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漩渦

盧皓南雖然笑得雲淡風輕,嘴上卻絲毫不饒人:“燕晉兩國開不開戰,我難道不比你更清楚?”

雖然他還是那麼咄咄逼人,甚至鋒芒更甚從前,但顧無憂覺得自在多了,這一番搶白沖淡了方纔乍逢的尷尬,彷彿這麼多年來他只走開了一會兒。重要的是,他還是他,沒有怎麼變,這讓她有一種親切感。

世間事,最怕的就是蕭郎重逢,已是路人。

顧無憂皺了眉頭:“你既已是北夏國主,爲何還私自入境,以身犯險?”

盧皓南心中的暖意像漣漪一般層層散開,聲音不覺溫柔許多:“我知道,總之你放心。你不問問我來做什麼?”

顧無憂道:“值得你孤身犯險的事不多,而你又不願假手於人的事情,難道是……”她心中“堪輿圖”三個字始終沒說出口,這三個字彷彿是一個禁忌,是一個詛咒,她實在不願意提起。

盧皓南目光炯炯盯着她:“是爲着堪輿圖。”

顧無憂假裝沒看到他的目光,一低頭,避開這目光。

盧皓南繼續道:“汴京城裡,皇宮失竊的事情你聽說了沒有?”

顧無憂記起那天太白樓中白麪錦袍男子的話,道:“略有耳聞。”

盧皓南道:“我有可靠消息,宮中丟失的正是當年韓永睿帶回的半幅堪輿圖。”

顧無憂吃了一驚:“是誰偷走的?”

盧皓南停了一下,緩慢而又堅定道:“還不知道,但是,我此番來的目的,就是爲了帶回完整的堪輿圖。”

論天時,北夏七年生聚再加上燕桓民間尚武風氣甚濃,就連四歲小兒也懂得揚鞭驅馬,晉朝卻剛結束內亂,一波未平,力有未逮;論人和,北夏王把握朝政,民心所向,晉朝朝堂上卻暗涌不斷,盤根錯節,形勢不明;所差者,地利而已,地利者,堪輿圖而已。盧皓南的野心已昭然若揭,或者說他從未在她面前掩飾過他的野心。

顧無憂點點頭,表示知道了,但不發表意見。

盧皓南見她不願意提及堪輿圖,換了話題:“謝逸之怎麼沒有來?”

顧無憂沉默良久,道:“他病了。”

盧皓南覺得蹊蹺,心想謝逸之的病絕不是這麼簡單,但看顧無憂語焉不詳的態度也不好多問,只道:“你來比武是爲了毗屍沙花?”

顧無憂“嗯”了一聲,道:“你呢?”

盧皓南看着她,眼中點點情意如蜻蜓點水,輕且柔:“我原本是一時興起上去的,不過現在看來冥冥中一切皆是註定的,如果那時不上去,也許就錯過和你相見了。”

顧無憂心中一窒,轉而又冒出絲絲酸楚,她豈聽不出他話中之意,他的情意不論是七年前還是今晚都始終如一,但她寧願裝作不懂。

他與她一個是天空中的雄鷹,一個是波心裡的閒雲,就算不隔着謝逸之,也是沒有結果的。

短短瞬間,她心中已翻過了無數念頭,歡喜悲憂都流露在臉上,盧皓南冷眼旁觀,她臉上的幾番神色變幻都被他一點不漏地瞧在眼裡,在他意會來卻是另外一事,臉色不由得就冷淡了幾分,拈起桌上那支金步搖問:“你喜歡謝逸之?”

顧無憂突然道:“我倦了,有什麼事等明日比武完了再說。”

她“噗”地吹熄了燈,霎時間屋子裡陷入一片漆黑,一片安靜,安靜之中二人有些東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半晌,二人誰也沒有動,只有輕微的呼吸聲。

顧無憂的聲音在黑暗中淡淡響起:“夜深了,成兄請回吧。”

