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琰雖建府開牙,有自己的親兵,在軍中威望極高,但畢竟是僅有郡王封號的庶出皇子,又不似譽王那般享有諸多特權,故而除非是在朔望日、節氣日、誕日、母誕日、祭日等特殊日子,否則不請旨便不能隨意進出後宮。蕭景寧那日求了他後,一連有好些天都望不到這位七哥的影子,不免心中憂急,竟不顧宮規禁嚴,派宮女攜自己親筆寫的書信喬裝出宮去靖王府找關震,結果還沒走出定安門,便被禁軍發現截住。蒙摯聞訊趕來後,只收繳了書信,將宮女放回內苑,之後嚴令手下不得對外吐露此事,悄悄掩住。當晚,他連夜暗訪靖王府,向蕭景琰出示了書信,並勸他讓關震早離京師。
靖王知道自內監被殺案後,蒙摯對禁軍的控制已不似以前那般鐵板一塊,這件事若真能徹底瞞過去當然好,可但凡有蛛絲馬跡被樑帝或皇后知曉,關震都是性命難保,所以只得將他遠遣邊境,隱匿保身。果然,大約只過了兩三天,樑帝便聽聞了公主私遣宮女外通的風聲,他一向寵愛這個幼女,自然更是怒不可遢,當即命人喚來蒙摯,劈頭蓋臉一通雷霆責問。
蒙摯倒是早有準備,候樑帝發完了怒火,方叩拜徐徐回道:“陛下見責,臣自當罪該萬死。但自古宮闈清譽最是要緊,臣雖蒙陛下恩寵,忝爲禁軍統領,可畢竟只是個外臣。那宮女是公主貼身隨侍,書信又是密封。臣一無權審問內宮人等,二不能拆看書信窺密,不審不看,便不知真僞。不知真僞,又豈敢將這種事擅報陛下?故而臣只能將宮女逐回,令手下噤口,將書信焚燒。如此方能將此事化爲弭有,不傷公主聖德。臣見識粗陋,此舉若有不妥之處,請陛下責罰。”
樑帝聽了他的分辯,細想竟大是有理。這種宮闈私事,自然是能消就消,能免就免,大肆查證出來,也不過是丟自己的臉面。這樣一想,一團火氣漸漸也消了,命蒙摯平身,安撫了兩句,又將剛纔派往公主宮中代天訊問的內使召回,只下了暗令給皇后,命她加倍嚴管景寧,便匆匆掩了此事。
蒙摯與靖王以前關係一直不錯,此次他刻意迴護,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到公主的這位心上人是被靖王收留在府的,更是明顯表示出了極大的善意。靖王原本就曾被梅長蘇暗中勸告要結交蒙摯,加上此次又受了這個人情,一來二去交往漸漸增多,雖沒有頻繁到讓人注意的程度,但推心置腹的程度已遠比以前更深了幾倍。
與此同時,蒙摯這方也依照梅長蘇的安排,表現得很是積極和主動。一日趁着到靖王府中參加他舉辦的騎射賽會的時機,挑起話題,藉口要看他從北狄王處繳獲的雙弦劍,如願到了靖王懸劍的臥房內,並且很湊巧地發現了那個隱秘的地道入口。
就這樣,蒙摯順理成章地成爲第一個知曉梅長蘇與靖王臣屬關係的朝臣,並且趁機向靖王表明了自己在不違皇命的情況下,一定會支持他奪嫡的態度。
這個時候,已是草長鶯飛,芳菲漸盡的四月。
大楚求親的使團帶着可觀的禮物已來到了金陵帝都之外,由於楚帝這次派了自己嫡親的皇侄陵王宇文暄擔任正使,故而樑帝按照相應的王族規格禮敬,譽王奉旨前去城門迎接,並安排他們住進了皇家外館保成宮。
從大楚方面的鄭重其事與大梁這邊的禮遇態度來看,這次聯姻之事,似乎已成了七八分,見面只在於協商細節了。
兩國聯姻,是一件大事。雖然還未有明旨允婚,但朝廷上下已先忙碌了起來。大梁正使宇文暄入宮陛見後的第五天,內廷連下了兩道旨意,一是加封景寧公主爲九錫雙國公主,二是賜賞五皇子淮王敕造新府第一座。這似乎表明聯姻的人選已初步確定了下來。
