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梅長蘇所說的,不過一天功夫,越貴妃被黜降,太子被罰閉門思過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朝野。
由於中書省宣佈此事件時用語過於模糊,只有“違逆聖意,侍上不恭”八個字,反而惹得流言紛紛,各種稀奇古怪的猜測接連出爐,充分體現出了人的想象力真是可以無限擴展。
有人說有一個皇帝新寵的宮嬪,被貴妃無故杖殺了;有人說貴妃多言多語干涉太子處理朝務,因此惹惱了聖顏;也有人說貴妃在內院行巫蠱之事,被皇后捉了個正着;甚至還有人說是因爲貴妃新養小犬未經調教,竟然咬了皇帝的龍爪……
越是與此事毫無干系什麼都不知道的人,越是在背後悄悄議論猜想得十分起勁兒,偏偏是那些牽涉在內或大約知道些風聲的人噤若寒蟬,人前人後都不發一言一語。
蕭景睿和言豫津因爲當時就在武英殿中目睹了梅長蘇的安排,大約猜到了事情與霓凰郡主有關,但具體的過程如何他們也不清楚,不過這兩個都是知趣的聰明人,並沒有隨後追問。
次日的所謂文試未曾因這個事件而取消或推遲,但無論是對參選者而言,還是對主辦方而言,這場聲勢浩大的選婿大會至此已完全變成了一塊雞肋。
大家都對霓凰郡主撲朔迷離的心思捉摸不透。
如果說她從一開始就無意用這種方式選婿,她本來可以不答應皇帝舉行這場選拔的;但如果說她確確實實動了女兒情腸,希望能在這濟濟青年英傑中擇優下嫁的話,她的態度又未免顯得過於冷淡了些。
無論在前期的武試階段,還是那十名人選脫穎而出之後,她都沒有通過任何途徑去了解過這些年輕人的品行、性情和優缺點之類的資料,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人家主動跟她說她都充耳不聞,反而是雲南穆府的其他人精神十足,該瞭解的不該瞭解的,全都去查了個底兒朝天。
不過對所有已比拼到這一步的候選者們而言,當然沒有就此輕易放棄的道理,說不定郡主只是女兒家矜持,不願外露呢,恐怕也只有到了最後面對面交手時,才能確實知道她到底心意如何。
所以對於這場文試,看熱鬧的人雖然少了,但真正參加進去的人,除了蕭景睿這種湊數的,態度大半還是極其認真。
在這一羣心思各異的人裡,最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的就屬北燕使團了。
擁有一個武功超絕的百里奇,本是他們的驕傲和自豪,百里奇也確實是所有候選人中唯一一個有希望能擊敗霓凰郡主的人。
可沒想到水滿則溢,橫空殺出來一個病怏怏的蘇哲,不知使了什麼邪門妖術,讓這位硬功高手輸得莫名其妙。
本來輸就輸罷了,丟個臉而已,調整好心情大局仍然沒有改變,可百里奇不知怎麼回事,戰敗的第二天就從驛館裡消失了,北燕大使請託了九門提督全城查找,也沒翻出半塊影子來,反而白讓大梁的官兵們看了笑話。
求親的事情沒有辦好,帶來的人還丟了一個,恐怕這位倒黴的正使回國之後,不知有多苦的果子要吃呢。
當然,這樣一場盛會也不會全無受益者。
有些人原本就沒有打算最終折得高嶺之花,能經此平臺,或揚了名露了臉,或博得了被人賞識出頭的機會,都算是大有收穫,而其間最沒費什麼力氣,但又獲利最多的人,顯然便是那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蘇哲了。
