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出藺晨的語中深意,夏冬心頭一凜,不由將聶鋒的手握得更緊。
“要解火寒之毒,過程非常痛苦。
簡單地說,必須削皮挫骨。”藺晨看向聶鋒道,“聶將軍是鐵漢子,這個苦當然受得住,只不過……如果要徹底地解,須將火毒寒毒碎骨重塑而出,之後至少臥牀一年,用於骨肌再生。
此種解法的好處是解毒後的容顏與常人無異,舌苔恢復柔軟,可以正常說話,不過樣貌與以前是大不一樣了。”
“這沒關係啊,”夏冬鬆了一口氣,“樣貌變了,不是什麼大事。”
“我還沒說完。”藺晨垂下雙眼,“這樣碎骨拔毒,對身體傷害極大,不僅內息全摧,再無半點武力,而且從此多病多傷,時時復發寒疾,不能享常人之壽。”
夏冬的嘴脣剛顫抖了一下,蒙摯已跳了起來,大聲道:“你說什麼?”
“人的身體,總是有無法承受的極限。
徹底地拔除火寒之毒,其實就是拿命在換。
不過解毒之後若能好好保養,活到四十歲應該沒有問題……”
蒙摯的臉色此刻幾乎已經黑中透青,兩道灼灼地目光死死地盯在梅長蘇臉上,那樣子竟好象是在看仇人一樣。
夏冬覺得有些詫異,不由問道:“蒙大人,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蒙摯喘着粗氣將視線移回到衛崢身上,“你……還有聶鐸……你們守在他身邊是幹什麼的?你們就這樣眼睜睜讓他胡來?”
衛崢拼命忍着眼中的淚水,一張臉幾乎已扭曲地變形,但面對蒙摯地質問,他卻半個字也沒有辯解。
“蒙大哥……”梅長蘇低低叫了一聲。
“你還想說什麼?”蒙摯怒氣衝衝地吼了一句。
“是誰告訴我只是身子虛養養就好的?這樣了你還跑到京城上上下下地折騰?你的命你不放在心上,可我們……我們……”
話吼到這裡,鐵打般地一個漢子。
竟一下子哽住了,兩眼紅得象血。
藺晨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淡淡道:“你罵也沒用。
他是多有主見的一個人啊,衛崢也好,你也好,誰攔得住他?”
“你少廢話了,”梅長蘇冷冷地瞟了藺晨一眼。
“快把你的話說完。”
“好。”藺晨深吸一口氣,道,“下面說說不徹底地解。
這個解法原理上差不多,只是將毒性保留控制一下,不傷人體根本。
解後可保毒性不象現在這樣發作,不須再飲血,身體雖不能恢復到武人體魄,但與常人無異,可享天年。
只不過。
全身白毛不能盡退,舌苔的僵硬也無法盡解,說不清楚話。”
梅長蘇忙道:“他地毒性輕些。
稍微說些簡單的音節,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我盡力。
但常人一樣說話是絕不可能的。”
“容貌上呢?”
“比現在當然要稍好一些。”
夏冬怔怔地聽完。
慢慢轉過頭來凝視丈夫。
兩人目光交織,各自心中複雜的情愫。
已通過眼底流入了對方地心頭。
他們知道,要相依相伴更加的長久,總不能強求完滿。
“即使是你現在的樣子,我也覺得很好,”夏冬微笑着撫平聶鋒臉上的長毛,“鋒哥,爲了多陪我幾年,你忍耐一下好嗎?”
梅長蘇目光柔和地看着靠在一起的夫妻二人,長長鬆了一口氣,對藺晨道:“既然他們決定了,你就快做準備吧。
你教飛流的熙陽訣他已經練得很好了,到時候也可以讓他幫忙。”
“這是蒙古大夫的事,你別指手劃腳的,”藺晨把頭一仰,用下巴指了指蒙摯,“那個纔是你的事,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讓他這麼瞪着你?”
