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日後,年關漸近。本應是辭舊迎新,喜氣洋洋的時段,京城裡的氣氛卻因爲皇帝的一道旨意而陡然緊張了起來。
“濱州侵地案,令靖王蕭景琰主審,三司協助。查明立判,不得殉私,欽此。”
從宣旨太監手裡正式接過明黃綢旨的第二天,蕭景琰就宣佈了協審的三司官員名單,本已震動的朝野立時又多震了一下。
如果說靖王主審使得慶國公在此案中脫罪的可能性變得十分渺茫的話,那這份協審官員的名單,更是徹底將他打入地獄。
雖然朝中官員有的騎牆、有的偏向、有的首鼠兩端,但能躋身於廟堂之上多少也有幾分聰明,被靖王選中的都是些什麼樣的主兒,大家也知道個七八分。
慶國公此番在劫難逃,幾乎立即成爲朝中共識。不僅親朋故舊無一敢施以援手,甚至連公認他最大的靠山——譽王蕭景桓也表現出奇怪的態度。
刑部是譽王的地盤,靖王審案的主要地點就在這裡,本來大家都以爲他多多少少會受到一些制肘,沒想到譽王卻配合得令人驚異,要人要物,都是一句話的事兒,從不打半點麻煩,若有人無意中怠慢了一絲半縷,還會受到嚴厲的訓斥。
本已岌岌可危的慶國公棄子之勢至此已定,唯一的懸念只剩下他最終會否被皇帝恩赦饒了性命,一品軍侯的榮華富貴肯定是沒有了。
侵地案開審近十天後,還尚未結案,各地已陸續聽聞了風聲。相似性質的案件呈卷從四面八方飛向京城,有過兼併行爲的豪門也開始悄悄向耕農退地補償,時不時也會發生一些脅迫封口的事件。靖王在處理這些繼發事件時展示了他不爲人知的行事風格,沉穩中有果決,堅守中有靈活,與協審衆官員的配合也兩相愉快。一樁原本可能引發亂局的大案因爲皇帝支持,譽王配合,幫手能幹,被靖王辦得甚是乾淨,贏得衆人交口稱讚。
不到一個月,案件已基本審結,慶國公及其親朋主犯共十七人,被判絞侯監,家產悉數被抄沒,男丁發配,女眷沒官。
立押封卷後,靖王帶着同審官員,一起入宮見駕,回覆旨意。
樑帝很快將他們召進了鹹安殿。邁入殿門後,靖王才發現譽王已在駕前,而且好像並不是才進來的。
“琰兒,你的差使辦完了。”樑帝漫聲問了一句。
“兒臣遵從父皇旨意,已審結慶國公涉嫌夥同親族侵產耕家田產,並殺人害命一案。案卷在此,請父皇查閱。”
樑王接過太監轉呈上來的卷宗,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神色淡淡地“嗯”了一聲,隨手便將案卷遞給了一旁的譽王,掃視了一下階前諸人,問道:“案文是由何人執筆?”
靖王回道:“刑部主司蔡薈。”說着便示意蔡薈上前拜見。
“寫得好。條理清楚,言之有據。”樑帝看了蔡薈一眼,目光又移回到靖王身上,沉默了一會兒,方道,“你做得也不錯,還要處理好後面的事情,繼續穩住局面。”
“兒臣遵旨。”
譽王插言笑道:“這案子的確辦得漂亮,父皇真是選對人了。這麼大一樁案子,虧得是景琰,要是換了旁人,只怕現在還團團轉呢。”
樑帝溫和地看着他,臉上露出笑容:“你這次也很懂事,讓朕省了不少的心。朕的皇子中,也就你最是穩重識大體。聽說你還主動幫景琰處理一些事情,是嗎?”