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病弱青年,先是有個少年護衛武功高絕,因此頗得蒙大統領賞識交好,接着又調教幼童以奇幻手法擊敗武試第一人,展示出了他本人的超強實力,後來主持郡主文試時滿腹錦韜秀略,耀目的才華頗得聖上讚譽,聽說還曾以白衣之身蒙御書房私召,對談了近兩個時辰,雖然誰都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麼,但其後的豐厚賞賜和客卿尊稱,無一不表明瞭這是個正當紅的新人,絕對不可小瞧,甚至已有號稱消息靈通人士斷言,這蘇哲百分百是早就內定好的郡馬人選,其他所有人都是陪他來玩的。
這樣的流言傳出來之後,自然激起了不小的風浪。
就算大多數的人的參選目的並不只是爲了郡馬之位,但被人拖着陪玩仍然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一時間全京城的焦點都落在了這位新晉才子的身上,若非他寄寓在門禁森嚴的寧國侯府,恐怕早就被人看脫了一層皮。
但饒是如此,仍有一些家世地位不凡的貴族子弟不斷登門拜訪,要來瞧一瞧這個蘇哲到底是什麼了不起的模樣。
“今天最後一個人也被郡主擊敗出局了麼?”梅長蘇收緊肩上的皮裘,長長吐一口氣,“這樣熱鬧的一場盛會最終沒有結果,實在讓人遺憾。”
蕭景睿站在他的前面,眉心擰成一團。
認識這個人越久,越覺得看不清他。
若說他對朋友不好,他又明明是溫和貼心、善解人意的,若說他對朋友很好,自己又總是覺得一腔熱辣辣的友情虛擲,如同有一層隔膜般,根本沒有到達他的心上。
那日控制不住小小發了一下脾氣,後來見他時自己還覺得小心眼了些,不免有幾分尷尬,沒想到他竟真的如言豫津所說的一樣,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的不悅,頗讓人心頭不是滋味。
這種溫吞水般讓人無奈的情況也出現在了其他方面,他對郡主的態度居然也是一樣。
明明是事事在心,件件插手,以至於攪到現在成爲了全京城的注目焦點,但認真論起來,他好象又真的沒有半分其他想法,期盼郡主能擇得佳婿的願望似乎也不是虛情假意。
此時花徑另一邊傳來異樣的聲音,象是有人被扔出去的樣子。
蕭景睿朝那邊看了一眼,搖頭嘆息。
兩人現在所在的位置不是梅長蘇常居的雪廬,而是距離寧國府中庭甚近的一處敞亭,四面連廊,以花木蔭隔,有數條小徑從旁邊通過,其實不過是主道邊上一處駐足的小景,並非適宜久坐之地。
由於近幾天以各種理由來要求會面的人實在太多,就算拒絕了也會不停地找新藉口再來,爲了不把麻煩越積越多,梅長蘇乾脆找了這樣一個四通八達的地方來坐着,擁裘圍爐,閒閒地翻看書籍。
誰想來看他的,便由謝弼領着在旁邊看上一眼,滿足了好奇心就快走,倒以此打發了不少來客。
不過總有那麼一些人不滿足於只看清楚他的容貌,想方設法要繞過謝弼的攔阻,來個近距離的接觸。
可是梅長蘇既然有一個能與蒙摯對拼的護衛,那當然不是擺着來玩的,把那些侵入到警戒範圍內的人捉到扔出去,是這幾天飛流很喜歡玩的一項遊戲,只是儘量不真的傷人罷了。
“今天來的人應該差不多了,這裡太冷,蘇兄還是迴雪廬去吧。”蕭景睿看梅長蘇再次攏了攏狐裘的領子,不由勸道。
梅長蘇慢慢搖了搖頭,輕柔地一笑,說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景睿,庭生那孩子還好麼?”
“咦?”蕭景睿奇道,“你上午才拜託我去看望他的,怎麼知道我這麼快已經去過了?”
“你鞋底的赭紅砂,是靖王府練武場所特有的,你若沒去,從何處沾來的?”