聶鋒這時也“嗬嗬”兩聲,有些着急地起身向梅長蘇走去,抓住他輕輕搖了搖。
夏冬不明所以,一面跟在後面攙扶,一面問道:“怎麼了?”
梅長蘇笑了笑,反手握住聶鋒地手臂,安慰道:“你別管太多,我的情形跟你不一樣,現在很好。”
“是不一樣,”藺晨涼涼地道,“你當年比他現在更……”
“你給我閉嘴!”梅長蘇霍然回身,怒道,“太閒的話滾出去玩,這裡沒你地事了!”
“好好好,”藺晨擡起手做安撫狀,“我滾就是了。
象你這樣背不動了還什麼都要背的樣子,我以爲我就喜歡看?其實這世上最任性地一個人就是你了,自己不覺得麼?”
“藺公子,”衛崢皺着臉拉了拉藺晨地胳膊,“你別總跟少帥吵,少帥有少帥的難處。”
“他是你地少帥,又不是我的。
對我來說,他就是梅長蘇。”藺晨的脣邊一直保持着一絲笑紋,但眼睛裡卻毫無笑意,“我一直幫你,是盡朋友之責,要了你的心願,可不是幫你自殺的。”
梅長蘇沒有理他,只對聶鋒道:“聶大哥,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接着便轉身,看了看藺晨和蒙摯,道:“兩位請出來,我們到那邊談。”
藺晨聳了聳肩道:“不用跟我談,我發發牢騷罷了,什麼時候能拗過你?外面太陽好,我先曬曬去,明兒還要奉您的命,替他解毒呢。”說着甩了甩手,悠悠然地向外走去,走到外間時還順手拉住了飛流,一面揉着他的頭髮,一面將他一起拖走。
蒙摯沒有他這般閒適的表現,跟在梅長蘇身後一起出去時,一直陰着臉。
被留在室內的三個人沉默了大半天,夏冬才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衛崢……你剛纔喊他什麼?少帥?”
衛崢低下頭,抿緊了嘴脣“可你只有一個少帥……”夏冬轉到了他的前面,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是那個意思嗎?”
衛崢仍然沒有回答。
但聶鋒從後面過來,展臂攬住夏冬,用力抱了抱。
“天哪……”夏冬面色如雪。
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不過身爲女子,她所想到地第一件事顯然跟男人們不同。
“那……霓凰……”
衛崢慢慢將頭轉過一邊。
當初爲了霓凰,他曾經狠狠地揍過聶鐸一頓,當然也因此被林殊極其嚴厲地斥罵,可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根本不在意了。
以前的願望現在已經慢慢縮成了很小很小的一點。
他如今只希望自己地少帥能一年一年地活下去,而除此以外的其他任何事,儘可以順着少帥地意來安排,他喜歡看到怎樣,那就怎樣好了。
雖然在內心深處,衛崢是明白的,他所期盼的這最小最小的一點,其實才是那最爲奢侈的部分。
與赤羽營副將此刻無奈與酸楚地心情一樣,在院中的另一個房間裡。
一團火氣的蒙摯面對着梅長蘇平和中略帶憂傷的目光,突然之間也覺得茫然無措,胸中空蕩蕩一片。
“我能怎麼樣呢?”梅長蘇靜靜地看着他。
淡淡地道,“我還有事情要做。
我需要正常的容貌和聲音。
我也不能安安穩穩地找一個山林,就那樣保養着活到四十歲五十歲……蒙大哥。
我能怎麼樣呢?”
