謝弼。”
“小弼啊,成親了沒?”
“沒……”
“要抓緊啊!”
“是……”
接下來太皇太后又向飛流招手,梅長蘇忙將他推了過去,少年冷着臉,勉強讓老太后攥住了自己的手。
“這位小哥叫飛流……”高湛飛快地問了謝弼後介紹道。
“小飛啊,成親了沒?”
“沒有!”
“要抓緊啊!”
“不……”沒等飛流“不要”兩個字出口,梅長蘇已經趕緊過來捂住了他的嘴。
太皇太后的注意力自然立即轉移到了他的身上,拉過他的手來,笑眯眯地看着。
“這位是蘇哲蘇先生。”高湛道。
“小殊啊,”太皇太后口齒有些不清地問着同一個問題,“成親了沒?”
“沒有。”
“要抓緊啊!”
“……”
最後被拉過去的是言豫津,高湛介紹之後,太皇太后依然問道:“小津啊,成親了沒?”
言豫津眨了眨眼睛,很惡作劇地道:“已經成親了。”
太皇太后稍稍停頓了一下,似乎正在反應,但她隨即又問出一個新的問題:“生孩子了嗎?”
言豫津一呆,喃喃道:“還沒……”
“要抓緊啊!”
“……”
言皇后移步上前,恭聲道:“皇祖母,讓孩子們陪您坐一會兒嗎?”
“好,好,”太皇太后很歡喜,招手安排道,“都坐過來,小殊坐太奶奶身邊,小睿小弼在這裡,小津也不要站着,小飛離得太遠了……”
被年輕人圍坐着,老人家表情欣慰,命人不停地端來一盤盤精緻果點,象對小孩子一樣分給他們吃,自己一旁看着,笑得極是開心。
不過儘管心情愉悅,但太皇太后畢竟已是高齡,未幾精神便見倦怠。
言皇后生怕有失,與蒞陽長公主一起連勸帶騙,終於哄得她同意回宮休息,幾個人纔算被放了出來。
梅長蘇以爲這次破格的召見應該就此順利結束,微微放鬆了一些,跟大家一起邁步出了暖閣。
誰知剛剛走到樓梯口,就聽到背後有個清揚悅耳的女聲叫道:“蘇先生請留步。”
雖然她叫的只是“蘇先生”留步,但可想而知所有人都留了步,一齊回過頭來。
霓凰郡主身姿優美地走了過來,一派強者風範,彷彿根本不在意投注在她身上的這麼多道視線,徑直就走到了梅長蘇面前,莞爾一笑:“暖閣裡實在太悶,不適合我這樣的軍旅之人。
蘇先生如不介意,可願陪我到廊上走走,看看下方的比試進行的如何了?”
且不說這位是名揚天下的霓凰郡主,就算只是個普通女子,也沒有拒絕的道理,所以梅長蘇一笑領命,輕聲向飛流下了指令後,便陪着郡主緩步走向樓閣房間外的長廊。
飛流冷着臉,站在原地未動,目光如同是固體一般直直地射向遠方,整個人好似就這樣變成了雕塑。
但其他三位貴公子就不能象他一樣裝成是雕塑了,全體停在樓梯口左右爲難。
走吧,不放心梅長蘇,不走吧,這個地方又不是想留就能留的,正拿不定主意呢,高公公已移步過來,滿面堆笑地道:“郡主留的客,幾位公子爺有什麼不放心的?請樓下錦棚入座吧,呆在這裡,也未免太拘束了各位。”
話雖說的委婉,意思卻很清楚。
三個人無奈之下,也只好就這樣下了樓。
不過讓他們意外的是,高湛雖然一直居於深宮,但好象很清楚飛流身份的樣子,把三個有地位的貴公子趕走了,卻管也不去管這個陰冷少年,由着他象釘子一樣豎在樓道口。
這時梅長蘇已陪着霓凰郡主走到了外廊上,兩人並肩而立,看着下面打得熱鬧的高臺。
“蘇先生,”霓凰郡主鳳目中波光流轉,凝於梅長蘇的側面,問道,“昨日在寧國府上恭候了多時,聽說貴體不適,竟無緣得見。
看今天的情況,似乎已然康復了?”
