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的名諱?”梅長蘇微怔之後,立即就明白了他此問的用意,臉上稍稍有些變色。
“既然令尊大人是我母妃的恩人,我也該知道他的名字,不是嗎?”
“那殿下……怎麼不去問貴妃娘娘呢?”
“我問過了,”靖王並不隱瞞,“現在想再問問先生。”
梅長蘇慢慢低下了頭,縮在被中的手緊緊握了起來,又緩緩放開,臉色已白得接近透明。
“先生有什麼爲難之處嗎?”靖王俯低了身子,竭力想要看清他的眼睛,“令尊大人的名諱,也是秘密?”
“怎麼會?”梅長蘇虛弱地笑了笑,終於擡起雙眼,“家父名諱,上石下楠。”
靖王全身一震,臉色幾乎變得跟梅長蘇一樣的白,極力把持才穩住了心神:“能否……再說一遍?”
“家父,梅石楠……”
“哪個石,哪個楠?”靖王從齒縫間擠出這個問題,彷彿是在進行最後的掙扎。
“石頭的石,楠樹的楠。”梅長蘇看着靖王臉上的表情,知道自己這次又賭對了,但心中卻沒有絲毫輕鬆的感覺,反而.沉甸甸的,好象有什麼粗糙的重物碾過胸口,帶來陣陣鈍痛。
靖王蹌然後退了兩步,重重閉上了眼睛。
對他來說,經過昨日迷離一夜後閃過腦中的那個念頭,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離奇,離奇到他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而剛纔那短短的幾句話則冷酷地告訴他。
原來他是真地瘋了。
瘋狂到想要去尋找那永遠不能再找回的亡魂,瘋狂到想要把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影重合在一起。
然而結局,只是一片冰冷如雪地失望。
列戰英怯怯地在門口逡巡了一下。
有些畏於室內古怪的氣氛,但剛剛送來地消息是如此重要。
他不得不立即稟報。
“殿下……蒙大統領的信使從帝都星夜趕到……”
靖王無言地又靜立了片刻,似在平息自己冰火兩重的激盪情緒,最終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默然轉身走了出來,可是因爲心頭亂糟糟一片。
他沒有注意到佛牙悄悄地從他腳邊穿過,擺着尾巴走進了內間,撲進梅長蘇的懷裡。
蒙摯的信使風塵僕僕地站在院門口,一見靖王就翻身拜倒,雙手將信筒舉過頭頂。
靖王接過信筒,大概檢查了一下封口,道:“隨我進去吧。”“是!”
一聽說是帝都來地消息,樑帝雖在睏倦中也立即爬了起來,披着外衣在臥榻上接見靖王。
信使則跪在外間門邊,隨時等候傳問。
“好!朕這就放心了,”樑帝展信細讀。
臉上的皺紋慢慢舒展開來,“蒙卿動作神速。
留守禁軍已全部收歸他的控制。
宮防也已重新整備,隨時可候朕回京……咦“怎麼了?”
“……夏江逃獄了……”
靖王眉間一跳:“怎麼會?”
“是趁着蒙卿剛剛入京與譽王對恃。
情況比較混亂時逃的。
後面還附着刑部走失獄犯的請罪摺子。”樑帝的表情突轉陰狠,“此賊辜負皇恩,比譽王還令朕難以寬宥,立即發下海捕文書,死的活的無所謂,一定要給朕抓回來!”
“是。”
“你又要辛苦了,今日安排一下,明日迴鑾。”
靖王清楚樑帝此刻急於回到帝都的心情,立即道:“父皇放心,孩兒這就去安排,明日一定可以起程。”
“好,好。”樑帝露出慈愛地笑容,“既然快回京了,你有什麼想要的封賞,也抽空多想想。”
靖王淡淡道:“何必多想,父皇賞什麼就是賞什麼,孩兒想得多了,就逾了本份。”
樑帝深深看他一眼,又仰首笑了一陣,看起來甚是歡快,“朕就喜歡你這個不強求的脾氣,實在象你母親。
先忙去吧,今日不必再進來請安了。”
靖王叩首退出後,樑帝又歪在牀頭沉思了一陣,道:“召紀高湛忙出去傳旨。
由於此處不比帝都禁苑,紀王未及片刻便趕了進來,在榻前行了禮。
“坐吧,有事跟你商量。”樑帝指了指身邊地矮椅,“這次叛亂是譽王發起的,你知道吧?”