“可是你該早告訴我……”
“早告訴你,我的很多安排你就不會聽了。”梅長蘇慘然一笑,“你們對我的情義,有時候難免會成爲牽累。
我很抱歉,可又不得不這麼做……”
“我以爲你只瞞靖王,卻沒想到你還瞞着我。”蒙摯紅着眼睛長嘆,“靖王現在什麼都不知道,還真是幸福……”
梅長蘇皺起了雙眉,慢慢在旁邊椅上坐下,喃喃道:“景琰……只怕也難瞞他長久……我原本沒想到聶大哥還活着,他既然尚在人間,就有他應得的身份,這一點我不能隱瞞。
可一旦景琰知道了那個病人就是聶大哥,那我也瞞不住了……”
“前些天我說告訴靖王,你還跟我生氣。
紙裡本就包不住火的,就算他不知道那是聶鋒,我也不信他到現在還毫無疑“我想地是瞞一時是一時。”梅長蘇低聲道,“太子未立,舊案未審,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先是東宮加冕,在那之後,靜妃娘娘會請皇上賜婚,冊立中書令柳澄的孫女爲太子妃。
中書令是文臣之首,對朝綱地把握能力遠非旁人可及。
有了這樁婚事,靖王在朝廷上一定會更加平順。”
“小殊……”
“所以這個時候,”梅長蘇決然地截斷了他的話,“不能讓靖王分心,我必須看着他穿上太子地冕服,看着他舉行大婚。
等到他足夠穩時,再想辦法利用蒞陽長公主手裡地筆供,把當年的舊案翻出來。
如果不能在當今皇帝在位時重審此案,後世只怕會詬病靖王是爲了與祁王地舊時情義而有所偏私。
我要清白,就必須要徹徹底底的清白,好比當年身上的火寒毒,拔得再痛,也不能不拔。
蒙大哥,已經走到最後一步了,你讓我走下去,好不好?”
蒙摯心頭一陣激盪,眼圈兒已經紅了。
正如藺晨所說的,再怎麼怒,再怎麼跳腳,可是面對着這樣一個人,誰又能拗得過他呢。
“蒙大哥,你真的不必那麼難過,我也不是馬上就要死的。”梅長蘇放緩了語氣,露出讓人難以抗拒的微笑,“我向你保證,只要赤焰的案子昭雪了,我就放下一切好好休養,我一定活過四十歲,好不好?”
蒙摯無奈地垮下了雙肩,罵道:“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好好守着。
既然靖王遲早要知道,你好歹也該給他留條活路吧?你在這裡朝不保夕地掙命,他卻風風光光地加冕大婚,等他將來知道這一切時,心裡什麼滋味你想過沒有?”
梅長蘇被他說中心事,臉色略略轉白,怔了半日後。
心頭絞痛。
因爲聶鋒的出現,已無法再象預想中那樣一瞞到底,可是蕭景琰的性情他最清楚。
等真相暴露的那一天,自己這位好友會有多難過多自責。
根本不用想象也能體會得到。
“不過小殊,你也別太掛心,”蒙摯見他神色黯然,心中頓時後悔,又改口勸道。
“爲了翻這麼大一件案子,爲了洗雪祁王和赤焰身上的冤屈,誰能不受點罪?靖王是個心志堅定地硬漢子,這點難過,就讓他自己熬去。
你要提前爲他操這個心,那還真是小瞧了他。”
梅長蘇知他好意,勉強一笑,道:“說的也是。
其實當年,也是景琰護着我的時候多。
他心性堅韌,知難不退,將來我仍然還要靠他護我呢蒙摯沒好氣地道:“你肯讓人護。
我們就謝天謝地了。
總之你給我記住,以後再做那些沒分寸地事情。
就別指望我再幫你瞞着靖“好。
大統領你是我騎射發矇的師父,你地話我怎麼敢不聽?”梅長蘇雖然心頭仍亂。
但爲了不讓蒙摯再多擔心,努力露出歡快的笑容,用輕鬆的語調道,“你別理那個藺晨,他就愛胡說八道,你看飛流那麼討厭他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喂,”窗外立即有人接口道,“飛流那是討厭我嗎?那是尊敬啊。”
蒙摯心頭頓時一驚,有人就在如此近的地方,自己卻對他的行蹤毫無察覺,那也委實令人駭然。
“你不用吃驚,”梅長蘇彷彿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藺晨就這點偷雞摸狗地本事了,真要動手打架,他未必打得過你。”
話音剛落,窗扇就被人推開,藺晨雙臂環抱站在外面,一臉不羈的邪笑,“蒙古大夫說,天晚了,早些睡吧。
大統領明日再來做客可好?”