“是的,已然康復了。”梅長蘇渾不在意地答着,半點也沒有被人家指出你在託辭時應有的尷尬。
“本來我還想欣賞一下江左梅郎如何應對皇后娘娘的示恩招攬呢,可惜了。”霓凰郡主看着他的樣子似乎更加增了興趣,“你知道你的麻煩是怎麼來的嗎?”
“麻煩?”梅長蘇轉過頭來,“我有麻煩嗎?”
“我敢肯定,等會兒先生回到寧國侯府的錦棚後,太子殿下和譽王殿下會立即前來拜會的。
你信不信?”
“郡主所言,焉敢不信?”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霓凰郡主目光如劍,語氣中傲氣森森“雖然你執掌天下第一大幫,江左梅郎的清韻才名也遍譽江湖,但畢竟只是一個平民,對朝局紛爭其實談不上有多大助益,可爲什麼太子和譽王會對你如此感興趣呢?”
“說句實話,”梅長蘇苦笑道,“我的確一直都非常奇怪。
想我平平碌碌,不過被一幫兄弟扶持,纔算略有薄名,根本從未有過什麼安邦定國的功績,何德何能讓皇子們垂青?郡主既有這樣的真知灼見,求您跟兩位殿下說一說,梅長蘇此人,實在是得之無益。”
霓凰郡主朗聲一笑,深深地看了梅長蘇一眼,也隨着他把目光放遠,眺望着靄靄霧嵐中的金陵城,半晌後方緩緩道:“你的麻煩……來自琅琊閣……”
琅琊閣。
似乎是個地名,又似乎是個組織,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應該更象是一個鋪子,一個做生意的鋪子。
這裡做生意的程序是這樣的,你進入琅琊閣,提出一個問題,閣主報價,如果你接受這個價格,就付錢,然後琅琊閣便給你那個問題的答案。
曾經有人大罵過琅琊閣是騙人的地方,因爲“如果你提的問題他答不出,琅琊閣就會報出天價,你付不起錢,他當然不用回答,這不就是騙人嗎?”
可是儘管如此,琅琊閣的門前依然車水馬龍,銀子流水般的收進來。
人們依然相信,無論你想知道什麼,只要帶着足夠的銀子進到琅琊閣內,就能得到滿意的答案。
這個權威性迄今爲止,還沒有被打破過。
“我的麻煩來自琅琊閣?郡主此言何意?”梅長蘇轉過頭來,略略有些動容。
“先生知道琅琊閣對你有什麼評語嗎?”
“知道啊,”梅長蘇淡淡道,“公子榜首嘛,不過是唬人的罷了……”
“琅琊閣每年排的這幾大榜單,雖然是免費,但卻絕不唬人,”霓凰郡主語音清越地道,“天下十大高手排名,天下十大幫派排名,天下十大富豪排名,天下十大公子排名,天下十大美人排名,能擠上這幾大琅琊榜的,哪個是等閒人物?”
梅長蘇脣角輕挑,但也沒說什麼。
以琅琊閣神秘而驚人的信息收集能力,它排出的這五大榜單,確實沒有什麼能讓人置疑的地方。
江左盟位居天下十大幫派之首,自己這個宗主又排在公子榜的第一位,這個名頭怎麼說都很響亮,他並不想否認。
“不過……江左盟已經多年位居天下第一大幫,你也不是今年才上公子榜首的,”霓凰郡主又是莞爾輕笑,“之所以太子和譽王最近追逼着延攬你的興頭出奇得高,那還是緣於琅琊閣的一句新的評語。”
“它又說什麼了?”梅長蘇苦笑道。
“太子殿下重金上琅琊閣,求薦天下治世良才。”霓凰郡主以同情的眼光看着他,“你不幸被推薦了。”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梅長蘇冷冷道,“‘治世’現在還是皇帝陛下的事,其他人提前操的這是什麼心?就算我蒙琅琊閣主厚愛,算個治世良才,那也要新皇登基後才用得上我吧?”
