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辦好此次皇帝壽辰儀典,武英大殿內的陳設已佈置一新。
有資格入殿之人按身份位階的不同分別設座,宗室男丁以紀王爲首,居殿右首階,女眷則由低矮金屏圍於御座左前方的獨立區域,百官按文武品級左右分坐,品階越低的人離御座越遠,五品及以下官員則只能在殿外叩拜後退出,沒有資格參與接下來的賜宴。
由於不能歌舞取樂,殿中不必留出太大的空場,禮部刻意安排大家坐得比較緊湊,只在距御座臺階前三丈遠的地方鋪了十尺見方的錦毯,以供儀典中途獻頌聖詩的人站立在那裡詠誦。
對於禮部而言,這些本是做熟了的事情,流程、規矩、殿堂布置皆有制度和常例,除了瑣碎以外別無難處。
可臨到壽儀前幾天,這套閉着眼睛都能按部就班完成的差事卻突然出現了變數,因爲參加名單上臨時添了一個人。
身爲大梁客卿,梅長蘇跟任何一撥兒殿中人都掛不上邊兒,他不是宗室,也沒有明確的品級官職,在皇族朝臣們中皆不好安插,可偏偏這位客人是皇帝陛下親口說要請來的,當時太子殿下在旁邊還特意叮囑了一句“好生照應”,所以是絕不可能弄到殿角去坐的,爲此禮部諸員可謂傷透了腦筋也想不出解決之道,急得焦頭爛額。
誰知到了壽儀當天,這個結居然不解自開,剛邁上臺階的梅長蘇還沒來得及跟前來引導的禮部執員說一句話,穆青就蹦蹦跳跳迎了過來,臉上笑得象開了花兒似的,一副熟得不能再熟的樣子,堅持要拉他跟自己同坐。
禮部尚書本來正頭大呢。
現在一看正好,就含含糊糊地把梅長蘇當成穆王府的人打發了,反正他跟穆青坐同一張桌子。
不擠別人,那裡離御座又近。
又不顯委屈,倒也皆大歡喜。
金鐘九響,蕭景琰攙扶着樑帝上金階入座,立足方穩,他地目光便快速地將殿中每個角落都掃了一遍。
見梅長蘇微笑着坐於穆青身側,而蒞陽長公主的神情也算安穩,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正式開始。
除卻減少了歌舞和樂奏,儀典的程序與往年並沒有多大地區別,也就是親貴重臣們分批叩拜行禮,獻上賀辭,皇帝一一賜賞。
之後唱禮官宣佈開宴,等天子點箸,酒滿三盞。
再由太子率領有資格獻禮的宗室寵臣們一個接一個地當衆呈上他們精心挑選準備地壽禮。
一般來說,行拜禮時整個大殿還比較肅穆。
但到了呈壽禮這一步。
殿中氣氛基本已轉爲輕快,等所有的禮物一一當衆展示完畢。
有自信的朝臣們便會去請旨,站到殿中的錦毯之上,吟誦自己所作的頌聖詩,以絕妙文辭或滑稽調侃來博得讚譽,贏取上位者地關注。
按以前的經驗來看,這塊錦毯之上年年都會出那麼一兩個特別出風頭的人,所以大家都邊吃喝邊等着今年會有誰在此一鳴驚人。
“哈哈,哈哈哈,那也算是詩……哈哈……”穆青在一位工部侍郎上場吟哦完畢後拍着桌子大笑,“蘇先生啊,我要做這樣的詩,一定會被夫子拿藤條抽的……”
“此詩能讓你笑成這樣,其中自有它的詼諧意趣,教你的那些老夫子們倒真是做不出這樣活潑的文字。”梅長蘇笑着修正穆青的看法,目光卻輕飄飄地掃向了側前方,脣角地線條稍稍一收。
在他視線的終點,低眉垂目的蒞陽長公主理了理素色薄衫地袖口,將半垂於臉側的黑雲頭紗拂到腦後,面容蒼白,但卻眸色沉凝,在與蕭景琰地目光暗暗交匯後不久,她慢慢地站了起來。
“小姑姑,您要去哪裡?”坐在她旁邊地景寧公主有些訝異地低聲叫道,可蒞陽長公主卻似根本沒聽見一樣,長裙輕擺間已迤邐步出金屏之外,緩步走到殿中錦毯之上,盈盈而立。
大梁皇室不乏才女,爲皇帝做詩賀壽的人也不在少數,但那都是宮閨之作私下敬獻,還從來沒有人在儀典中當衆站到錦毯上過,更何況蒞陽長公主本身又是一位經歷起伏離奇,充滿了故事地女人。
因此她的身影剛剛出現,滿殿中便已一片寧寂,大家都不自禁的推杯停箸,睜大了眼睛看她,連御座之上的樑帝也不由自主地放下手中的金盃,略有些吃驚地問道:“蒞陽,你要作詩?”
