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以後,他們已經坐在雲濤裡了。曉妍和雨秋也加入了他們,圍着一張長桌子,他們喝着熱熱的咖啡,吃着各式各樣的西點,一層融洽的氣氛在他們之間流動,在融洽以外,還有種雨過天晴的輕鬆感。
這是珮柔第一次見到雨秋,她穿了件綠色的敞領襯衫,綠色的長褲,在脖子上繫了一條綠色的小紗巾。滿頭長髮,用條和脖子上同色的紗巾綁在腦後,她看來既年輕,又飄逸。與珮柔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一直以爲雨秋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婦人。雨秋坐在那兒,她也同樣在打量珮柔,白皙,纖柔,沉靜,有對會說話的眼睛,裡面盛滿了思想,這是張易感的臉,必然有顆易感的心,那種沉靜雅緻的美,是相當楚楚動人的。她把目光轉向曉妍,奇怪,人與人間就有那麼多的不同。差不多年齡的兩個女孩子,都年輕,都熱情,都有夢想和希望。但她們卻完全不同,珮柔纖細雅緻,曉妍活潑慧黠;珮柔沉靜中流露着深思,曉妍卻調皮裡帶着雅謔。奇怪,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個性,卻有相同的吸引力,都那麼可愛,那麼美。
江葦,雨秋深思着,這名字不是第一次聽到,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她望着那張男性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臉孔,突然想了起來。“對了,江葦!”她高興的叫,“我知道你,你寫過一篇東西,題目叫《寂寞,別敲我的窗子》,對不對?”
“你看過?”江葦有些意外。“我以爲,只有珮柔才注意我的東西。”
“那麼,編輯都成了傻瓜?”雨秋微笑着:“我記得你寫過,‘我可以容忍孤獨,只是不能容忍寂寞’。當時,這兩句話相當打動我,我猜,你是充分領略過孤獨與寂寞的人。人,在孤獨時不一定寂寞,思想,工作,一本好書,一張好唱片,都可以治療孤獨。但是,寂寞卻是人內心深處的東西,不管你置身何處,除非你有知音,否則,寂寞將永遠跟隨你。”她掉頭望着俊之:“我記得,我和你討論過同樣的問題,是嗎?”
是嗎?是嗎?是嗎?俊之望着她,心折的、傾倒的望着她,是嗎?就在那天,他曾吻過她,就在那天,他才知道他已經寂寞了四十幾年!他依稀又回到那一日,那小屋,那氣氛,那牆上的畫像;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嗎?他凝視着她,她是在明知故問了。
“秦——”江葦眩惑的望着她,不知該如何稱呼,她看來比他大不了幾歲,但是,她的外甥女卻是子健的女朋友。他終於喊了出來:“秦阿姨,你想得好透徹!說實話,我從不知道有你這個畫家,我也沒聽過秦雨秋的名字,而你……”
“而我卻知道你。你是不是要說這一句話?”雨秋爽朗的看着他:“你可以不看畫展,不參觀畫廊,而我卻不能不看報紙啊!”她笑笑:“江葦,你選擇了一條好艱苦的路,但是,走下去吧!記住一件事,寫你想寫的!不過,當你終於成爲一個大作家的時候,你一定要準備一件事:捱罵!沒有作家成名後能不捱罵的!”
“何不背一揹你那首罵人詩?”俊之說。
“罵人詩?”雨秋大笑了起來:“那種遊戲文字,念它幹嘛?”
“越是遊戲文字,越可能含滿哲理,”江葦認真的說,“中國的許多小笑話裡,全是人生哲學,我記得艾子裡有一篇東西說,艾子有兩個學生,一個名通,一個名執,有天和艾子一起在郊外散步,艾子口渴了,要那個名執的學生去回鄉下老人要水喝,那鄉下老人說,喝水可以,但是要寫個字考考你,你會念,給你水喝,不會念,就不給你水喝,結果,老人寫了一個真假的真字,那學生說是真,老人大爲生氣,說他念錯了,學生就回來報告。艾子又叫名通的學生去,那學生一看這個真字,馬上說,這是直八兩個字,老人大爲開心,就給他們水喝了。後來,艾子說:人要像通一樣才能達,如果都像執一樣‘認真’,連一口水都喝不到了!”他笑笑,望着雨秋:“這故事給我的啓示很多,你知道嗎?秦阿姨,我就是名執的學生,對一切事都太認真了。”
雨秋欣賞的看着他。
“你會成功,江葦,”她說,“儘管認真吧,別怕沒水喝,雲濤多的是咖啡!”