“你真以爲人家要的是治世的良才嗎?其實他當時到底是怎麼問的,現在已不必深究,不過琅琊閣的答案卻令人回味啊。”霓凰郡主慢悠悠道,“據我所知,那個回答是這樣的,‘江左梅郎,麒麟之才,得之可得天下’。”
“麒麟?”梅長蘇失笑道,“郡主看我的模樣,跟那個四不象的傢伙有半點聯繫嗎?”
“你還笑得出來?”霓凰郡主的表情很是佩服,“琅琊閣的評語,一向還沒有錯過,當然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如果只是皇子們爲自己府中招攬人才倒還罷了,你推脫不就,他們也不至於會有什麼執念。
可有了‘麒麟之才’這個評語,你的麻煩可就大了。
沒有得到你之前,他們兩個都會鍥而不捨,可一旦有人得到了你,那麼沒有成功的另一方,又必然會盡其全力來毀掉你。
對這樣的處境,你就沒有別的感覺嗎?”
“當然有,”梅長蘇很認真地道,“我感覺到琅琊閣主一定跟我有仇。”
霓凰郡主不禁展顏一笑,半轉過身子,側靠在欄杆上,眸中精芒微閃:“與先生見面之後,我倒覺得琅琊閣主這次說不定又對了……”
“拜託郡主了,”梅長蘇忙拱手行禮道,“我跟郡主可沒仇,本來就已上了烤架,郡主何苦還要來添一把火?”
“這把火早就燒起來了,我勸你最好還是快些挑一個吧。”
“也快些被另一個追殺?”
“這樣至少也有一個人會拼命保護你,總比讓那兩個人都死了心,一齊來追殺你的好。”霓凰郡主口氣突轉冰冷,“你會選誰呢?太子還是譽王?”
梅長蘇眉間掠過一抹極爲清傲的神情,但剎那犀利轉瞬即過,他仍是那個閒淡的病弱青年。
“良臣擇主而事,你到金陵來,難道不是爲了成就一番功業?”霓凰郡主悠悠問道。
“殘年病體,何談什麼功業?不過是想小憩一段時日罷了。”
“到京城來小憩?”霓凰郡主雙眼看着遠方,口中卻嘲弄道,“江左梅郎與衆不同,真是會挑地方。”
梅長蘇並不理會她的譏諷,淡淡道:“郡主對朝局的走向,也是出乎人意料的關心哪?”
霓凰郡主霍然回過頭來,雙眸之中精光大作,凌厲至極地射向梅長蘇,氣勢之盛,仿若烈火雄炎直卷而來,普通一點的人只怕立刻便被會震倒。
但梅長蘇卻坦然迎視,脣邊還自始至終掛着一抹微笑。
半晌之後,霓凰郡主終於收回了自己刻意散發出來的怒氣,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我穆氏一族世代鎮守雲南,與朝廷可謂相互依存。
朝局的走向,對我藩鎮影響極大,有何關心不得?”
“在下只是覺得,”梅長蘇躬身一禮,“其實歷代皇位的更迭,素來都與雲南無關,無論將來誰據有天子之位,爲大梁鎮守南藩的穆氏都不是會被輕易觸動的。
郡主又何必對奪嫡之爭如此感興趣呢?”
對於這個問題,霓凰郡主根本不予回答,反而仰天長笑,逸採神飛,那種璨然的氣度,雖現於女子之身,卻充滿了一方諸侯的豪情與霸氣,令人心折,可以想象當她在戰場之上,如烈焰狂飈般展開攻勢的時候,又是何等地撼人心魄。
如果新近才成年襲爵的那位年輕小郡王有其姐一半的風姿氣勢,就足以使雲南王府成爲天下最難撼動的藩鎮了。
梅長蘇眉睫一動,已然明白了這位南境女統帥的意思。
的確,雲南穆府效忠朝廷,但也要朝廷鎮得住它才行。
霓凰郡主女中英豪,隨隨便便的主子豈能讓她俯首?那位未來的天子是什麼樣的人,是怎麼樣奪得的寶座,她焉能不過來自己看上一看?
