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驚變

韓永睿驚喜交加,但一轉念,又覺其中有許多蹊蹺和巧合。相傳嫏嬛福地是天下典籍秘錄收藏之處,無故決不讓這些書籍圖冊外流,且從不參與江湖恩怨,亦不插手天下爭鬥,宮中全是女子,武功卓絕,已臻化境,但絕少在江湖走動,她們的存在似乎只是爲了保留這些珍貴的典籍。而謝盈盈不僅在七年前到過齊州,又無故消失,現在又邀他來觀圖認子,這中間究竟有什麼緣故?

正疑惑間,只聽謝盈盈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待我講完,你再定奪吧。”

“嫏嬛福地宮中的堪輿圖原本就只有一半,另一半流落在外,我們每一任都有找尋堪輿圖的責任。”

“你們?”韓永睿問道

“是,‘我們’,我和我的孿生姐姐——謝風華。”

“七年前,姐姐傳來消息,說齊州有了堪輿圖的蹤跡,我去了齊州之後卻與她失去聯繫,之後遇到了你。宮中所藏,皆是天下人夢寐以求的典籍秘辛,如不慎外傳,落入野心勃勃或大奸大惡之人手中,便有禍端,或許天下勢爲此改變,延禍世人。其中不乏觀星望氣之書,我們也略有涉獵——”

謝盈盈苦笑道:“因島上霧氣古怪和地質特殊,於男子身體是有損害的,男子住島上至多不過十年,會身罹怪病,漸漸衰弱直至死去,無有解法。所以這島上歷來只有女子,且宮中女子世代服用一種特殊的藥物,每代宮主生下的皆是女兒,代代相傳,但到了你我竟會誕下男孩,異數突現,或許嫏嬛福地存在的意義已完結,也許它將要消失於世上了,若非如此,你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再見到我。”

“齊州別後,我已有身孕,回宮誕下逸兒,逸兒天生體質特殊,好像並不畏島上環境,且骨骼清奇,智慧驚人,過目不忘,我便傾盡心血利用島上靈地日月精華,宮中所有靈藥妙丹替他洗髓易經,並將宮中典籍精華傾囊相授,現在他雖只有七歲,但已知曉天文地理,學貫百家,武功也已臻一流高手境界。直至前些日子,我心緒不寧,預感越來越近,不可再等,才傳書給你,你爲人雖法峻刑嚴,殺戮過重,但是非明瞭,大節不失,想來必不會讓我失望,將半幅堪輿圖交託與你,也許是它最好的歸宿。”

韓永睿聞言驚詫道:“什麼意思,難道你?……你不要妄自揣測,那些星相術數之書不可盡信,此地如有什麼變故,大可隨我離去。”

韓永睿雖對帝位志在必得,但氣度浩然,決不信僅假此圖就可以得位,一統天下,而這謝盈盈卻是他平生心愛之人,當年她不告而別,韓永睿苦苦找尋幾年不果,本來已漸漸絕望,現在忽然還君明珠,失而復得,又爲他育有一子,他面上雖未曾流露半分,但心中已對這謝盈盈是相當緊要。

“那另半幅究竟流落何處?” 韓永睿問道。

謝盈盈凝神片刻,說:“再等等。”

韓永睿不由好奇:“爲什麼?”

“因爲她在等我。”

一個清朗無比的聲音在空曠的宮中響起。

這個聲音,就算是韓永睿貴爲皇子,走遍□□大江南北,遍覽花間青樓,見識過無數美人,聽過無數歌者的妙音,也永生不會忘記這個聲音,這個聲音讓人聯想到大地春回,和風穿林,春雪落葉,讓人聞之心生輕愁,惆悵若失,此聲只應天上有。

突然一陣風起,一條白色輕紗倏地急速掠過,纏上宮頂石樑,一個青色的身影隨着白紗飄飛進來,隨意一掠,翩若驚鴻,飄飄白紗之中,如夢似幻。

話音方落,一個青衫女子卓然立在他倆面前。

她長着和謝盈盈一模一樣的面孔,但氣質絕然不同,她周身上下彷彿流動着一種氣韻,睥睨灑脫,滿室生輝。如果說謝盈盈是不曾沾染凡塵的嬌豔花朵,那麼她就是從紅塵中蹈過千山萬水而逾韌,歷經世間風霜的磨礪而逾清,歷火劫而淬成的鳳凰,那面容似被諸神祝禱過,精美絕倫,一如玉雕,舉世無匹,不似凡塵之人所擁有。

