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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大梁國的律法,死刑犯只在每年的春秋兩季固定的時間段裡被處死,稱爲“春決”與“秋決”。
當何敬中知道自己的兒子脫罪無望,只能被判死刑之後,便轉而請求齊敏拖延時間,延到春決之後再判,這樣就能多活一些時日,指望再出現什麼轉機。
可是何敬中打的這個主意,文遠伯怎麼會不清楚。
他現在手中有了重量級的證人,京城輿情也是非常偏向他的,所以態度更是強硬,在刑部日逼夜逼,逼着開審。
太子數日前剛折了一個戶部尚書樓之敬,如今得了這個報復的機會,豈有輕易放過之理?指使手下御史連參數本,彈劾齊敏怠忽職守,隱案不審。
就這樣沒幾天,刑部就有些撐不住了,譽王也覺得既然都決定殺了,多活半年也沒有意義,所以默許了齊敏,沒幾日就升了堂,人證物證匆匆過了一遍,判定何文新因私憤毆殺人命,當受斬首之刑。
案子判決後的第二天,何敬中就臥病在牀,被太醫診斷爲神思昏絕,氣脈不和,要靜養。
此時正是年關時候,吏部要進行所有官員的評覈績考,擬定次年的降升獎罰;各地實缺官員趁着新春拜年的機會,紛紛派人向京城送年禮;待缺候補的官員們也難得可以公然四處遊走活動,以拜年爲名疏通關係。
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這都是吏部最忙的時候,何敬中這一病,局面頓時有幾分混亂。
如同太子的許多隱形收入來自於戶部一樣,譽王的大部分額外收益都來自於吏部的人事任免權上,年關這樣流水般收銀子的機會,可不能因爲吏部尚書的病而受到影響。
可是着急歸着急,但何敬中又確實是被兒子的事給打擊到了,並非裝病,呵斥責罵都沒有用,那人爬不起來就是爬不起來。
譽王眼看着情況越來越糟,不得不召集心腥謀士們一起商討如何爲這個事情善後。
兩天後,譽王親自到了何敬中的尚書府,將所有人都摒退後,親切地安慰了自己這位臣屬一番。
他具體是怎麼安慰的沒人知道。
大家知道的是沒過幾天,何敬中就養好病重新開始處理公務,並且駕輕就熟地很快理順了前一陣的混亂,每天都腳不沾地忙碌着,處理年考,接見外官,時常忙到深夜,幾乎是拼了老命在爲他的主子辦事,一副化悲痛爲力量的樣子,倒讓太子那邊有些看不懂。
不過此時的太子暫時沒有什麼心情太多的關注何敬中,他的精力移到了另外一件事上,而這樁事,也正是禮部目前正在煩難的事情。
年底的皇室,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祭。
祭祖,祭天,祭地,祭人神。
對於朝廷和皇族而言,祭禮的規制正確與否,是關係到來年能否順利的大事,半點也馬虎不得。
謝玉很敏銳地察覺到,一個十分有利於太子的契機來了。
按樑禮,妃以下內宮不得陪祭,須跪侍於外圍。
但同按樑禮,太子設祭灑酒後,須撫父母衣裙觸地,以示敬孝。
矛盾就在這裡。
越氏已受黜降爲嬪,但她又是太子生母,一方面位份極低微,另一方面身份又極尊貴,讓禮部在安排祭儀時十分爲難。
謝玉暗中建議太子,利用這個機會入宮向皇帝哭訴悔過,請求復母妃位,縱然不能一次性恢復到貴妃的品級,起碼要爭回一宮主位,可以有獨立的居所,也可以整夜留宿皇帝,慢慢再挽回聖心舊情。
太子得了這個主意,登時大喜,精心準備了一下,入宮伏在樑帝膝前哀哀哭泣了足足一個時辰,拼命展現自己的一片仁孝之心。
樑帝有些爲難。
越氏原本就是他最心愛的後宮,他並非不想借此機會就赦了。
但越氏被黜不過才區區數月,若是這樣輕易就免了罪,只怕霓凰郡主心寒。
“父皇,郡主那邊孩兒會親去致歉補償,”太子受了指點,知道樑帝在猶疑什麼,立即抱着他的腿道,“郡主深明大義,一定明白這都是爲了年終祭禮。
孩兒願替孃親在郡主面前領受刑責,以贖母罪。”
樑帝被他哭得有些心活,便命人召來了禮部尚書陳元誠。
這位陳老尚書是兩朝元老,生就的一言不聽,一人不靠,萬事只認一個“禮”字,太子和譽王折騰得那般熱鬧,都沒能震動到他分毫。
禮部也因爲有這位老尚書坐鎮,才僥倖成爲了六部中唯一一個不黨附任何一派的部司,保持着超然的中立。
陳老尚書並不知道越妃被黜的真實原因,只看諭旨,還以爲大概是宮闈內的瑣碎爭端。
他本來就一直很煩惱該怎麼安排祭禮,此時見皇帝來諮詢是否應復越氏妃位,當然不會表示反對。
雖然禮部方面並無異議,甚至還大力贊成,但樑帝多少仍有些猶豫。
恰在這時,謝玉以奏稟西北軍需事宜爲由,入宮請見。
樑帝此時並不知道謝玉與太子的關係,想到他也是軍系中人,便命人召他進來,詢問他對越氏是否應復位的意見。
謝玉稍加思忖,回道:“臣以爲,太子賢德,越氏居功甚偉,且在後宮多年,素來對陛下秉持忠心,從未聞有什麼過失,只以侍上不恭之由,就由一品貴妃謫降爲嬪,實在罰的重了些,當時就已有物議,只不過因是陛下的家務事,無人敢輕易置喙。
現陛下聖心已回,有意開恩,只是一道旨意的事,有何猶疑之處呢?”