以盧皓南的功力在夜間視物也不是什麼難事,就算是現在窗子裡飛進了幾隻蚊子他也數得清楚,但他忽然不想看清她現在的神色,他怕看一些他不敢也不想看到的東西。

他幼年時不知曉自己的身世,吃過許多苦受過許多屈辱,待知道自己身世後又爲了某種特殊的原因而大隱隱於朝。雖然顧家的人待他不錯,但他畢竟只是一個寄人籬下的人,而且只要是世家子弟就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對於盧皓南是一種刺痛。就像九歲那年他養的一隻漂亮的雲雀卻被迫送給了來訪的一位客人的女兒,因爲她也喜歡,所以他要放棄。而現在他害怕的是:因爲謝逸之喜歡,所以他要放棄。

繁華事散逐流水,桃花幾番恨飄零,這世上他失去的東西已經夠多了,絕不能再失去了。

第二天的比武並沒有如期進行,監擂的八大掌門今日居然只來了兩人,武當掌門明鏡道長和長江十二連環塢總瓢把子佟問天,二人臉色鐵青的坐在臺上,一言不發,神色卻是衆人從未見過的蕭肅。

蓮花峰上人羣騷動,嘈嚷鼓譟,紛紛猜測發生了什麼事。

顧無憂掃視一遍,發現成風即盧皓南不知何時已來了,坐在和她相隔兩三個人的位子上,沈三仍是那副萬事不掛心的樣子,顧梅君靜坐不語,彷彿眼前的一切跟她無關,蘇蝶起麗色逼人,倨傲冰冷。忘情大師卻沒有來,看來他已經遵守自己的諾言放棄比試。

忽然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去,大家一起把眼光投向魚貫而入的一行人。

爲首正是秋萬雄,他身後跟着一大串人,有五大掌門,還有幾個顧無憂不認識的人。

秋萬雄登上擂臺,神色同樣低沉鐵青。他緩緩環視了一圈,沉聲道:“比武暫時取消。”

聽他這麼一說,各門派中當即有人表示不滿:“八大掌門爲了選盟主之事把天下英雄千里迢迢的招來,現在又取消,算怎麼回事?消遣我們?”

秋萬雄冷冷看了說話的人一眼,那人打了一個寒戰,噤了聲。

金蟬門袁中鶴道:“選盟主之事已經到了最後階段,爲何突然取消,還請秋堂主給大家一個交代。”

秋萬雄道:“因爲我們現在要辦喪事。”

此言一出,衆人更是吃驚,辦喪事,辦誰的喪事?

顧無憂心裡沒來由地突突跳,她有不好預感。

果然,秋萬雄接着道:“昨天夜裡,忘情大師遭人暗算,已經不幸身亡。”

人羣像油鍋裡潑了一瓢水炸開了鍋,有人質疑:“忘情大師武功高強,有誰可以殺了他?”

秋萬雄道:“兇手也是武功高強之輩,趁其不備,突然下手暗算。”

“而且,兇手在現場留下了一樣東西”,秋萬雄從懷着取出一樣東西,當衆一亮。

衆人還沒有看清是何物,但顧無憂的臉色已經變了。

那是一塊從衣物上撕下來的布料。

淨面天青紗,暗織雲紋,料子是瑞泰祥的上品,針腳細密整齊。

雖然隔了老遠,顧無憂一眼就認出,那是奚流紅的手工。

這件衣服她一直沒有穿過,但她可以肯定,她房間裡的衣服已經缺了一角。

同樣臉色變了的還有秋萬雄身後的奚流紅,她死死盯着秋萬雄手中的布角,身子在微微顫抖,她轉而看向顧無憂,眼中滿是不可置信,有驚憤,也有懷疑。

這時,秋萬雄的眼光恰恰鎖住了顧無憂,下面的話彷彿是對她一個人講的:“這是忘情大師臨死前從兇手身上撕下來的,在場誰有這麼一件衣裳,我們覈對一下便知道了,所以請大家暫時不要離開蓮花峰,秋刀堂的弟子已經去了各位落腳的地方。”

盧皓南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臉色似乎不大好,低聲道:“怎麼回事,那不是你屋裡妝臺上放的那件?”