“蘇先生,”霓凰郡主長笑之後斂容回首,“你可願幫本郡主一個忙?”
梅長蘇忙道:“郡主如有吩咐,自當盡力。”
“陛下有旨,武試前十名,方有資格參加文試。
我想請蘇先生擔任文試的考官,幫本郡主排定一下這些求婚者的座次。”
對這個要求,梅長蘇相當意外,第一反應就是婉拒:“文試本是陛下親裁,豈有在下多言的道理?”
“蘇先生的才名誰人不知?陛下也不會反對的。”霓凰郡主目光幽幽,竟有些柔婉之態,“既然都勸我說女子遲早也要一嫁,選得小心些也不算有錯吧。”
梅長蘇沉吟了一下,問道:“這個文試的座次,是用來確認郡主與之比武的順序嗎?”
“是,文試優勝者,先有機會與我比試,他若贏了,後面的九個就沒有機會了。”
“若是此人輸了呢?”
“依次由下一名遞補。
要是十個人都贏不了我,那這次我就嫁不掉了。”霓凰郡主冷笑的樣子,彷彿早已看到了她所說的這個結局,“先生能答應麼?”
梅長蘇知道如今的態勢,自己再低調也無濟於事,倒也不怕出這個風頭,當下緩緩點頭,凝目看向樓前平臺上一直沒有停止過的刀光劍影,嘆道:“若這裡面真有一個郡主的有緣人就好了……”
霓凰郡主走近了一步,與他肩並肩站着,目光漠然地望着下面的爭鬥,仿若喃喃自語般地輕聲問道:“蘇先生怎麼不參加呢?”
“我?”梅長蘇失笑了一下,“我這樣的身體,只怕第一輪就會被打飛出去。
到時候還想當麒麟呢,不變成肉餅就算好的了……”
聽他這樣一描述,霓凰郡主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蘇先生還真是風趣。
不知先生得的是什麼病?”
“宿疾罷了,暫時無礙性命。”梅長蘇順口答着,仍是隨意地看着下方的人潮,不知看到了什麼,突然之間睫毛微微一顫,目光輕晃了一下。
雖然這一下悸動如同輕羽點水,瞬息無痕,但霓凰郡主何等樣人,立即察覺了出來,忙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可看了半天,也判斷不出他到底是看見了什麼。
“迎鳳樓到底非我久留之地,郡主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還是到下面錦棚裡去的好。”梅長蘇溫言道,“再說麒麟總是不回去,太子與譽王殿下豈不等的着急?”
“說的也是,早見早好。”霓凰郡主也點頭微笑,“那就不耽擱先生了,請便吧。”
梅長蘇拱手卻步,行了一個告退之禮,而一向連公卿王侯都不太放在眼裡的南境女帥竟斂衣躬身,向他回了全禮。
兩人分手之後,一個回到暖閣,另一個直接下了樓梯,飛流自然也跟在後面一齊走了。
從迎鳳樓側面的出口到錦棚區的入口,是由一條長長的甬道相連,侍衛們都在牆外關防,整個道路異常清靜。
梅長蘇一面慢慢走着,一面低頭思考,直到飛流在後面“啊”了一聲,他才擡起頭來,看見迎面而來的健碩身影。
蒙摯身爲禁軍統領,負責宮城的安危,皇帝駕臨於此,他的責任重大,須要四處巡視,格外小心。
不過梅長蘇是受太皇太后詔命進迎鳳樓的,掌控全局的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所以此時迎面撞上,他也並沒有上前盤查,反而笑着打了個招呼。
梅長蘇也微微一笑,點頭爲禮,兩人各有各的事情,仿若是偶然相逢,誰都沒有停下腳步來寒喧一兩句的意思。
然而就在他們相互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梅長蘇的嘴脣突然動了幾動,吐出了一句語音極輕,但語調卻極其嚴厲的話來:“聽着,你叫他們兩個都給我回去!”
