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賭局

太白樓的後面綴着彎彎曲曲的迴廊,將前面大堂的喧囂完全隔離,後院一派花木扶疏,若有若無的絲竹聲穿着樹蔭而來,喁喁傾訴。

顧無憂隨着方寂晚穿行在長長的迴廊中,終於忍不住問:“你怎麼會在虎丘?”

方寂晚停下腳步,望了望廊外的小池中幾尾悠閒的錦鯉,淡淡道:“我本就是虎丘人,一個人年紀大了,總想葉落歸根的不是?”

顧無憂訕訕,她不該方纔在大庭廣衆之下說“這麼多年你一點沒變”,方寂晚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但美麗的女人無一例外都忌諱提到年紀,尤其像方寂晚這種職業的女人,年齡永遠是個秘密。

顧無憂道:“京城的事都已了結?”

過了許久,久得顧無憂認爲自己言辭不當再次得罪了她時,她纔開口道:“他已不再需要我了,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什麼事?”

“就算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但至始至終,不會是我。”

這番話,旁人聽來沒頭沒尾,只有這兩人心中會意,於當事人自是一番辛酸。

方寂晚背對着她,她看不清方寂晚臉上的表情,但地上投下的伶仃瘦長的倩影是如此落寞,那是多少層霓裳羽衣也遮掩不了的。

“況且——”方寂晚斟酌了一下,向四下張望了一下確定沒有有人偷聽,才吐露心聲:“況且我已經找到可以伴我終身的那個人……京城的前塵往事我已忘記了。”此時的方寂晚面泛微紅,一點也不像個風塵奇女子,倒像一個初戀的小姑娘。

顧無憂聞言大喜道:“恭喜你!”

方寂晚道:“但是在蟲二閣的時候那些暗地裡的事情,他不是很清楚,我不想連累他,所以……”

蟲二閣是韓嘉的暗樁,打探消息,聯絡暗人,魑魅魍魎,多少見不得光的事情,就算韓嘉放她走,別人不見得會放過她。

方寂晚能全身而退已屬不易,一日在江湖,一日有恩怨。

顧無憂立即打斷她的話:“京城的蟲二閣我從未聽說過,我只認得虎丘翠江閣的方老闆。”

方寂晚抿着紅脣輕輕一笑,當真豔若薔薇:“謝過。”

“你爲什麼會在虎丘,這些年你彷彿銷聲匿跡了?”方寂晚問。

“我在找一樣東西,聽說在虎丘,就過來看看。”顧無憂有意避過了後面的那個問題。

方寂晚沉吟下道:“有句話不得不告訴你,今天要見你的人另有其人,虎丘這趟水,太深了,你要當心,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

原來,名妓要邀請英雄留宿只是一個幌子,這個幌子後面到底預備着什麼好戲?

方寂晚走後,顧無憂苦笑,這幕後之人既要見他,卻讓唯一帶路的人走了。

那陣若有似無的樂聲此時倒清晰起來了,方纔顧無憂只顧着敘舊,忽略了樂聲。

這是一首小弦所奏的曲子,顧無憂知道,曲名就叫做《勿相忘》

硃紅的小樓,硃紅的門,樂聲就是這扇門裡傳出來的,顧無憂推門進去,看到一張大桌子,桌上是賭桌,桌上垛着着骨牌、骰盅、籌碼等物。

屋裡的人,或坐或立,或打量着她,或背對着她。

盤膝坐於榻上的是個和尚,單看容貌大約三四十歲左右,但相貌甚是儒雅從容,未出家前必定是倜儻名士,他正低頭用撥片專心撥着弦絲,樂聲就是從這裡傳來的。

站着吟詩的書生倒是故人——當今左相之子,沈三沈惜花,只不過顧無憂奔波七年,性情、氣質、神態、聲線與過去大大不同,又在臉上施以易容藥物,沈惜花竟然完全沒有想到她是當年韓嘉身邊那個美若天仙的女孩子,自然也未認出她來。

打量她的是一個緊緊裹着白狐裘的臉帶病容的男子,初夏季節,他還穿着狐裘,竟是罕見。他緩帶輕袍,衣袖寬大,像是一個貴公子,但臉頰病態的潮紅,像是久病未愈,時不時還低低咳嗽幾聲,身旁雙鬟侍女立即遞上一方雪白的絲帕。

沈惜花一看到他,立即道:“秋少,現在有人補缺,賭局可以開始了吧。”

秋少“嗯”一聲,並不答話,反而用一雙鳳目盯着她,似乎要把她看穿:“看閣下剛纔出手,已是江湖上高手一流,請問尊姓大名?”

