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轉換,就在契露絲還在品味着之前這一次似乎是威辛格爾和那位探索者塔菲爾的初次見面的回憶中聽到的那段對話時,她已經再一次進入到了一段全新的回憶之中。
仍舊是那間屋子,仍舊是威辛格爾和塔菲爾兩個人坐在那張小小的桌子前,如果不是在此之前回憶場景轉換時閃過的那一段迷濛的幻光,契露絲甚至可能都察覺不到這已經是一段全新的回憶。
“……塔菲爾,你需要給我一個解釋。”
這一次仍舊是威辛格爾先開口,儘管已經不是初次見面,但大長老的語氣中,對於眼前這位探索者塔菲爾的警惕仍舊一點都沒有比之前第一次見面時減少。
“威辛格爾大長老,我不太明白您是什麼意思。”
“裝傻對我沒用,塔菲爾。”
塔菲爾輕笑了一下。
“大長老,我確實不明白爲什麼……山谷外的人們既然對諾蘭一族不抱有善意,那麼諾蘭一族也沒有必要去像一個友善的鄰居一樣去善待他們不是麼?蘭伯特他們這一次雖然在山谷外打了人,但這總比讓他們吃虧強不是麼。”
“諾蘭一族該如何和山谷外的人們相處,我無意與你爭論,這是從上古開始就流傳下來的諾蘭族祖訓,千百年來,諾蘭一族從來都遵從祖訓安分守己,這就是我們自古以來的做法,”威辛格爾說着,眼神銳利地看着塔菲爾,“蘭伯特他們這一次觸犯了祖訓,無論如何,我都會處罰他們,但讓我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他們未經允許,竟然私自離開了山谷。”
被威辛格爾盯着,塔菲爾卻顯得泰然安之,絲毫沒有任何慌張和不安。
“他們都是年輕人,這樣的年紀可正是對於這個充滿了新奇的世界容易產生好奇的時候,就連我這樣年紀的人都會爲了學識上的好奇心而一個人周遊大陸,蘭伯特他們想要結伴走出山谷領略一下外面的世界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不是麼。”
“對於外面的世界有所好奇的族人不止他們幾個,這也爲什麼明明知道外面的人對我們不友好,村子裡每個年還是會組織兩次外出採購隊伍的原因。在你到來之前,諾蘭一族從來都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情,但你來到村子裡這半年內,這已經是第四次了……塔菲爾,你想要做什麼?”
“我不知道,”塔菲爾攤了攤手,“我以爲我做了大長老您想讓我做的事,我來到這裡的那個時候,我以爲您希望我這個外來人可以給村裡的那些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幾次機會能見識外面世界的可憐孩子們還有年輕人們多講一些有關於山谷外的世界的事情。”
或許是因爲塔菲爾把“一輩子都不會有幾次機會”和“可憐”這幾個詞眼咬得有些重的緣故,威辛格爾的臉色看起來並不是很好。
“……但是,我可不記得我有讓你去鼓勵孩子們違抗族規,去教唆族人們到外面去生事。”
“大長老,我是個學者,雖然我只來到這個山谷半年時間,但我仍舊希望追求真理知識的種子在這裡開花結果,我無意去破壞諾蘭一族的傳統,但您不覺得只要是……「屬於這個世界」的生命,就都應該享有去探索知曉這世間一切真理的權利麼?”
威辛格爾沒有答話,大長老默默地看着塔菲爾,一分鐘左右的沉默,卻彷彿一個世紀一樣漫長。
“……你究竟是什麼人?”