第四章麒麟之才當梅長蘇與霓凰郡主在迎鳳樓上賞景談心時,寧國侯府錦棚裡的幾個年輕人都有些心神不寧,等他一回來,便全都圍了過去。
“郡主跟你說了什麼?”言豫津好奇地衝在最前面。
梅長蘇面上露出意味深長地的微笑,眨眨眼睛道:“郡主誇我,長得象一隻麒麟一樣……”
“麒麟?”言豫津愣了一下,“就是那種四不象的聖獸?你確認郡主這是在誇你?”
“胡說什麼啊,”謝弼推了他一把,“郡主是誇蘇兄有麒麟之才!”
梅長蘇瞟了這位二公子一眼,什麼也沒說,謝弼這才反應過來,立刻滿臉通紅,自知言語有失。
不過言豫津並沒有接着他的話追問,反而高高興興地拉着梅長蘇跟他講述剛纔有場打鬥多麼好玩,連神色微動的蕭景睿也象是根本沒聽到一樣,回身到棚外叫侍從換熱茶進來。
梅長蘇不由心中微有感慨。
這兩個人,一個大大咧咧毫無機心,一個溫和單純柔順善良,但比起陷於政事權謀之中的謝弼,反倒要更敏銳一些,至少知道什麼話聽到了都要當作沒聽到一樣。
不過謝弼竟然知道“麒麟之才”這樣的說法,說明他在譽王幕中的地位絕對不低。
因爲無論是一個太子也好,一個王爺也罷,追着延攬什麼麒麟這種事,若是傳到了當今皇帝耳中,肯定會惹起他的忌怒,所以除了心腹中樞,他們不可能讓其他人知道這個隱秘。
就連霓凰郡主,梅長蘇也還一時推測不出她是從什麼途徑查知這件事的。
“……後來他就閃啊閃啊閃啊,本來對方也拿他沒什麼辦法,可他忘了這是在一個高臺上啊,正閃得高興呢,腳下一空,就掉下來了!哈哈哈……”言豫津大笑了一陣後,突然把臉一繃,怒道,“蘇兄,你有沒有在聽我講?”
“有聽啊。”
“這不好笑嗎?”
“很好笑啊。”
“可是你都不笑!”
“我在笑啊……”
蕭景睿過來打了言豫津一拳,“人家蘇兄有氣質,笑得斯文,你以爲人人都象你一樣,一笑起來就恨不得在地上打滾?”
言豫津正待反駁,謝弼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太子殿下和譽王殿下朝這邊來了。”
棚內頓時一靜,梅長蘇緩緩站起身,揚聲道:“飛流,來的是客人,不要攔。”
外面剛傳來悶悶的一聲“哦”,便已有人拖長了聲音宣報:“太子殿下到——譽王殿下到——”
前後腳進棚的這兩個人,一看便知是兄弟,都是高挑韌健的身形,深目薄脣的容貌。
太子蕭景宣今年三十五歲,脣邊有兩道很深的口鼻紋,氣質略顯陰忌,而三十二歲的譽王蕭景桓眉目更爲舒展些,一進來就刻意露出平和的微笑。
棚內諸人一齊行下國禮,當然立刻就被扶起了身。
“景睿和豫津又出去玩了好久纔回來吧?真是讓本王羨慕。”譽王蕭景桓曾奉旨照管過在御書房唸書的這些世家子弟們,所以比起太子來,他與在場諸人的關係要更加熟稔一些,笑着撫了撫蕭景睿的肩膀,“早就聽說你們三個帶了貴客進京,只是這一向瑣事纏身,一直找不到時間來拜會。”
太子暗暗撇了撇嘴。
什麼找不到時間?如果不是兩府裡互相觀察牽制,只怕謝弼報告給他的當時他就立馬飛奔了過去,饒是這樣,他還不是第二天就求了皇后娘娘去攬人嗎?聽說還被人家送了根軟釘子吃,活該!