“唉,你不知道,”樑帝略有爲難的道,“越氏獲罪,另有情由……她爲了太子,在宮內對霓凰有所輕侮,朕擔心輕易赦免,會寒了南境將士的心……”
謝玉作出低頭沉吟的神情,想了半晌,方徐徐進前,低聲道:“如果是因爲這個,臣倒以爲……更加該赦了……”
樑帝一怔:“你此話何意?”
“陛下請細想,越氏身爲皇貴妃,太子之母,她是君,霓凰郡主爲藩臣之女,朝廷武官,她是臣。
若因上位者一時昏憒就心懷怨忿,這並非爲臣之道。
縱然郡主功高,應多施恩寵,但陛下爲了她已經明旨斥降皇妃,處罰太子,實在已算極大的恩寵。
郡主若是衷懇之臣,當時就該爲越氏請赦。
當然……女孩兒家未免有些意氣,考慮不周,這也不必提了。
但年終祭禮是國之重典,復越氏妃位爲的是國家安康,百姓和樂,兩邊孰輕孰重已很明顯,穆王府那邊遣一內使,解釋兩句就行了,恩寵過厚,未免會助長驕橫。”謝玉說到這裡,臉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臣是爲軍出身,自然知道軍中最易滋長恃功傲君之人,陛下倒應該刻意打壓一下才好。”
樑帝眉峰一蹙,面上卻未露端倪,只哼了一聲道:“霓凰不是這樣的人,你多慮了。”
謝玉急忙惶恐謝罪道:“臣當然不是指的霓凰郡主。
只不過提醒陛下一句而已。
想當年赤焰軍坐大到那般程度,何嘗不是因爲沒有及早控制的緣故……”
樑帝腮邊的肌肉一跳,手指不由握緊了龍椅的扶手,靜默了半刻,冷冷道:“宣金門待詔。”
宣待詔進來,自然是要擬旨了。
太子一時控制不住,面上立即露出狂喜之色,被謝玉暗暗瞪了一眼,急忙收斂了一下。
“臣今天要奏稟的不是急事,”謝玉躬身道,“既然陛下有內事要處理,容臣先告退。”
“嗯。”樑帝擺擺手,許他退出,自己有些疲累地斜躺下來,以手支頤。
太子急忙命人拿來軟枕絲毯,親手給樑帝蓋上。
“你不必在朕這裡侍候了。
朕今日就會宣旨……去讓你母親安安心吧……”樑帝嘆了口氣,低聲道。
“兒臣謝父皇隆恩。”太子以額觸地,叩了三個響頭,又道,“請父皇放心,孩兒今晚就去穆王府……”
“不,”樑帝擡起一隻手,面色陰沉地止住他,“你怎麼總是記不住,你是太子,是東宮儲君!穆王府你不必去了,朕會派人去的。”
“是。”太子不敢反駁,急忙垂首,又叩了個頭,起身緩緩退出。
室外寒風正盛,太子裹緊了太監遞上的裘皮頭篷,步行向外殿走去。
其實身爲東宮之主,他原本有特權可在宮內乘四輪車,但爲示恭敬,東宮的車輦一般還是停在外殿門外,侍從們都頂着風雪守候着,一見主子出來,急忙都迎上前來。
“去內宮!”簡單吩咐了幾個字,太子便撩衣跳上他的黃蓋四輪車,動作之急,彷彿是有些怕冷似的。
然而當金色繡錦的車簾落下,把外界的一切都擋住了之後,原本神情平靜的東宮太子卻突然咬緊了牙根,臉上閃過一抹恨恨之色,彷彿心中的怨悶之意,終於無法完全被壓抑住。
儲君麼?我是儲君麼?父皇啊,若你真當我是個儲君,又何必如此寵愛譽王,將他捧到可以與我爲敵的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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