大家都笑了。曉妍一直追問那首“罵人詩”,於是,雨秋唸了出來,大家就笑得更厲害了。江葦問:“秦阿姨,你真不怕捱罵嗎?”
雨秋的笑容收斂了,她深思了一下。
“不,江葦,並不是真的不怕。人都是弱者,都有軟弱的一面,虛榮心是每個人與生倶來的東西,我即使不怕捱罵,也總不見得會喜歡捱罵,問題在於,人是不能離羣獨居的動物。我畫畫,希望有人欣賞;你寫作,希望有人接受;彩筆和文字是同樣的東西,傳達的是思想,如果不能引起共鳴,而只能引起責罵,那麼,就是你那句話,我們會變得非常寂寞。而寂寞,是誰也不能忍受的東西,是嗎?所以,我所謂的‘不怕捱罵’,是在也有讚美的情況下而言。譭譽參半,是所有藝術家、文學家都可能面臨的,關於毀的那一面,有他們的看法,姑且不論。譽的一面,就是共鳴了。能有共鳴者,就不怕毀謗者了。”
“可是——”江葦熱心的說:“假如曲高和寡,都是罵你的人,是不是就表示你失敗了?”
“那要看你在自己心裡,是把真字念成真呢,還是直八了。”她笑着說,又想了想。“不過,我不喜歡曲高和寡這句話,這幾個字實在害人。文學,真正能夠流傳的,都是通俗的,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甚至《金瓶梅》、《紅樓夢》,哪一本不通俗?文學和藝術都一樣,要做到雅俗共賞,比曲高和寡好得多!現在看元曲覺得艱深,以前那只是戲劇!詞是可以唱的,最老的文學,一部《詩經》,只是孔子收集的民謠而已。誰說文學一定要曲高和寡,文學是屬於大衆的!”
江葦注視着雨秋,然後,他掉頭對珮柔說:“珮柔,你應該早一點帶我來見秦阿姨!”
珮柔迷惑的看着雨秋,她喃喃的說:“我自己也奇怪,爲什麼我到今天才見到秦阿姨!”
看到大家都喜歡雨秋,曉妍樂了,她瞪大眼睛,真摯的說:“你們知道我阿姨身上有什麼嗎?她有好幾個口袋,一個裝着瞭解,一個裝着熱情,一個裝着思想,一個裝着她的詩情畫意。她慷慨成性,所以,她隨時把她口袋裡的東西,掏出來送人!你們喜歡禮物嗎?我姨媽渾身都是禮物!”
“曉妍!”雨秋輕聲喊,但是,她卻覺得感動,她從沒有聽過曉妍用這種比喻和方式來說話,她總認爲曉妍是個調皮可愛的孩子,這一刻,才發現她是成熟了,長大了,有思想和見地了。
“姨媽!”曉妍熱烈的看着她,臉紅紅的:“如果你不是那麼好,你怎麼會整夜坐在電話機旁邊找珮柔呢!”
一句話提醒了俊之,也提醒了珮柔和江葦,他們都望着雨秋,還是俊之問出來:“真的,雨秋,你怎麼會找到珮柔的?”