“這位就是蘇先生了,果然風采清雅,”譽王繼續笑語晏晏,“江左十四州能多年安康,民生平穩,全是多虧了貴盟匡助地方,本王一直想要稟奏聖上,給貴盟予以嘉獎,只是恐怕貴盟心志清高,不屑於俗譽,故而未敢擅動。”
梅長蘇淡淡道:“在下蘇哲,隨友入京,與江左盟沒有絲毫關係,請譽王殿下不要有所誤會。”
見譽王被這軟綿綿的一句話頂得無語,太子頓時心頭大快,趁機道,“此言極是,蘇先生就是蘇先生,扯那麼遠幹什麼?聽說先生有體弱之症,入京是爲了遊賞散心,不知都去過哪些地方了?”
“啊,我帶蘇兄在城裡逛了一天,什麼清樂坊、上墟市、夫子廟、洗願池都去過了!”言豫津一派天真地搶着答道。
“這些都是你喜歡玩的地方,”太子嗔怪地瞪了言豫津一眼,“人家蘇先生情趣高雅,哪裡愛去這些俗豔喧囂之地?要說金陵盛景,還是在郊外,只可惜大多圈進皇家苑林中了。
先生如果有興趣,就請收着這個出入的玉牌,雖沒什麼大用,但拿來開道還是方便的。”
他雖然說的謙遜,但那塊淨白脂玉加蓋璽章的令牌一亮出來,大家誰不知道它的分量?謝弼眉尖一跳,不由看了譽王一眼。
暫居下風的譽王抿了抿嘴角,冷眼瞧着梅長蘇的反應。
只見這位江左盟宗主用指尖拈住牌穗,拿到眼前隨便瞟了瞟,脣邊閃過一縷淡淡的笑意,叫了一聲:“飛流!”
一眨眼的功夫,那俊秀陰冷的少年便出現在梅長蘇身邊,幾個貴公子看慣了沒什麼,倒把兩個皇子嚇了一大跳。
“來,把這個拿着。
以後我們飛流出去玩的時候就可以愛怎麼走怎麼走了,如果再有大叔把你捉下來,就拿這個牌子給人家看,記住了嗎?”
“記住了!”
“好,現在去玩吧。”
大家眼前一花,少年又消失了蹤影。
太子愣了半天,臉色有些難看,譽王卻一副暗中笑的肚痛的表情。
這塊玉牌可是加蓋了皇帝大寶璽印的一道令符,除了太子,連王爺們也未蒙賜有,絕對是身份的象徵,憑此牌,所到處可令百官俯首。
結果人家如此大手筆地送出見面禮,他居然轉手就拿給自己的護衛玩去了,簡直不知道是該說他不識寶,還是該說他太不給面子……
“其實遊玩也是很費體力的,”現在又再次輪到譽王振作精神,“蘇先生還是該先行調養身子纔是。
剛巧本王這裡得了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千年首烏,最是滋補的。
另外,在我靈山別宮裡有股藥泉,常浴此泉可益氣補神,連父皇都讚不絕口,不妨請先生過去住一段時日,本王也好與先生談論一下詞賦文章,沾一沾這公子榜首的雅氣。”
他這個建議一出,連蕭景睿都不禁有些動容。
想起這一路上梅長蘇稍加勞累便面白氣喘,晚上也時常咳個半宿,那千年首烏與靈山藥泉無疑是很難讓人拒絕的。
“你最近這麼忙,父皇不是瞧你能幹,一連交辦了好幾件差事給你嗎?”太子冷笑了一聲道,“你哪裡有時間陪蘇先生去什麼靈山別宮啊。”
“皇兄不必擔心,兵部和淇州那兩樁差使已經辦好了,昨兒纔回了父皇,正準備今天回稟皇兄您呢。
至於慶國公的那樁案子,派出去的欽差還沒回來呢,一時且開不了審。
這幾日正好是個空閒期,怎麼也得讓小弟鬆泛幾天不是?”譽王笑着回話,態度極爲恭敬,卻讓太子恨得牙癢癢,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人欠揍,巴不能現在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可以上去痛痛快快的地扇上兩掌。