“臣弟知道。
徐安謨已主動招了,再說除了譽王,其他皇子都隨駕在此,京裡皇后……也一向是偏愛譽王地……”
“景桓已經讓朕寒心了,枉朕還曾經對他有所期許,可他呢?手段沒有手段,心志沒有心志,做出事來污七八糟地,現在竟至於謀逆,朕實在不能再繼續容忍。”樑帝的表情甚是痛心疾首,手指揉着額頭,很不舒服地樣子,“可說到底,畢竟是朕的兒子,思來想去,心裡還是痛的……”
紀王忙勸道:“皇兄,事已至此,還是保重龍體爲上……”
“先不說這個。”樑帝坐起身來,看着自己的弟弟,“如今太子已廢,譽王更是罪無可赦,你看將來這儲君之位,應該歸於何人?”
紀王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伏地道:“此乃陛下聖心獨斷之事,臣弟不敢置言。”
“家常問問,也值得你這般緊張?”樑帝笑着伸手拉他起來,“你覺得靖王如何?紀王斟酌了一下,慢慢回道:“靖王……仁孝德厚,赤誠忠勇,可爲……衆皇子楷模……”
樑帝眸色深沉地看着窗外,良久後,似乎從胸腔深處吐出一聲嘆息,“其實,景琰並不是朕最優秀的那個兒子……你不覺得嗎?”
紀王戰戰兢兢。
大氣也不敢出。
“可是景琰有景琰的好處,他知道收斂,這一點跟……跟景禹不一樣。
也許和他母親的性情有關吧。”樑帝似乎並沒打算真要紀王說什麼,視線仍保持在原點。
“這次救駕,景琰趕來的時候禁軍差不多已無戰力,獵宮其實都在他地掌握之中,但他卻二話沒說就繳還了兵符,當時還讓朕覺得甚是意外……”
“意外?”
“朕還以爲。
他總會提點什麼,至少應該暗示點什麼。”
紀王勉強笑了笑,“景琰好象不是那樣性情的人。”
“離開九安山還京之後,局勢就會重新回到朕的掌握之中。
可方纔朕試探了一下,景琰好象並沒有想要延遲迴鑾地意思。”樑帝向紀王靠近一點,壓低聲音道,“你說,他到底對東宮之位有沒有想法?”
紀王微微一震,笑得有些尷尬。
“何止是景琰,只要身爲皇子的,要說誰對東宮之位沒有想法。
那一定是假地。”
“哦?”樑帝瞟過來一眼,“你也是皇子。
你有什麼想法?”
紀王這次的笑容倒很輕鬆。
“臣弟纔不是皇子,臣弟是皇弟。
那是不一樣的。”
樑帝哈哈笑了起來,用力拍着弟弟的肩膀,“你啊,你就是生的晚了些。
不過也虧了還有你,朕纔有個商量地人。
擦擦汗,吃塊點心,緊張什麼呢?朕還不夠疼你,不夠縱容你的?”
紀王也跟着“嘿嘿”了兩聲,在盤中隨意揀了塊絞絲糕填進嘴裡,嚼了兩口,讚道:“是貴妃娘娘的手藝吧?皇兄近來都不肯賜給臣弟了,非要進來才吃得到。”
“好好好,你喜歡,你就包起來帶走。
貴妃還在朕身邊,朕不愁沒得吃。”樑帝展開滿面笑紋,眼尾卻又突然一掃高湛,道,“叫淮王、豫王進來。”
紀王一愣,忙道:“那臣弟就先……”
“你別忙,吃你的吧。”樑帝臉上的笑意漸漸沉澱,轉換成更爲深沉凝重的表情,“你不是說但凡皇子都有想法嗎?朕想聽聽他們兩個的想法。”
紀王幾乎噎了一下,忙端起茶杯,悄悄衝了下去。
不多時淮王和豫王進來,請安行禮完畢,樑帝也先笑眯眯地賞點心吃,可人家還沒吞下去,他就突然問了一句:“靖王當太子,你們有什麼意見嗎?”