顧無憂怕沈惜花認出她來,諸多麻煩,編了個假名字,道:“葉厄。葉子的葉,厄運的厄。”

秋少“哦”了一聲,未往下說,腦海裡仍沒有搜索到他要的資料,饒是他耳目極廣,交遊再多,也從未聽說過江湖上有“葉厄”這號人物。

其實,這些年她從大漠奔赴到烈焰山,從遍訪西域諸國到駕船出海,長年穿梭於深山大澤,偏僻少人行之處,爲了謝逸之的病到處尋覓良藥神醫,從未過問過江湖事,就算偶爾出手也是隱姓埋名,更未在江湖上揚名立萬。

就算她真的說出“顧無憂”三個字來,江湖上也絕少人知道。

“會賭嗎?”秋少問顧無憂

“男人不會賭,就如同女人不會妝扮一樣,在下也略知一二”,顧無憂答道。

秋少讚賞地看了她一眼,道:“妙喻!不錯,正是如此。”

“那我們可以開始了嗎?”沈惜花問。

“等等,還差一人。”秋少悠悠道。

沈惜花道:“爲什麼?”

“因爲忘情大師是不會和我們賭的”,秋少道。

原來這雅士一般的和尚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忘情大師,忘情大師俗家時是一個王府世子,文武雙絕,慷慨大方,門客最多時達千人,不知爲何二十多年前看破紅塵,一意出家爲僧,以一柄三絃爲伴,浪跡天涯,他的武功也是深不可測,據說如今少林寺的方丈大師就是他的師兄。

沈惜花道:“和尚爲什麼不賭?”

忘情大師手中的三絃“錚”一聲停了下來,他放下撥片,雙掌合十道:“罪過罪過,和尚怎麼能賭呢。”

沈惜花笑道:“和尚不能賭,難道就能迷戀音樂,惆悵情海呢?”

忘情大師道:“阿彌陀佛,若非如此,和尚又怎麼會來到虎丘呢。”

顧無憂道:“善哉善哉,既然大師法號上忘下情,爲何又奏一曲《勿相忘》呢?”

忘情大師道:“和尚也有魔障,其實忘與不忘,又有多大分別……”

正說着,吱呀一聲,隨着門的緩緩打開一種灼人的光芒射了進來,如同平地裡升起了一輪驕陽炙着衆人的眼睛,待衆人看清:一個紅衣女子立在門口,火紅的長裙,火紅的披風,濃眉,刀鬢,有一種豔麗之極的風情,她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婷婷走了進來。

沈惜花見了美人,撫掌大笑道:“我說怎等如此久,原來秋少等的是蘇姑娘。”

不愧是惜花公子,一句話說得蘇蝶起眼睛彎彎,笑意濃濃。

秋少卻彷彿沒有聽到,微闔着眼,似乎怕被這火焰灼傷了眼。

桌上四人,秋少、沈惜花、顧無憂、蘇蝶起,各據賭桌一方,秋少坐莊,他們賭的是牌九。

秋少的手,溫潤,修長,保養得很好,洗牌手勢更是閒閒優雅。

很少有人將賭這種遊戲,擺弄得如同居士插花一般優雅。

“諸位,除了這位臨時請來的葉兄弟,都知道秋某的規矩,你們的賭注都已帶來了嗎?”秋少洗完牌問道。

衆人除了顧無憂皆道:“自是帶來了。”

秋少略一頷首,身旁的侍女立即展開一張箔金禮單念道:“蘇蝶起,東海明珠十二顆。”

大名府浣花劍派靠近東海,東海乃盛產稀世明珠之地,浣花劍派長年掌握着東南一帶的採珠權,從中牟利,所以浣花不僅是武林名門,而且是一方富豪,而東海最珍貴的明珠應該是浣花的大小姐蘇蝶起,蘇幻海讓女兒送的這份禮,自薦聯盟之意,昭然若揭。

秋少卻神色不變,頭都沒有擡起,蘇蝶起的芙蓉面頓時罩了一層霜。

侍女繼續念:“沈惜花,翡翠鳳凰碧筒杯一對。”

碧筒杯,相傳名相墨如瑾在宴客的時候,曾命人將池中的蓮葉連帶着長長的細柄一同採下,當做酒器,酒氣夾雜着荷香,風雅無比,人們紛紛效仿,還爲之取了一個非常詩意的雅稱——“碧筒杯”。

沈惜花的碧筒杯卻是貨真價實的翡翠雕成的荷葉狀酒杯,上面浮雕展翅的一鳳一凰栩栩如生,價值千金。

沈惜花道:“夏朝遺物,是我家老頭子的珍藏,如假包換。”

秋少道:“尋來當真有心了。”

侍女念下去:“忘情大師,斷水一柄。”

秋少擡頭向忘情大師道:“好劍!”

斷水是上古神兵,拔劍斷水,水可分而不合。

不知劍名如叫斷情,是否能慧劍斬情絲?