顧無憂不答,只是忽然好像對秋萬雄發生了興趣,她一雙明亮的眼直視着秋萬雄,彷彿要從他身上看出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來。

秋萬雄和顧無憂一個在臺上,一個在臺下,兩人的目光都是炯炯、尖銳、甚至帶着挑戰,這千人之中他們只看得到對方,這是對手纔有的目光。

這時,山下上來了一羣秋刀堂的弟子,當中一人手中提着一個包袱,來到秋萬雄跟前耳語幾句,又將手中包袱呈給秋萬雄。

秋萬雄顛了顛包袱,神色愈發濃重,道:“諸位英雄,這件袍子是誰的,還請自己來認領吧,不要讓秋某親自動手”。他提着衣服領子一揚,包袱落地,一件天青紗外袍赫然展開,很明顯的,衣服下襬缺了一角。

奚流紅的目光也隨着衣襬飄動着,面如死灰,她斷然扭過了頭去,不願再看。

秋萬雄彷彿沒看到,再問一次:“到底是誰的?”

顧無憂身形一動,悠然站了起來,她的身姿堅定且挺拔,像一顆搖曳風中的勁竹,她平靜道:“是我的。”

她當然不願被人當做兇手,但更不願被信任之人看做膽小鬼。

不僅臺下,連臺上幾位穩如泰山的掌門亦變了臉,紛紛把目光投向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青男子。

居然是這個年輕人,太可惜了,他今天原本是和雲翼爭奪盟主之位的。

盧皓南沒來得及阻止她,微一皺眉,轉身走出了場子。

秋萬雄將從忘情大師那裡找到的衣角和缺了一塊兒的袍子一比,紋絲合縫,他看着顧無憂道:“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顧無憂不理他人的敵意或驚訝謾罵,仍保持平靜道:“衣服是我的,但人不是我殺的,這衣服我沒穿過,且隨意放置在屋中,誰都可以潛進去偷走,穿着它行兇。”

秋萬雄將手中的衣服碎角隨意一扔:“我知道你會這樣說,所以特地請來一個人做個見證。”說着,身形一讓,一直隱蔽在他身後的人才露出來。

剛纔大家都被突如其來的噩耗鎮住了,絲毫沒有留意秋萬雄帶來的人,現在他一讓,大家就看到一個女子。

如果說蘇蝶起是耀目的太陽,麗色升騰,光芒藏也藏不住,奚流紅是一段清流,芙蓉出水,天然去雕飾,那麼,現在站在秋萬雄身邊的女子就是一輪皓月,皎潔,寧靜,空靈。

她頭上沒有半點珠翠的裝飾,卻讓人感到無比高貴恬然,她長得並不十分精緻,卻自有一番“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清氣,她從走進來到現在沒有說過一個字,但每個人看到她都非常想和她說話,也願意聽她一訴衷腸,她彷彿有種天生的能力,療傷的能力,讓這些在江湖中打滾在刀口上添血的漢子們對她產生了一種信任和不由自主的想要親近的感覺。

秋萬雄道:“我從神侯府中請來小郡主沈姑娘,相信大家對她的判斷沒有什麼疑問吧。”

這個皓月一般寧靜恬然的女子原來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仁心妙術的“素手神醫”沈慧心。秋萬雄稱她小郡主,是爲了尊重她的封號,但一入江湖,則和官府是不沾邊的,所以又稱她爲“沈姑娘”。

秋萬雄道:“在請沈姑娘說出她的判斷之前,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你究竟是何人門下,你前天打敗燕桓人用的是什麼武功?”

顧無憂長長吸了口氣,努力使自己平靜:“天機宮,靈犀賦。”

這六個字彷彿有一種魔力,瞬時,蓮花峰上的聲音都在顧無憂說出這六個字之後消失了。

天機宮,二十多年來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誰也不知道它究竟在什麼地方,也很少有人見過天機宮主謝逸之的真面目,但是見過的人都說出了一句話,“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據說天機宮是和當年嫏嬛福地有些瓜葛,武功路子也極相似,大多是女弟子,但極少有弟子出來行走,她們大都是正邪難辨,喜怒無常的,憑一時喜好做事。

秋萬雄眼中光芒變了數次:“天機宮一向不問世事,你狙殺忘情大師,是何意?”

顧無憂道:“我沒有殺他,他是我父母的故人,待我如同親人,我如何會殺他?”

秋萬雄冷冷道:“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了,也許毗屍沙花是一個原因,忘情大師乃佛門中人,無心名利,他曾說過他來的目的是要用毗屍沙花做藥,你也曾經說過,你來比武的目的也是贏得毗屍沙花救人,也許爲了這稀世奇花而殺人,對於天機宮的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