“孩兒是怕景琰很少來刑部,有不順手的地方,所以幫他打打雜。”譽王一面笑着,一面擺手。
“你這是有心胸,朕很喜歡。來人……”樑帝微微擡了擡手,召來近身內侍,“取金珠皇緞四表,賞給譽王。”
“兒臣謝父皇隆恩。”
靖王辛苦查案,差使辦得又快又漂亮,也不過得了兩句不鹹不淡的讚語,譽王不過零零碎碎沒添麻煩而已,卻蒙如此重的恩賞。陪同靖王來複旨的一衆三司官員看在眼裡,嘴上雖沒說,心中都極是不忿。
面對父皇的偏愛、譽王的得意與同僚的同情,靖王自己倒沒有什麼異樣。不公與委屈這些年早就習慣了,樑帝的盲目與偏寵現在已不能給他帶來絲毫的沮喪,反而激起了他熊熊的鬥志。
從鹹安殿告退後,靖王與三司官員剛剛分手,譽王就從裡面趕了出來,老遠就喊着:“景琰,你等一下。”
若按以前的性子,一定是當沒聽到就走了,可對於現在的蕭景琰來說,自己的喜惡已經不算什麼了,所以他停住了腳步,平靜地轉過身來。
譽王趕至近前,滿臉都是友愛的笑容,握了靖王的手解釋道,“你別委屈,父皇對你辦的這個差使十分滿意,他是打算等你把整個事情都結束後再一起封賞……我是無功受祿,沾了你的光,那些金珠皇緞,如果你不嫌棄,我這就讓人送到你府上去……”
“皇兄客氣了。我只專武事,用不着這些。”
“哪裡是給你用的?弟妹們才正好適用……”
靖王皺了皺眉,淡淡道:“皇兄不知我府中只有側妃麼?論規格用不起這些東西,多謝皇兄的好意了。”
譽王怔了怔,明明是最長袖善舞的人,這一刻竟有些說不出話來。若論禮制,靖王是郡王而非親王,他的側妃位次更低,不能佩金珠服皇緞。可是這條規矩其實也並沒有執行的那麼嚴格,不要說各府側妃,甚至有些侯夫人都曾佩過仿金珠以示時尚,皇帝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把這當成一回事。偏偏靖王這一板一眼的脾氣,非要守這個規矩不可,自己還不能說他錯了,只好訕訕笑兩聲,道:“是我思慮不周了。不過你這般能幹,封親王也是遲早的事,沒什麼大的關礙……對了,正月眼看就到了,我初五那天排年宴,景琰你一定要賞光哦,往年都請不動你……”
靖王心道你往年也沒請過我,不過他當然明白譽王此舉是爲了向外界展示兩人之間的友好關係,所以也沒爲難他,緩緩點了點頭道:“應該去給皇兄皇嫂請安的。”
譽王見他雖然仍像以前一樣神情冷淡,但好歹已有了迴應,可見自己最近時常回護他的人情有了效果,心中甚喜,正要多親近幾句,皇后的一名女官過來催他快去正陽宮,沒辦法只好丟下一句“有什麼麻煩事情,儘管來找我啊”,便匆匆離去了。
對於譽王的示好,蕭景琰處理得相當冷靜,既沒有熱情的迴應,又讓人感覺到若有若無的偏向。由於他平素給人的印象一直是很冷硬的,這一絲絲偏向,就已足以引發各式各樣的聯想。太子眼看着好容易打翻了一個慶國公,又冒出一個更不得了的靖王,極是氣悶。反倒是謝玉沉得住氣些,被譽王在朝堂上故意甩了好幾次臉子,也隱忍不發。
除了“侵地案”,其他兩樁頗受朝野關注的案子也各自有了進展。
這兩樁案子幾乎是同一天由京兆尹府呈報上來的,但接案的刑部卻採用了截然不同的處理方法。枯井藏屍案以最強班底,摧枯拉朽般地迅速完成了勘察、收集證據、審訊、判案、上報覈准等系列程序,樓敬之雖抵死不認,無奈罪證確鑿,已被停職收監,只待皇帝硃筆,這位風光一時的戶部尚書大人就會成爲過去時。可何文新殺人一案,明明也是案情清晰,卻一再被擱置在一旁涼着,文遠伯來催,齊敏就會搬出許多疑點來搪塞,每每回復都是待查待查,漸漸的竟有些向誤殺方向扳了過去,氣得文遠伯臥牀不起。
總之舊年年底的風水,似乎有些順着譽王的心意在流動,使他在欣欣然之際,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來。
而及時給譽王淋上一瓢冷水清醒清醒頭腦的人,卻是紅袖才女秦般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