紀王趕緊遞茶杯給兩位可憐的皇子,看他們又嗆又咳地亂了一陣後,全都伏地叩首,吶吶不敢多言。
“怎麼,你們有異議?”
“兒臣不敢……”豫王膽子略大些,定了定神道,“靖王沒什麼挑的,父皇覺得合適,兒臣們就覺得合適。”
“太子和譽王已不必再提,要是靖王不當太子,就得在你們兩個中間選……”樑帝沉沉地視線落在兩個兒子身上,“你們沒什麼想法嗎?”臣……無德無能,只求能在父皇膝前盡、盡孝,別無他想。”豫王叩首表白,淮王趕緊附和。
“可是……”樑帝語調悠悠地道,“你們序齒較長,本應位列靖王之前啊?”
豫王一時哽住,趕緊拉了拉讀書較多的淮王,淮王結結巴巴地道:“兒臣們……都、都不是嫡子,年齒相差也、也不多,自然是父皇您……擇賢而立……”
“好一個擇賢而立,”樑帝溫和地笑了起來,“若論賢孝,靖王確實當之無愧。
你們兩個有這份心胸,朕也很寬慰。
起來起來,本來是賞你們吃點心的,順便問問罷了。
吃吧吃吧,朕也困了,你們把這盤子吃完了,進去給貴妃叩頭請安。”
命兩皇子專門去拜貴妃,這個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不過豫王淮王雖不攪朝局,判斷力還是有地,早就料到了今天,倒也不意外,匆匆忙忙把幾塊點心吞下去,朝已倒下小眠的樑帝叩拜已畢,便奉命進到裡間去了。
紀王悄悄退出來,命人去備馬,想出宮散散心,剛走到外殿門前,遙遙望見靖王正帶着一批文武諸臣走過,大約是去安排起駕諸事,看那沉.穩自信地氣勢,儼然已有主君風度。
“原來江山最後是他地……”紀王喃喃自語了一句,突然想起當年英姿飛揚、衆望所歸的皇長子,心中不禁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見過紀王爺……”身後突然傳來語聲,令紀王一驚回首。
面前站着一個白裘青衫地文士,身形單薄,面有病容,看起來似乎柔脆無害,但卻是這天下最讓人不敢輕視的人。
“對了,麒麟才子也是他的……”在微微的怔忡中,紀王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着。
他跟梅長蘇沒有直接交往,不過卻認得他。
現在京城裡有點身份的人,幾乎已經找不出不認得這位蘇先生的了。
“王爺是要出去嗎?”
“是啊。
蘇先生好象身體不豫?”
“有勞王爺垂問,睡了一天,想起來走走,聽說明日就要回鑾?”
“不錯,回到帝都,諸事可定,先生也可以放心了。”紀王爺淡淡笑着。
梅長蘇隨之一笑,眸色柔和,“其實靖王殿下,一直想要跟王爺道個謝,只是波亂紛紛,不太方便罷了。”
“謝我什麼?”紀王不由笑道,“我萬事看心不看人的,有何可謝梅長蘇凝望他良久,慢慢躬下身去:“殿下多謝王爺相救庭生,若非王爺當年一點慈念,他只怕難以降生在這人間……”
紀王全身一顫,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彷彿有什麼即將翻涌而出的東西在表皮下滾動着,於眉宇之間激起悲涼與哀悽的波紋。
“這個,就更不用謝了……本來都是一家人,誰跟誰不是骨肉呢?”
說完這句話後,這位瀟灑閒淡一生的王爺轉身而去,袖袍在山風中翩亂飛舞,留下了一個黯然無奈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