由於梅長蘇經常會莫名其妙知道一些別人沒想到他會知道的事情,所以蕭景睿倒也沒驚奇他爲何會連靖王府的紅砂都認得,只是擡起腳來看了看,道:“我本想晚上慢慢告訴你的,庭生看起來很好。
靖王府後面好大一個院子,原本就收留着一些陣亡將士的遺孤,庭生就住在那裡,有單獨的房間,有習文練武的師傅,吃好睡好,沒有人欺負他,你不用掛念。”
梅長蘇眸中隱露贊同之色。
靖王果然聰明,沒有給庭生任何優待,很低調地讓他隱身於衆人之間,暗中調教,確是上上之策。
“庭生這孩子倒也是重恩情的人,還特意向我打聽你的身體狀況,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到你身邊受教。
對了,他還交付了一件禮物託我帶來……”蕭景睿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打開來一看,是個用樹根雕成的小鷹,雖雕法粗糙,但十分拙樸有趣。
梅長蘇就着蕭景睿的手看了一眼,面露笑容,道:“難爲他有心。
飛流就在那邊古柏上,你自己去給他吧。”
“咦?”蕭景睿再次奇道,“你怎麼知道這禮物是送給飛流的?”
“一看就知道吧,”梅長蘇不禁一笑,“他若真想送我禮物,也不會選這樣的。
飛流教了那些孩子兩天的步法,庭生非常喜歡他,我曾經見過他們坐在一起雕這些小玩意兒的。”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蕭景睿看着他的眼睛,笑了起來。
其實仔細想來,從相識的那天起,梅長蘇待人處事的態度就沒怎麼大變過,既然人家沒變,那自己的不滿就是單方面的強求,焉能把責任歸到人家的身上去?言豫津說的對,自己將蘇兄當成是世上最知心的良師益友,那是因爲蘇兄本身就有這個資格和能力,反過來說,如果現在的蕭景睿還沒有實力能在蘇兄心裡佔據同樣重要的位置,那是自己的問題,埋怨人家涼薄,實在是大不公平。
念及此處,心裡的疙瘩不由平順了好些,深吸一口氣,感覺胸口敞亮,蘇兄含着柔柔笑意的眼睛,也還和以前一樣親切溫和。
望向梅長蘇剛剛指的那株古柏,蕭景睿重新包起那樹根小鷹,身形一展,掠了過去,仰頭叫道:“飛流!下來看這是什麼?”
原本看起來毫無異樣的柏樹枝葉間果然露出了一張俊秀的臉,飛流睜大了眼睛向下看。
“喏,你的小朋友送來的……”蕭景睿舉高了手,晃了晃。
“什麼?”
“下來看啊,下來看就知道了。”因爲已經混熟,蕭景睿也開始象個哥哥一樣地逗弄起這看似冷酷,其實純真如稚子的可愛少年。
“什麼?”飛流果然被逗得有些慍怒,再次問道。
“不下來嗎?那我拿走了……”蕭景睿將拿包的手背在身後,作勢就要離開。
下一個瞬間,飛流的雙足已經落地,翻掌擊來,蕭景睿腳步一錯,堪堪避過,同時扭腰躍起,連翻幾下,循向另一個方向。
要說習武這件事,招式要靠人傳授,內功和熟練度要靠自己的修練,但說到身法嘛,能被一個高手中的高手追在後面,那絕對是可以激發潛能,取得不一樣的功效的。
梅長蘇遠遠看着兩人的追逐,看着蕭景睿最終技輸一籌,被飛流捉住搶走了小包,看着飛流拎起那隻小鷹,閃身在樹影間縱躍,心頭油然升起一股寧靜之感,面上慢慢浮起了微笑。
不過這個笑容很快就消失在了脣角。
不知從何而起的壓迫感慢慢侵襲了過來,他直覺般地擡起頭,目光準確地投向了連廊東邊的蜂腰小橋。