“臣妹素乏文才,哪會做什麼詩……”蒞陽長公主眸中露出決絕之意,深吸一口氣,揚起了下巴,“請陛下恕罪,臣妹藉此良機,只是想在衆位親貴大人們面前,代罪臣謝玉供呈欺君罔上、陷殺忠良的大逆之罪。
驚擾陛下雅興,臣妹罪該萬死,但謝玉之罪實在霍霍滔天,人神共憤,臣妹實不敢瞞,若不供呈於御前,大白於天下,只怕會引來上天之譴,還請陛下聖明,容臣妹詳奏。”
“你在說什麼……”樑帝迷惑中有些不悅地道,“聽說謝玉不是已經死了嗎?他的罪朕也處置過了……蒞陽,朕雖然沒有赦免他,但看在你的面上多少還是從輕發落的,也沒有牽連到你和孩子們,你還有什麼不足,要在朕的壽儀上鬧這樣一出?”
“臣妹爲什麼會在這壽殿之上代夫供罪,陛下靜聽後自然明白。”面對皇兄陰沉沉射過來的目光,蒞陽長公主一咬牙,胸中的怯意反而淡了些,語音也更加清亮,“十三年前,謝玉與夏江串謀,令一書生模仿赤焰前鋒大將聶鋒筆跡,僞造密告信件,誣陷林帥謀反,瞞騙君主,最終釀出潑天大案,此其罪一也……”
就這樣一句話,整個武英大殿如同沸油中被淋了一勺冷水一般,瞬間炸開了鍋。
樑帝的臉色也刷得變了,擡起一隻顫抖的手指向長公主,怒道:“你……你……你瘋了不成?”
“爲坐實誣告內容。
謝玉暗中火封絕魂谷,將聶鋒所部逼入絕境,全軍覆沒。
並嫁禍林帥,此其罪二也。”蒞陽長公主完全不理會周邊的干擾,仍是高聲道,“謝玉借身在軍中,瞭解前線戰況和赤焰動態之便,謊奏林帥要兵發京城。
騙得陛下兵符,與夏江伏兵梅嶺,趁赤焰軍與入侵大渝軍血戰力竭之際,不宣旨,不招降,出意不其大肆屠戳,令七萬忠魂冤喪梅嶺,事後卻誣稱被害者謀逆抗旨,不得不就地剿滅。
此其罪三也……”
“住口!住口!”樑帝終於聽不下去,渾身上下抖得如同篩糠一般,嘶聲大喊。
“來人!把她給朕拖下去!拖下去!”