“一個學者……一個,永遠追求知識與真相的學者。”
“很抱歉,你的知識和真相不是我們所需要的,”威辛格爾說着,站了起來,“塔菲爾先生,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到底在圖謀些什麼,但現在我也不想要知道了。請你記住,諾蘭一族對於山谷之外的世界沒有任何興趣,從前沒有,現在和未來也不會有,我們只想要在這個祖祖輩輩生活的山谷中過好自己的生活,除此之外我們什麼也不會做。你走吧,或許在現今的大陸上你的那些學識和真相會受人追捧,但在諾蘭山谷,你已經不受歡迎了。”
塔菲爾似乎是怔了一下,顯然是沒有想到威辛格爾會這麼堅決。
“大長老,我不知道你誤會了什麼,我從一開始就說過,我只是個對於諾蘭一族的能力和歷史感興趣的學者而已。”
“無論你是誰,這裡不歡迎你。”
塔菲爾沉默了一下,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
“……好吧,既然大長老你已經做出了決定,那麼我這個外人也只好就此告辭了,等明天一早,我就會和那些每天到我那裡去聽故事的孩子們還有村民們道別,然後——”
“不需要,我會和我的族人們說清楚有關於你的事情,”威辛格爾眯着眼看着塔菲爾,“塔菲爾,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我希望你能夠做出一個聰明人應有的明智選擇。”
塔菲爾慢慢地走到門口,站住腳步,然後回過頭看着威辛格爾。
“我知道了,尊敬的大長老,如您所願,我現在就離開諾蘭山谷,不過,在最後,我只想要問大長老您一個問題,大長老,就連我這樣一個外人,都會爲我所瞭解到的諾蘭一族的境遇感到悲傷和不平,大長老……”
眼前的景象開始慢慢遠去,記憶景象切換時那種熟悉的光影變幻再一次出現,在那迷濛的光怪陸離之中,那一句來自塔菲爾的問話卻仍舊透過了逐漸模糊的光影傳了過來。
“……您真的,覺得這樣的結局對你們來說公平麼……諾蘭一族,真的甘心嗎?”
……明明是拯救了全世界的英雄,明明是在爲了全世界的生靈而承受着痛苦,可他們卻無法告訴任何人這一點,收不到任何人的感謝,還要不斷地受到來自被他們保護了的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生靈們的欺辱而忍氣吞聲,甚至他們連自己拯救過這個世界以及自己爲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的這些記憶都不被允許擁有……諾蘭一族,真的甘心嗎?
“怎麼樣,契露絲,孩子,如果是你,你會甘心嗎?”
威辛格爾的話迴響在耳邊,契露絲從出神的狀態中醒過來,看着眼前這個和善而慈祥的威辛格爾。
她抿抿脣,搖了搖頭。
威辛格爾並沒有怪她,也沒有說什麼長篇大論,他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眼神變得有些迷茫。
“……是啊,怎麼會甘心呢……就算是大家都已經忘記了,大家爲了正常地活下去而不得不去忘記,可我這個一次又一次地封印了大家的回憶的可悲又可恨的看守者,又怎麼可能會忘記我們究竟是爲什麼變成如今這樣……我們所侍奉的神主都已經逝去了,我們需要去討伐的惡魔也全都被驅逐了,我們想要保護的世界還有世界上的生命都好好地存在和繁衍着,唯獨只有我們自己,陷入了一個沒有結局的噩夢輪迴,在這悠久的時光中,我們不斷地重複着我們那悲哀的人生,重複到甚至就連我們自己都忘記了我們自己有多麼的可悲可哀。”
契露絲看着眼前的這個威辛格爾,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說什麼,難道他儘管看起來很正常,但實際上和自己一開始認識的那個陰謀家威辛格爾其實是一樣的嗎?爲了這麼大的勁,讓自己看完了他的全部記憶,他難道只是爲了說服自己?