只見這女子寬袍緩帶,立如青峰,薄綃雲紗彷彿是山上嵐氣繚繞着她,她的長髮隨意綰了幾縷,一支拙樸的木簪別成鬧掃妝,這鬧掃髻極挑氣質,如果只是一般的美麗女子梳來,如襯不出那獨特風儀,反而狀如瘋婦,而這鬧掃妝彷彿爲她所設,無一不妥帖,更顯其泠泠之林下風儀。

韓永睿見了這女子絕代風華,不禁有片刻恍惚失神,只聽到謝盈盈“撲哧”一笑纔回過神,他道:“不知這位是……”

她面上有風霜之色,帶着淡淡倦意。“我就是謝風華”,那女子淡淡道。說完,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下。

韓永睿似乎並不驚奇這個答案。

這樣的女子,也只有她纔會是謝風華。

謝盈盈彷彿知道她的習慣,一直靜靜等待。

待到謝風華飲下了第三杯,她終於望向謝盈盈道:“你已經做了決定,也將一切都準備好了?”

謝盈盈答道:“是。”

謝風華聽了,有片刻沉默,道:“那半幅圖呢?”

謝盈盈道:“我方纔已給了韓公子。”

謝風華這才擡眼看向韓永睿,明眸一轉道:“這就是你選的人嗎?”

謝盈盈道:“是。”

謝風華道:“盈盈,方纔我回來看見島上異變徵兆已現,很可能明天就是最後一天。”

謝盈盈不置可否。

謝風華輕輕嘆了口氣,道:“盈盈,你隨我來吧。”

說完,竟將韓永睿一人留在那裡,和謝盈盈一前一後走出了宮門。

韓永睿心知她二人必有要事相商,他是外人也不好多問,遂盤膝坐在玉石牀上閉目運功,但無論怎麼樣也靜不下心神,一想到她二人言語之中的“島上異變……做了決定”,總覺得將有事情發生,他心繫謝盈盈,偏偏又無計可施,正煩躁不已間,忽然聞到一陣奇異的香氣,尚未來得及出聲已倒在榻上。

不知過了多久,韓永睿方纔悠悠醒來。他甫一清醒就躍下榻來,眼前一花,冷不防撞着一人,正是他一心所繫的謝盈盈,他急聲問道:“盈盈,不管發生什麼事,先隨我離開這裡好不好?”

那“謝盈盈”道:“你認錯人了。”

她一開口,韓永睿立即知自己認錯了人,這世上除了謝風華,還有哪個女子有這樣的聲音。

謝風華道:“你走吧,帶着逸之一起走。”

韓永睿一看,謝風華身旁站的小人兒可不正是謝逸之,只見他面容淡泊,斂神垂目,似乎現在並不是他在和親人生離死別。

“那盈盈和你呢?”韓永睿追問。

謝風華沒有回答他,對身旁的侍女即正是爲韓永睿引路之白衣女子道:“明雅,帶韓公子和少主出宮。”

韓永睿尚要問謝盈盈下落,謝風華深深看着他,道:“韓公子,請問你來此爲何?”

韓永睿不假思索脫口道:“爲天下堪虞圖,亦爲盈盈。”

謝風華道:“你十分在乎她嗎?”

韓永睿怫然道:“當然。”

謝風華道:“可以留在這裡陪伴她,直至十年之後漸漸衰弱死去?”

韓永睿見謝逸之那一雙清瞳看着自己,知道現在一問一答都關乎緊要,略一思索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我既然是皇子,便須擔當皇子的責任,不可爲兒女私情滯留於此,但世間事並非非此即彼,我不能留在這裡陪伴她,並不代表我不在乎她,總有兩全其美之法,爲何盈盈不可隨我離開這裡?”

謝風華道:“如果她隨你到紅塵俗世間生活,你可以保證今生今世只有她一人嗎?”

韓永睿聞言不由心下一沉,苦笑道:“即便我不能繼承大統,也不可能只有一位正妃,帝王之家,福澤綿延,不論是爲延續子嗣還是鞏固朝堂拉攏人心,都不可能一生一世只娶一人。”

謝風華深深看了眼他,點頭道:“雖然你講的道理很是無稽之談,但心胸不失坦誠,言盡於此,你還是走吧,三個個時辰之內必須離開這裡,否則待到熔岩崩發,島陷宮傾,想走也走不了了。”

韓永睿聞言嚇了一跳,大驚道:“你們難道不走?”