幾名殿上禁衛面面相覷一陣,猶猶豫豫地走過去。
剛伸手碰到蒞陽長公主衣衫。
被她一掙,立時便露出不敢強行動手的表情。
呆在一旁。
“梅嶺屠殺之後,夏江與謝玉利用所繳林帥金印與私章,仿造來往文書,誣告赤焰謀逆之舉由祁王主使,意在逼宮篡位,致使祁王身遭不白之冤,滿門被滅,此其罪四也,”蒞陽長公主知道此時不能停歇,看也不看身旁地禁軍武士,憑着胸中一點氣勢,毫不停頓地道,“冤案發生後,謝玉與夏江倚仗兵權朝勢,封住所有申冤言路,凡略知內情良心未泯意圖上報者,均被其一一剪除,所言不達天聽,此其罪五也。
五條大罪,樁樁件件由謝玉親筆供述,決無半分虛言。
臣妹閱其手書後,驚撼莫名,日夜難安,故而御前首告,還望陛下明晰冤情,順應天理,下旨重審赤焰之案,以安忠魂民心。
若蒙恩準,臣妹縱死……也可心安瞑目了。”
蒞陽長公主眸中珠淚滾下,展袖拜倒,以額觸地。
這個緩緩磕下的頭,如同重重一記悶錘,擊打在殿中諸人的胸口。
雖然言辭簡潔,並無渲染之處,但她今天所供述出來地真相實在太令人震撼了,但凡心中有一點是非觀和良知的人,多多少少都被激起了一些悲憤之情。
在滿殿地沸騰譁然之中,吏部尚書史元清第一個站了出來,拱手道:“陛下,長公主所言驚駭物議,又有謝玉手書爲證,並非狂迷虛言,若不徹查,不足以安朝局民心。
請陛下準其所奏,指派公允之臣,自即日起重審當年赤焰之案,查清真相,以彰陛下的賢明盛德!”
他話音剛落,中書令柳澄、程閣老、沈追、蔡荃等人已紛紛出列,均都大聲表示:“史尚書之言甚是,臣附議!”衆人這時的心情本就有些激動,這些又都是份量頗重的朝臣,他們一站出來,後面立即跟了一大批,連素來閒散的紀王也慢慢起身,眼眸微微發紅地道:“臣弟以爲衆臣所請甚合情理,請陛下恩准。”
“你……連你也……”樑帝臉上鬆馳地頰肉一陣顫抖,咳喘數聲,整個身子有些坐不住,歪傾在御案之上,將一盞香茶撞翻在地,“你們這算什麼?逼朕嗎?謝玉人都已經死了,還說什麼罪不罪的,區區一封手書而已,真僞難辨,就這樣興師動衆起來,豈不是小題大作?都給朕退下……退下……”
“陛下,”蔡荃踏前一步,昂首道,“此事之真相,並非只關乎謝玉應得何罪,更主要的是要令天下信服朝廷的處置。
冤與不冤,查過方知,若是就此抹過,必致物議四起,百姓離心離德,將士憂懼寒心,所傷者,乃是陛下的德名與大梁江山的穩固,請陛下接納臣等諫言,恩准重審赤焰之案!”
“臣附議!附議!”穆青幾乎是揮着手道,“這樣的千古奇冤,殿上的誰敢摸着良心說可以聽了當沒聽見,不查不問的?案子審錯了當然要重審,這是最簡單地道理了!”
“放肆!”樑帝氣得鬚髮直噴,牙齒格格作響,“咆哮金殿,穆青你要造反嗎?!”
“臣也附議,”言侯冷冷地插言道,“長公主當衆首告,所言之過往脈絡分明,事實清楚,並無荒誕之處,依情依理依法,都該準其所告,立案重審。
臣實在不明,陛下爲何猶豫不決?”
他這句話如同刀子一樣扎進樑帝的心中,令他急怒之下,竟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一直冷眼旁觀,默默不語的皇太子殿下,終於在衆人地目光中站了起來,滾龍繡袍裹着的身軀微微向老皇傾斜了一下,在那份衰弱與蒼老面前顯示出一種令人眩目地威儀與力度。
“兒臣附議。”
就這樣簡簡單單地四個字,卻彷彿帶着霹靂與閃電的能量,落地有聲,瞬間壓垮了樑帝最後地防守與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