不過下一秒,契露絲就知道自己錯了。
“……但是啊,孩子,雖然不甘心,但我……至少是在被塔菲爾問到那個問題時候的我,卻從來沒有怨恨過誰,也沒有怨恨過這個世界。”
這樣說着,這位老人的眼神中,重新恢復了之前的那種清明與睿智。
“或許,如果讓現在的我去選擇的話,我可能會很難再做出當時的那個選擇去自願成爲封印載體,但我也想過,在幾千年前那個時候,即使當時的我能夠預知未來知道我們會面對如此可怕的輪迴,我也依舊會做出那個選擇。
“我們不是爲了成爲英雄才這樣做的,甚至說得自私一些,我們很多人,包括我在內,其實內心深處也根本就不是真正完全爲了去拯救這個世界而做出這個選擇的。孩子你應該知道,我們曾經都是最忠實最虔誠的神僕……或許生在這個時代的你一提起這個詞,就會想到大陸上那些教派之中,手裡拿着各種教典和道具道貌岸然的祭祀神官主教之流,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在上古的神話紀元,神僕根本就不是那樣的存在。
“神僕,是神的僕人,是真正將自己的靈魂自己的榮譽自己的存在意義全部都奉獻給了信仰的人……這種奉獻並不是建立在任何虛僞和欺騙的基礎之上,我們其實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們所追隨的‘神’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神明而只是一些獲得了超凡力量的超強者,但即使是如此,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我們還是願意將諸神當做自己的信仰,支持他們的夢想理想甚至是野心,同時也從他們那裡獲取實現或者守護自己的夢想理想以及野心的力量……我們是神的追隨者,也是理解者,甚至用出生在這個時代的你容易理解的話來說,我們可以算作是諸神的家臣,因爲在那個時代,諸神其實就是大陸上割據一方的諸侯們。”
契露絲看着說起神話紀元的事情時,變得有些神采飛揚起來的威辛格爾,她已經有些相信,眼前的這個老人,或許真的和那個策劃了整個事件陰謀的威辛格爾並不是一個人。
“我們自願成爲封印載體,除了爲了拯救世界爲了我們的子孫後代之外,更是爲了要追隨我們所侍奉所信仰的諸神的腳步,去幫助他們完成他們最後的理想。諸神不惜一切代價以自我犧牲的方式來拯救世界,那麼神僕的任務,自然就是要不惜一些代價就算是犧牲未來也要讓諸神所拯救的世界繼續好好地延續生存下去。
“沒有能夠成爲被人們知曉的英雄固然令人失落沮喪,被自己所拯救的對象毫無自覺地一次次傷害固然令人憤怒心痛,但對於我們來說,即使這些事情給我們帶來了再多的不甘,屬於我們的真正幸福卻從未變過,無論我們記得還是不記得,我們都曾經爲我們所侍奉的諸神付出了我們所能夠付出的一切虔誠與忠誠,我們一直都好好地代替着諸神守護着這個世界,只要知道這一點,再多的不甘都能夠忍耐,再多的痛苦,我都能夠堅持下去。”
說到這裡,威辛格爾閉上了眼睛,看得出老人的胸膛在輕輕地起伏着,似乎是因爲剛纔這一段真情告白而有些疲累。
“……這就是我的想法,我想,也是我們諾蘭一族……不,曾經的這些自願成爲封印載體的所有神僕們的想法,因此,在那個時候塔菲爾問出那句話之後,我雖然有一瞬間的動搖,但很快就恢復過來也並沒有在意過。那個時候的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巧合還是真的對於諾蘭一族的淵源有所瞭解,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同情他看到的這些諾蘭人的遭遇還是有所不軌圖謀,因此直到最終,我也沒有貿然武斷地對塔菲爾出手,只是將他趕走,把他當成了和這幾千年來的其他機緣巧合下因爲各種緣由進入山谷裡的那些外來人一樣的過客。可是很快,我就發現我錯了。”
威辛格爾再次睜開眼,這一次,老人卻已經不再像剛纔那樣激動,而是充滿了失落愧疚與憂傷。
“塔菲爾的離開,卻並沒有能夠阻止族人們不遵從族規和我的約束的行爲,擅自出谷以及與外人接觸生事打架這樣不利於諾蘭族低調行事掩飾自身能力的做法開始增多,我意識到了不對,於是開始嚴格地約束族人,甚至對於一些執拗的孩子不惜動用言靈法則來對他們施加精神暗示。
“但很快,就連我自己也不對勁了,當我意識到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也開始逐漸地對那些違規的族人們不那麼憤怒,我甚至偶爾自己也會和那些來討公道尋仇的外人們爭吵,甚至是用言靈法則教訓他們,我的內心深處那股原本被壓抑住的不甘心和對於諾蘭族孩子們的痛惜開始慢慢地擴大,甚至就連我曾經堅定的信仰都開始無法遮掩我因此而產生的對於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上的生命們的怨氣。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突然間醒悟過來,我知道我和族人們都應該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混沌的力量侵染了,因爲本源法則封印的存在而原本就與這個世界的正常秩序有所隔閡的我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任憑與秩序完全對立的混沌之力影響着我們對於尋常事物和這個秩序世界的各種認知判斷,而這股侵蝕我們的混沌之力,正是來自於已經離開了的那個叫做塔菲爾的人……
“……他,是個‘變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