哭鬧過、抗爭過也絕食過的蕭景寧最終還是屈服了。身爲大梁公主,她其實一開始就明白自己身上不容掙脫的桎梏和責任,對父皇的違逆,只是不甘心就這樣放棄自己想要選擇的幸福,而結果,自然是早已預料到的冷酷。皇后派出了最心腹的宮女晝夜看管公主,各宮妃嬪也都輪番出面百般相勸。在這個一切以上位者意志爲主宰的後宮,景寧得不到任何公開的支持。因爲對於大多數冷眼旁觀的人而言,她所經受的,不過是歷代公主同樣的命運而已,雖然沒有因受寵愛而更幸運,但也說不上更不幸。
靖王每次進宮都會去探望這個妹妹,見她慢慢接受了現實,心中稍稍放心。蕭景寧求他日後一定要提攜保護關震,他也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近來太子受責不預政事,譽王在朝堂之上異常的活躍,每次廷論時無論議的是何事,他都會積極參與。要說現在羣臣都已甘心向他效忠,那當然遠遠不是,只不過以他如今紅得發紫的身份,只要不是錯的太離譜,諸臣等閒也不會駁逆他的詞鋒。而且不知爲何,最近一個月來連太子派別的人都表現得異常恭順,不再熱衷於與譽王作對,再加上這位賢名在外的皇子又不是庸才,府中也是人才濟濟,在大事上錯得離譜的情況少之又少,所以漸漸便給人一種羣臣附和的感覺。樑帝心裡怎麼想的沒人知道,至少表面上他愈發地愛重譽王,遇到難決之事,首先便會與他商議,聽取他的意見。一時間謠諑四起,人人都傳言譽王殿下很快就會成爲太子殿下了。
這種風聲自然不可避免地最終傳到了樑帝耳中,他詢問隨侍在旁的蒙摯,蒙摯卻說從未聽過此類傳言,雖然樑帝很讚賞他這種完全置身事外的態度,但心裡仍不免有些鬱郁。起駕回後宮時,因爲煩悶,便棄了車輦不用,只帶着貼身幾個隨侍,信步閒走。
“陛下,您今晚是去……”六宮都總管高湛小心翼翼地打聽着,以便早通知早準備。
樑帝凝了凝腳步。皇后一向端肅不討喜,越妃近來爲太子事常有哀泣,他都不想見。年輕美人們固然嬌豔柔媚,但今夜他似乎沒有這個興致。所以最終,他也只是沉了沉臉,沒有理會高湛。
察言觀色已快成精的高公公當然不敢再問,躬身跟在皇帝身後。
宮燈八盞,穩穩地在前引路。各宮都已點起蠟燭,明晃晃地一片。可樑帝卻偏要朝最昏暗的地方走去,似乎刻意要尋找一種清冷和安靜。
走着走着,一股藥香突然撲鼻而來,怔怔地擡頭,看見前面小小一所宮院,彷彿遊離於這榮華奢腴的宮院之外般,未植富麗花樹,反而闢出一片小小藥圃,寧樸雅緻。
“這是哪裡?”
高湛忙道:“回陛下,這是靜嬪娘娘的居所。”
“靜嬪……”樑帝眯了眯眼睛,似在回憶。……是啊,靜嬪,景琰的母親……倒也常常見,年節等場合,後宮拜賀,她總是低眉順眼站在很靠後的位置,從來不主動說話,就如同她初進宮時一般。
“高湛,靜嬪入宮,有快三十年了吧。”
高湛背脊上冒出些冷汗來,不敢多答,是低低迴了個“是”字。
“樂瑤生了景禹後,總是生病,拖了好多年都不見大好,林府擔心,所以才送了醫女進宮貼身調理……朕記得,樂瑤待她,一向親如姐妹……”
宸妃林樂瑤,故皇長子蕭景禹,這些都是不能陪着一時心血來潮的皇帝隨便回憶的禁忌話題,高湛只覺得內衣都快被浸溼了大半,努力不讓自己的呼吸太急促,腰身彎得更低。
樑帝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你也不必嚇成這樣……去傳旨,讓靜嬪接駕吧。”
“是。”
不多時,藥香縈繞的芷蘿院添了燈燭,靜嬪率宮婢們正裝出迎,跪接於院門之外。
樑帝並沒有細細看她,只丟下“平身”二字,便大步跨入室內。靜嬪忙起身跟上,過來服侍他寬下外衣,暗暗覷了覷臉色,柔婉地問道:“陛下看來疲累,可願浸浴藥湯解乏?”