小橋上靜靜地立着一條修長的人影,因爲隔得太遠,面目並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那人正在認真地看着自己。
等了一天的訪客終於上門,梅長蘇緩緩站了起來,雪白的狐裘圍脖從他肩上滑落,寒風吹過領外裸露的肌膚,雖然沒有帶着那曾經熟悉的塞外風沙,卻也凜洌得如刀鋒一般。
看到梅長蘇站起身形,那條人影也不再靜立,轉身步下蜂腰小橋,進入挑檐塗丹的連廊,每走近一步,映在江左盟宗主眼睛中的影子便清晰一分。
與在西郊城外時不同,夏冬此刻穿着女裝,雖然仍是勁衣窄袖長靴的短打扮,但前襟的刺繡與腰間的流蘇已成功的調和了一些她邪魅神秘的中性氣質,顯出幾分俏麗與嫵媚來。
只有那一頭又長又順的髮絲仍以絲帶簡束,未戴任何釵環,烏雲之間一縷蒼白依然非常顯目。
在梅長蘇安靜的凝視中,女懸鏡使的腳步邁過連廊回欄,突然一個輕盈的轉身,髮尾飄蕩,長長羽睫下寒如秋水的幽黑眼珠一凝,擡手錯身,如一抹流雲般飛掠而起,灑下一片掌影,而切碎這片“菩提金影”的,就是飛流靜悄悄連一絲空氣都未曾震動的凌空一擊。
迅忽之間,已交手數招,夏冬朗笑一聲,叫道:“好身法!”高手比拼中,氣息延續最是重要,她在飛流幾乎令人窒息的攻勢中還要強行讚歎出聲,固然是心性高傲,卻也有挑釁之意,引逗對方逞強開口,便可以本門最擅長的綿針心法尋隙攻擊。
可惜的是,飛流並不是普通的對手。
他自幼所學,以隱忍堅密爲上,專擊敵人疏忽薄弱之處,夏冬乍一出聲,氣息節奏便有輕微變化,如同面對刀鋒的金絲網突然出現了裂縫一般,被飛流一衝而破,瞬間便將她壓回了連廊以東。
至於夏冬語氣中的挑戰意味,這孩子是半點也沒有領會到。
蕭景睿此時已趕回到梅長蘇身邊,看那兩人對打激烈,不由有些着忙,叫道:“蘇兄快叫飛流住手,那個人是……”
“懸鏡使歷代相傳的武功果然是王道,”梅長蘇微微一笑,語調悠然,“縱使出了差錯,也能退而不敗。
若非琅琊閣早得皇家密令,懸鏡使概不準上榜排名,只怕那十大高手間,任何時候也少不了他們的位置。”
“懸鏡使概不準上榜?”蕭景睿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大是驚訝,“怪不得,我還一直以爲是因爲他們行事隱密,所以沒有被琅琊閣得到任何戰績資料呢。”
梅長蘇笑道:“你也太小看琅琊閣了。
不過懸鏡使一向少涉江湖事務,在朝中也是隱形存在,不上榜是對的。”
“可是飛流如此武功,怎麼也沒有上榜呢?”
“飛流以前不出門的,明年就能上了。”梅長蘇嘆口氣道,“要是能想辦法請琅琊閣主不要排他上榜就好了,飛流是個孩子啊……”
“這可不容易,此次飛流在京城連戰高手,恐怕早就……啊!”正說到一半,蕭景睿突然叫了一聲,反應了過來,“既然蘇兄知道她是誰,那快叫飛流停手啊!我也真是的……居然跟你聊起天來了……”
可是梅長蘇卻搖了搖頭,口氣篤定地道:“讓他們打吧,我不會管的。”
“蘇兄……”
“飛流早已得了吩咐,不會傷人,你擔心什麼?”梅長蘇淡淡道,“懸鏡使的武功和性情都是最讓人捉摸不定的,我叫飛流住手,他會真的立即住手,要是對方突然使起了性子,豈不對飛流有害?”
蕭景睿被這樣一說,倒費了躊躇。
見梅長蘇慢慢坐回到他的長椅上,拾起方纔起身時滑落的長裘圍好,一副意態悠閒的樣子,看來確是不會管了,可自己怎麼也做不到象他這樣不在意,只好咳了一聲,追到打鬥正酣的兩人身邊去,高聲叫道:“夏冬姐,你先停手好嗎?”