蒙摯轉頭看看沙漏,果然時辰不早,忙對梅長蘇道:“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保養,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梅長蘇笑着應諾,一路將他送到門外。
等禁軍統領的身影遠去之後,藺晨才慢慢晃了過來,道:“他最終還是被你說服了……不過我也不意外,連我爹當年都無奈你何,何況他們?”
“藺晨,”梅長蘇卻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看着黑沉沉的前方,低聲道,“……我現在感覺不是太好。”
“我知道……”藺晨的口吻依然輕飄飄的,“我也難得這麼生氣……”
梅長蘇轉過身來,眸中閃過微光,“你幫我一下吧,我起碼,還需要一年的時間……”
“那你自己也要振作點才行,”藺晨地神情竟是難得的嚴肅,“你這麼怕靖王知道,不就是因爲對自己的身體沒有信心嗎?”
“這也是沒辦法地事……如果我人在,就算景琰知道真相後再激動,也總有辦法可以安撫他,但現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倒下,靜妃娘娘又在深宮之中,景琰那個性子……到時誰來阻止他的激憤?”梅長蘇說這些話時神色十分寧靜,顯然決心已下,“現在地情勢還遠遠稱不上萬無一失,我機關算盡這些年,絕不能到了最後關頭,卻讓自己成爲導致敗局地那個變數,所以……只有委屈景琰了……
“其實那個蒙摯說的挺對地,靖王自有靖王必須承擔的東西,他也不是那種承不起的軟懦之人,你按自己的考量做就是了,何必覺得對不住他?說到底,昭雪此案並非你一人之事,一人之責,你就是在這一點上過於執念了,纔會這般心神疲憊。”
梅長蘇鬱郁一嘆,頷首道:“你說的這些,我自己何嘗不知,無奈難以自控罷了。
千辛萬苦走到這一步,接下來只須等着景琰東宮冊封,等着他大婚、監國、步步穩掌朝政,等着謝玉的死訊報入京城,等着夏江落網,逼皇上不得不同意重審……對於景琰來說,這一切需要他的努力,可對我來說,最需要的卻是時間……”,“但你又不想讓靖王爲了替你搶這一點時間而有所冒進,對不對?”藺晨挑起入鬢的雙眉,笑得一派自信,“放心吧,有我在呢。
我還準備將來新朝時仗你的勢耀武揚威一番,哪有那麼容易放你去死?”
梅長蘇被他逗得一笑,點着頭道:“是了,那我先多謝你辛苦。”
藺晨頓時雙眼發光,“你要真心想謝我,就把小飛流給我吧!”
梅長蘇立即道:“這個別做夢了,想都不要想。”說罷轉身就走,飛流不知從何處出現,無比感動地撲進蘇哥哥懷裡。
“哈,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也不想想當初是誰把你治好的?走,陪我散步去!”藺晨嘻笑着,將飛流從梅長蘇身上剝下來,拖啊拖地拖走了。
梅長蘇微笑着看那兩人走遠,正要轉身,臉上突然一白,撫住胸口彎下腰,眼前昏黑一片,立時向前傾倒不過他當然沒有摔到地上,有人及時奔過來穩穩扶住,爲他撫胸拍背。
這陣暈厥來的快去的也快,喘幾口氣,疼痛感已過去,眼前漸漸回覆清明,一擡頭,看到鬚髮皆白的晏大夫正站在面前,梅長蘇立即本能地關緊了耳朵,同時露出歉然的笑。
但這次老大夫並沒有罵人,他只是陰沉着臉瞪了這個病人許久,最後輕嘆一聲,道:“快扶進去吧。”
(通知,海姐姐不舒服,明天請假一天,無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