樑帝想到她是醫女出身,自然精於藥療,加之確實覺得頭痛力衰,當下點頭許可。靜嬪命人擡來浴桶香湯,自己親配藥材,不多時便準備停當,伺候樑帝入浴,又爲他點藥油燻蒸,按摩頭部穴位止痛。靜嬪雖然年紀已長,容色未見驚豔,但醫者心靜,保養得甚好,鬢邊未見華髮,一雙手更是滑膩修韌,推拿按壓之間,令人十分舒服。
樑帝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安靜閒適過了。
“陛下,蒸浴易口乾,喝口藥茶吧?”靜嬪低低問道,將細瓷碗遞至他口邊。樑帝眼也不睜,就着她的手喝了幾口,甘爽沁香,毫無藥味,恍然間,激起了一些久遠模糊的影像。
“靜嬪……這些年,是朕冷落了你……”握了她的手,樑帝擡頭嘆道。
聽了這句話,靜嬪既沒有乘機傾訴委屈,也沒有謙辭遜謝說些漂亮話,只是淡淡一笑,彷彿根本不縈於心一般,仍然認真地揉拿着樑帝發酸的脖頸肩胛之處。
“一晃這麼多年,朕也老了……”樑帝倒是清楚她這種恬淡的性子,並不以爲意,“要說什麼補償也給不了你,不過景琰孝順,你還是有後福的。”
“陛下說的是,有景琰在,臣妾就知足了。這孩子孝心重,有情義,只要他在京城,必會常來請安。能看見他,臣妾怎麼都是開心的。”
樑帝瞟了她一眼,可見那雙柔潤清澈的眼中滿漾着的都是母性的慈愛,心中也不由一軟,“景琰是重情義的好孩子,朕何嘗不知道?只是性子拗了些……有些才氣,被抑住了,朕也沒給他太多機會。不過你放心,朕還是要關照他的,戰場兇險,以後也會盡量不遣他出去了……”
“若是朝廷需要,該去還是得去,”靜嬪淡然地道,“宮外的事臣妾不清楚,但身爲皇子,衛護江山也是應盡之責。這孩子雖然不愛張揚,但心裡是裝着陛下,裝着大梁的。如果陛下爲了愛護他,一直讓他賦閒在京享清福,他反而會覺得更委屈呢。”
樑帝不由一笑,“說的也是。景琰就是心實,再委屈也不跟朕廝鬧,雖說君臣先於父子,但他也未免太生分了些。這性子,倒有幾分像你。”
“龍生九子,各有不同。陛下的皇子們自然也不都是同樣的性情了。”
樑帝眉尖一跳,又想起太子與譽王之爭,心口略悶。
對於歷代帝王而言,身邊要是有一個衆望所歸,德才兼備的儲君,那可真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所以他雖立了太子,但卻又一向愛重譽王,以此削弱東宮之勢,使其不至於有礙帝位之穩。不過太子景宣序齒較長,生母又是寵妃,本人也素無大錯,要說樑帝早就易儲之心,那卻又不盡然。直到近半年來,多次醜聞迭發,樑帝這才真正動了怒,有了廢立之意,放太子於圭甲宮,不許他再參與政事。本來譽王就是東宮的有力爭奪者,太子下位由他補上應是順理成章的事,只不過……
“靜嬪,你覺得譽王如何?”後宮也早有派系,無人可以商議,沒想到竟是這與世無爭三十年的低位嬪妃,才讓他可以毫無疑慮地開口詢問。
“臣妾覺得譽王容姿不凡,氣度華貴,是個很氣派的皇子。”
“朕不是問他的樣貌……”
“請陛下見諒,除了樣貌禮數,臣妾對譽王知之甚少。只是偶而聽起後宮談論,說他是個賢王。”
“哼,”樑帝冷笑一聲,“後宮婦人,知道什麼賢不賢?這些話還不是外面傳進來的!現在朝堂議事,大臣們都以他馬首是瞻,倒還真是賢啊!”
“這也都是陛下愛重的緣故。”靜嬪隨口淡淡道,“以前太子在朝時,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她仿若無心地一句話,卻勾得樑帝心中一跳。
太子以東宮之尊,奉旨輔政,在朝堂上都沒有這樣順風順水的局面,譽王現在還只是一個親王,便已有了如此的震攝力,一旦立他爲儲,只怕……
“陛下,水已經溫了,請起身吧。”靜嬪似沒有注意到樑帝的沉思般,一面扶他起來,一面命侍女拿來絲巾爲他拭去水滴,換上柔軟的中衣,扶到牀榻之上安睡,自己跪在一邊,力道適中地爲他捏腳。
“你也累了,”樑帝坐起半身,緊緊握住了靜嬪正在忙碌的手,“……睡吧。”
靜嬪安詳地側過臉來,燈光掩去了歲月的許多痕跡,將她的膚色染得格外柔潤。在露出一個異常溫婉的笑容後,她輕輕答了一聲:“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