但是難得棋逢對手的夏冬好勝心已被激起,根本理都不理,腳下猛退一步,雙袖勁風鼓起,竟已全力使出師門絕學“江自流”,掄圓雙臂如畫太極般劃過一圈,掌影彷彿立即隨之消失了似的,一股強勁氣旋直卷飛流而去。
少年寒冷漠然的面容上此時終於有了一絲表情,不過這絲表情無論怎麼解讀都不是慌亂。
他飄忽的身體面對翻涌而來的勁風不僅沒有絲毫試圖穩定腳根的落勢,反而更加輕悠,整個人如同一片飄離樹梢的枯葉一般,竟能隨渦流翻卷起不可思議的姿態,雙掌如鬼魅般自脅下翻出,直插入那片無色無形的掌影之中,準確地切在了夏冬的手腕之上。
一切都結束得那麼突然,前一瞬間還是人影翻飛,掌風四起,下一個剎那兩人已極速分開,隔着一丈遠的距離對視。
夏冬的左手握在右腕之上,神情還算寧靜,只是臉色略見蒼白,有些輕不可聞的喘息。
飛流依然是平時見慣的樣子,冷漠陰寒,眼睛中毫無感情波動,硬硬地指着夏冬的足下道:“站這裡!可以!”
蕭景睿怔怔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半晌說不出話來。
如果此時在他的前方有一面鏡子,他一定能很清楚地在自己臉上看到兩個字——震驚!
雖然早就知道飛流武功極高,雖然早就知道這個少年的身手遠非自己可比,但是……但是……那個人是夏冬啊,是出師已有十幾年的當朝懸鏡使,是朝野江湖都屈指可數的高手啊。
而這個飛流,這個心智如同孩童般,時常還會看見他戀戀依偎在哥哥膝前的少年,居然能夠擊敗她!
比起蕭景睿那根本忘了掩飾的驚訝表情,當事人夏冬自己反而要鎮定淡然得多。
她先運氣衝散了腕間的積淤,又捋了捋略顯零亂的長髮,抿着嘴角微微一笑,道:“夏冬魯莽了,請蘇先生一見。”
梅長蘇的聲音隔着矮矮灌叢悠悠傳來:“飛流,請那位姐姐過來。”
飛流立即一仰首,指着梅長蘇的方向對夏冬道:“過去!”
知道他的人當然明白他一向是這個樣子,但在不知道的人眼裡,這個舉動簡直是無禮之極,蕭景睿趕緊搶步上前道:“夏冬姐勿怪,飛流一向如此簡言,並無不敬之意。”
夏冬是何等眼力,停手之後細細一觀察,便知飛流的異常,當下也不生氣,邁步進了連廊,走到了那敞亭之上。
梅長蘇已起身迎客,含笑請夏冬在小桌旁的錦墩上坐下,自己掀開旁邊火爐上座着的銅壺頂蓋,向氤氳白氣間看了一眼,笑道:“七分梅雪,三分清露,如今水已新開,寧飲一杯?”
“叨擾了。”夏冬安然答道。
此時飛流又已行蹤杳杳,不知跳到了哪棵樹上玩耍。
蕭景睿是個最體貼敏感的人,知道夏冬不是那些普通好奇之人,此來自然有因,所以不願有礙其中,說了聲外廂約了朋友,便告辭離開。
故而在這敞亭之上,現在止有二人。
過水溫了紫砂茶具,梅長蘇以木勺舀出適量茶葉置於茶盅底部,將沸水緩緩注入至九分滿,吸去茶沫,撇了初道,再泡,停少時,雙手奉與客人。
夏冬也雙手接過,慢嗅茶香,輕輕啜飲了一口,略一停舌,嚥下後齒喉回甘,微微合目細品,半晌無語,倒象真的只是來應邀喝茶的一般。
她不說話,梅長蘇也不開言,淺笑着捧杯陪飲。
熱茶蒸暈之下,他原本過於蒼白的面頰有了一絲朱潤,看起來倒也算得上氣質閒淡,清雅風度。
夏冬凝目看了他半晌,方輕聲嘆息道:“我有一言坦誠相告,先生勿怪。”
“夏大人不必客氣,”梅長蘇以敬稱呼之,語調謙和,“有什麼話,但講不妨。”
“先生確實是極出色的人物,我自知現在尚看你不透。
不過……無論先生到底是哪種人,想來也逃不過兩者之一。”
“哦,”梅長蘇微笑,“願聞其詳。”
“你或是琴韻茶香的風雅才子,或是城府萬鈞的謀策之士,可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適合霓凰郡主的類型。”
梅長蘇仍是笑容未改,溫言道:“莫非夏大人今天來,是聽了什麼傳言,以爲蘇某是郡主選定的未來夫婿,所以要事先品察一下?”