“譽王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梅長蘇瞧着這表面上兄友弟恭,實際卻象對烏眼雞似的兩兄弟,慢吞吞地躬身爲禮,“只是這一向服的是寒醫荀珍先生特意爲我調製的丸藥,不能擅加進補,那千年首烏是何等寶物,不要白白浪費了。
至於靈山別宮的藥泉,只怕我要先寫信問問荀先生,如果他說洗得,我再去叨擾殿下吧。”
太子一看梅長蘇也拒絕了譽王,心裡頓時舒服了好些,忙道:“可不是,調理病體萬萬馬虎不得,怎麼能看什麼藥貴就往嘴裡吃,看什麼水好就跳進去洗呢?你府上要是沒有比寒醫荀珍更好的大夫,就不要亂給蘇先生出主意了。”
譽王心裡明白,當着太子和自己的面,梅長蘇是不可能明確表態偏向哪一邊的,所以今天不過是大家來見個面,彼此品察一下對方,真正的水磨功夫還在後頭,不能急於一時。
於是立即哈哈一笑,一副大度的樣子道:“這個是本王疏忽了,可惜此處無酒,否則一定要自罰三杯纔是。”
太子站起身來道:“景桓,人家蘇先生今天是來看比武的,我們就不要多加叨擾了,這就走吧?”
譽王略加思忖,想到太子所贈的玉牌雖然被轉手給了護衛,但好歹算是收了,自己豈能平白地落了下風,忙向謝弼使了個眼色。
“對了蘇兄,”謝弼心領神會,立即叫了一聲,“您不是一直想着要去憑弔黎崇老先生的教壇遺蹟嗎?我記得老先生有些手稿……”
“在我府上,在我府上,”譽王立即接過了話茬兒,“黎老先生也是本王一向敬重有加的鴻儒,故而收藏了幾本老先生的手稿,怎麼蘇先生也是……”
“黎老先生門生遍於天下,蘇兄也曾在他壇下聽講過呢。”謝弼附和着道。
“這可真是巧了,”譽王忖掌一笑,“以後就更有得切磋了。”
這一下投其所好,連梅長蘇也不禁目光閃動,輕聲問道:“是哪幾本手稿呢?有《不疑策論》嗎?”
“有,有,”譽王大喜道,“就在本王的藏書樓內。
先生如果想看,儘管到府中來,絕對沒有人敢攔先生的大駕。”
他不提要贈送書稿,而只是請梅長蘇來看,分明就是以此爲餌,引得人常來常往。
太子看看情況不對,不禁有些着急,忙道:“景桓你也未免太小氣了,不就是幾本書稿嗎?人家蘇先生喜歡,你送過去就是了,還非要人家到你家裡去看……你要真捨不得,那幾本書值多少錢,你出個價,我買了送蘇先生。”
被他這樣一激,譽王只好道:“我只是怕蘇先生不收,先生如果肯笑納,自然是立即送過去。”
梅長蘇淡淡一哂:“既然也是譽王殿下心愛的書稿,蘇某怎能橫刀奪愛?”
“哪裡哪裡,蘇先生如今這般才名,如果黎老先生在世,必視你爲第一得意弟子,這手稿歸於先生之手,那才真是再恰當不過了。”譽王一面裝着大方,一面忍不住又刺了太子一句,“不過小弟還是要冒昧地說一句,皇兄剛纔的話可有些不對,這幾本手稿在尋常人眼裡不算什麼,但在敬重老先生的人眼裡,那都是無價之寶,皇兄說的‘出個價’之類的話,蘇先生聽了可要難過的……”
太子頓時氣結,但他確實素來不愛讀書,弄不懂這些文人的心思,擔心又說錯什麼話,平白地得罪了梅長蘇,當下也只好忍了這口氣。
兩人這一番較量,也說不上有什麼大贏大輸,眼見着梅長蘇神思倦怠,不好久留,各自又客套地關心了幾句,便一起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