但秋少下面那句話更讓人回味:“我願意用斷水換你那把小三絃,大師可願意割愛?”

那把小三絃只是一把尋常白木樂器,年月久遠,只是音質倒出奇的清脆、純正,究竟有什麼古怪,竟然比神劍斷水更讓人矚目?

更奇怪的是,忘情大師回答得非常乾脆:“和尚身上一切都可拿去,惟有此物,不可離身,堂主莫怪。”

堂主?

顧無憂驚訝的看向秋少,難道這病榻上的公子就是秋刀堂堂主,如今武林第一人——秋萬雄?

在顧無憂想象中,一方大豪應該擁有是身形高大,虎目豹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姿纔對,她實在沒有將眼前的病人和“秋萬雄”三個字聯繫起來。

秋少不理顧無憂眼中的驚訝,微擡手,揖禮道:“在下正是秋刀堂秋萬雄。”他說到秋刀堂時,眼中放出一種光芒,無比自傲,無比睥睨,讓人絕對不敢忽視這個病人。

秋萬雄道:“大師沈公子還有蘇姑娘的來意在下已明瞭,看諸位手氣如何了。”

顧無憂突然道:“在下也想請求秋堂主一件事。”

秋萬雄饒有興趣看着他:“哦?”

顧無憂道:“在下也曾聽聞過秋堂主的規矩,凡是有所求者,必須帶上奇珍異寶作爲賭注與堂主賭一把,贏了,自然以秋刀堂的勢力,天下少有不可解決的事情,輸了,留下賭注離開,對不對?”

秋萬雄點頭道:“不錯,我這個規矩不是太多人知道,但是所求之事必須不違背江湖道義,否則秋刀堂不僅不會助紂爲虐,還會追殺你到天涯海角。”他一雙眸子射出冰冷的光,讓心懷鬼胎之人看了會心虛。

顧無憂道:“我所求之事還是等到贏了之後再說出來,絕對無礙江湖道義,不然輸了也沒必要說。”

秋萬雄道:“可以,你以何爲賭注?”

顧無憂躊躇了一下,正考慮着,秋萬雄忽然道:“我賭你一句話,如何?”

顧無憂道:“什麼話?”

秋萬雄道:“實話,你的來歷和真實姓名。”

的確,秋萬雄身爲江湖上勢力最大的秋刀堂堂主,目光如炬,若連顧無憂這點小把戲也看不穿,枉爲武林裡一代宗師了。

顧無憂沒想到這麼容易解決,道:“好,一言爲定。”

牌發下來,蘇蝶起拿到一張“雜七”,一張“長衫”,湊成三點。

輪到沈惜花,卻是一對“雙地”。地牌,是除了“至尊寶”和天牌之外最大的對牌,沈惜花滿意一笑,看向秋萬雄。

秋萬雄不動聲色,將面前兩張牌一翻,露出來的,是剛好大過地牌的“雙天”。

沈惜花笑得有點勉強了,道:“果然好牌,沈某服輸。”

輪到顧無憂,她遲疑了一下,翻牌,赫然是一張丁三,一張二四,牌九中的至尊寶!

秋萬雄將面前的牌一推,懶懶向榻上一靠,道:“既是說好一局定輸贏,諸位有沒有疑問?”

蘇蝶起站起來,走到秋萬雄跟前,道:“秋堂主,你會後悔的。”說完,紅衣一閃,人已在門外。

沈惜花道:“願賭服輸,沒什麼好說的。”說罷也準備離開。

秋萬雄道:“惜花。”

沈惜花頭也不回,立在門口:“秋堂主還有吩咐嗎?”

秋萬雄眼中現出一種無可奈何之意,道:“十年,我們已經賭了十次了,如果我是你,早就放棄了。”

沈惜花仍不回頭,背對着他道:“可惜你不是我,保重。”

秋萬雄頓時像老了幾歲,深深的陷在了狐裘中出神。

半晌,他看着顧無憂道:“你的手法很快,手上的功夫也很好。”說着,手一拂,將桌上所有的牌都翻過來,赫然有兩張“丁三”,兩張“二四”。

丁三和二四都是獨一無二的牌,並無對子。

現在只有一個解釋,有人出千。

秋萬雄微笑道:“就連我也沒來得及抓到你,證明你的確是一位高手,不是賭的高手,是內家功夫的高手。”

原來,顧無憂用運力於指,抹去一些點數,又增加了一些點數,悄悄使得手中牌變成了“至尊寶”。

這個方法說來簡單,但這個障眼法不僅考校出千者的功夫,而且要掩飾得好,手法快,還要避過其他三人尤其是像秋萬雄這樣的高手在桌上使用內力阻攔,手、眼、法,缺一不可,非高手不能施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