夏冬一哂:“目的倒確實是這個目的,但卻並非聽了傳言。”
“哦?”
“我與霓凰郡主相識多年,她的性情脾氣也算知道幾分。
若無特殊原因,就算你是陛下和皇子們面前再紅的紅人,她也不會對你這般禮遇。”夏冬說到這裡,眸中突閃寒意,“但對於郡主的諸般優待,先生的迴應卻令人失望,可以說是從未曾投挑報李,令我着實不解。
穆府中也有人與我有同樣的感覺,覺得先生未免過於倨傲,不夠殷勤。”
梅長蘇的面上浮起一層苦笑,舉起手中茶杯又飲了一口,方緩緩道:“夏大人……蘇某也不妨直言,您實在是錯了。”
“錯了?”
“郡主絕世風采,氣度凌雲。
蘇某不聾不瞎,豈無景慕之心?只不過……一來病軀虛弱,年壽難永,之所以至今沒有娶妻,就是不願帶累人家女兒,何況郡主?二來麼,就算蘇某有意,郡主只怕也無心。
正如夏大人適才所說的,蘇某不管是那種類型,都不適合郡主。
這一點夏大人知道,郡主自己又豈會不知?她心裡裝得下的人,必當是個義烈漢子,豪氣男兒,可與她一起同上沙場,並肩禦敵,又怎會象蘇某這般萎靡懶散,無半分英氣?”
“可是霓凰明明……”
“霓凰郡主待蘇某確實非常禮遇,不過這個中緣由,卻並非如各位那想象的那樣。”梅長蘇放下茶杯,舒展着手指在火中烤了烤,“夏大人身爲懸鏡使,手段非凡,想必已對蘇某的來龍去脈查了個一清二楚吧?”
夏冬坦然點頭道:“沒錯。
江左盟宗主如此年輕,還讓我稍稍吃了一驚呢。”
梅長蘇看着自己在清冷空氣中呼出的白霧,目光悠悠,漫聲道:“我這個身份,郡主也知道。
她之所以青眼相看蘇某,不爲別的,就是因爲這個。”
夏冬挑了挑眉,眸中閃過一抹不解:“江左盟雖是天下第一大幫,有些來頭,但說句不怕你惱的話,那到底不過是江湖門派。
郡主乃清貴之身,統率的是十萬鐵騎,你這個身份震得住她?”
“郡主哪有可能被震住?”梅長蘇失笑道,“我也不敢有此妄想。
不過我說郡主是因爲我江左盟宗主的身份,所以纔對我格外禮遇,這卻不是假的。”
夏冬皺眉道:“世上並不都是象先生這樣的聰明人,能再講得清楚些麼?”
梅長蘇慢慢坐起身,自袖內拈出幾塊香餅,丟入旁邊紫鼎裡焚薰,又拿出懷中一直偎抱着的暖爐,揭開爐蓋,用小火鉗夾了幾塊紅炭進去換了,重新緊緊抱住,在長椅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方笑着道:“雖天色陰沉,但圍爐焚香,又有清茶在手,也不失爲一件樂事。
夏大人若無要緊的急事,可願在這敞亭之上,聽蘇某講一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