謝風華淡然道:“嫏嬛福地建立至今已有數百年,歷任宮主都曾在神前發誓與嫏嬛福地共存,如今我是絕不能離開了,盈盈她……”

“我也不會走的”

宮門旋開,謝盈盈款款走了進來:“你方纔說的我都在門外聽見了,我已知你心意,既然我們都不能做到,也不想對方爲難,不如就此別過。”

韓永睿做夢也想不到此次來見朝思暮想之人,竟是訣別之日,他咽聲道:“那逸之呢?你難道不顧念他?”

謝盈盈似有一頓,看向謝逸之悽然道:“他之所學,世人難以望其項背,應付世間事已綽綽有餘,我已對他言明前因後果,只是他生來冷傲,執念頗重,你……你幫我照看他吧。”

韓永睿素來多智,但此時這種情況平生還從未遇到過,情急之下運起十分內力,虛步向前一邁,右臂一探,使出平生所學之上乘武功,竟有意強行帶走謝盈盈。謝盈盈輕輕躍起,半空中側身一旋,素手如蘭花拂動,便已輕鬆化解韓永睿的招式,而這廂韓永睿忽然覺得排山倒海之力襲來,氣血翻騰,控制不住,不禁連連後退幾步方纔避開。

“永睿,你方纔也說過,每個人都有他的責任,我已發誓此生與嫏嬛福地共存,切莫再執着了,時辰不多,帶逸之走吧。”謝盈盈神情莊重嚴肅道。

韓永睿情知論武功,自己絕不如她二人,若真的拖延到熔岩爆發,逸之和自己就無法脫身,遂一狠心,拉着謝逸之跟着明雅走出宮門,臨出門之際,他心中終是不捨,回頭喚道:“盈盈……”卻發現宮內哪還有伊人蹤影,不由長嘆一聲,忍住傷感,抱起謝逸之跟隨那明雅匆匆離去。

三人奔至岸邊,提氣縱身上船。韓永睿當下也來不及細言島上經過,下令準備開船,船上簡寧等人久候多時,聞此言精神一振,紛紛起錨,準備妥當,只等韓永睿一聲令下則揚帆離去。

着人安置謝、明二人後,韓永睿卻久久沒有下令,他立於船頭望向方纔來路,心內仍希望那裡會突然出現謝盈盈的身影,也許她最後改變主意了?此時海岸上雲霧初散,峰巒盡顯,海天相接之處隱隱泛出赤霞,轉眼之間,憑空雷聲殷殷,海上的雲變化無常,漸漸有烏雲攏聚結頂。簡寧急急稟報:“二殿下,天色有異,再不走恐怕遇上暴雨來襲!” 韓永睿交握在身後的手不由一緊,遂下令:“開船!”

韓永睿進入艙內,來到謝逸之的房門前,推門進去,見謝逸之面色蒼白,雙眼紅腫,顯是剛剛哭過。他年紀雖小但生性倔強,絕不在人前露出半分軟弱,韓永睿知他從小在宮內長大,負神童之才卻無孩童之樂,早已失去了小孩子的活潑天真。韓永睿一見到他就想到謝盈盈,不禁心中一窒。

謝逸之雖然早慧卻終是年幼,沒有韓永睿的涵養功夫好,他道:“你爲什麼不能帶我娘走?”

韓永睿道:“現在你或許不能理解,等你大了你就會明白的,總有一些東西不得不放棄。”

謝逸之背過身去,身形僵直,不肯再多看他一眼,韓永睿心知這孩子認爲自己重利寡情,存下心結,一時半會是不會原諒自己的,也不多言,遂反手帶門出去。

已近傍晚,船漲滿了帆全速行駛,謝逸之來到船頭,看見遠處嫏嬛島已縮成彈丸大小,忽然島上衝起一股紅光,升到空際,似花炮一般,幻成無量數赤紅火星,雲蒸霞蔚,方纔來路上所見烏雲越散越大,像烏龍一般,一頭直垂海面,又密又厚,映着旁邊的月光,幻成無數五色雲層,不時更見千萬條金光紅線,在密雲中電閃一般亂竄。簡寧已在等候,道:“二殿下,……”一言未完,忽聽到那一片傳來的轟隆爆炸之音,連響不絕,風浪中起了海嘯,聲音越發洪厲,海水捲起無邊黑花,逆行翻滾。簡寧急急道:“二殿下還請進艙避一避,今晚行船頗爲兇險。”

簡寧見韓永睿只是凝神望着那一片紅光涌現,面沉如水,莫辨喜怒,彷彿並未聽到他所言,不由急從中來,海上行船,風雲變幻難測,一個巨浪就能把這船擊成碎塊,如果二皇子有什麼三長兩短,他是陪上全家性命也難辭其咎。

船離嫏嬛島越來越遠,前面海水漸漸轉碧,已不復剛纔渾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