雨秋微笑了一下,接着,她就輕輕的嘆息了。靠在沙發裡,她握着咖啡杯,眼光顯得深邃而迷濛。
“事實上,這是誤打誤撞找到的。”她說,擡眼看了看面前那羣孩子們。“你們知道,我是怎麼長
大的?我父母從沒有了解過我,我和他們之間,不止有代溝,還有代河,代海,那海還是冰海,連融化都不可能的冰海。在我的少女時期,根本就是一段悲慘時期!出走,珮柔,”她凝視着那張纖柔清麗的臉龐,“我起碼出走過二十次,那時的我,不像現在這樣灑脫,這樣無拘無束,這樣滿不在乎。那時,我是個多愁善感,碰不碰就想掉眼淚的女孩子。我悲觀、消極、憤世嫉俗。每次出走後,我就有茫茫人海,不知何所歸依的感覺,我並沒有你這麼好的運氣,珮柔,那時,我沒有一個江葦可以投奔。出走之後怎麼辦呢?恨那個家,怨那個家,可是,那畢竟是個家!父母再不瞭解我,也畢竟是我的父母,於是,我最後還是回去,帶着滿心的疲憊、痛苦與無奈,回去,只有這一條路!後來,再出走的時候,我痛恨回去,於是,我強烈的想做一件事——自殺!”她停下來,望着珮柔。
“我懂了,”珮柔低語,“你以爲我自殺了。”
“是的,”雨秋點點頭,“我想你可能會自殺,如果你覺得自己無路可走的話。於是,我打電話到每一家醫院的急診室,終於誤打誤撞的找到了你。”她凝視她的手:“你的手如何受傷的,珮柔?”
珮柔把手藏在懷裡,臉紅了。
“椅子上有個釘子……”她喃喃的說。
“你讓釘子劃破你的手?”她深深的望着她,搖了搖頭:“你想,讓我流血死掉吧!反正沒人在乎!流血吧,死掉吧!我寧可死掉……”
“秦阿姨,”珮柔低聲說,“你怎麼知道?”
“因爲——我是從你這麼大活過來的,我做過類似的事情。”
江葦打了個寒戰,他盯着珮柔。
“珮柔!”他啞聲的,命令的說:“你以後再也不可以有這種念頭!珮柔,”他在桌下握住她沒受傷的手,“你再也不許!”
“哦,爸爸,”珮柔轉向父親,“江葦好凶,他總是對我說不許這個,不許那個!”
“哈!”子健笑了。“已經開始告狀了呢!江葦,你要倒黴了,我爸爸是最疼珮柔的,將來啊,有你受的!”
“他倒不了黴,”俊之搖頭,“如果我真罵了江葦,我們這位小姐準轉回頭來說:老爸,誰要你管閒事!”
大家都笑了起來。這一番團聚,這一個早餐,一直吃了兩個多小時,談話是建築在輕鬆、愉快、瞭解、與熱愛上的。當“早餐”終於吃完了。俊之望着珮柔:“珮柔,你應該回家了吧!”
珮柔的神色暗淡了起來。
“爸爸,”她低語,“我不想見媽媽。”
“珮柔,”俊之說,“你知道她昨天哭了一天一夜嗎?你知道她到現在還沒有休息嗎?而且——”他低嘆,重複了雨秋的話:“母親總是母親!是不是?我保證,你和江葦的事,再也不會受到阻礙,只是……”他擡頭眼望着江葦:“江葦,你讓我保留她到大學畢業,好嗎?”
“賀伯伯,”江葦肅然的說,“我聽您的!”
“那麼,”他繼續說,“也別把珮柔母親的話放在心上,她——”他搖搖頭,滿臉的蕭索及苦惱。“我不想幫她解釋,天知道,我和她之間,一樣有代溝。”
這句話,勝過了任何的解釋,江葦瞭解的看着俊之。
“賀伯伯,您放心。”他簡短的說。
“那麼,”雨秋故作輕快的拍拍手,“一陣風暴,總算雨過天晴,大家都心滿意足,我們也該各歸各位了。”她站起身來:“我要回家睡覺了,你們……”她打了個哈欠,望着江葦:“江葦,你準是一夜沒睡,我建議你也回家睡覺,讓珮柔跟她父親回家,去安安那個母親的心。曉妍……”她住了口。
“姨媽,”曉妍的手拉着子健,“我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雨秋慌忙說:“這個姨媽滿口袋的瞭解,還有什麼不可以呢?你跟子健去玩吧!不管你們怎麼樣,我總之要先走一步了!”她轉身欲去。
“姨媽!”曉妍有些不安的:“你一個人在家,會不會覺得……”
“孤獨嗎?”雨秋笑着接口:“當然是的。寂寞嗎?”她很快的掃了他們全體一眼:“怎麼可能呢?”轉過身子,她翩然而去。那綠色的身影,像一片清晨的、在陽光下閃爍着的綠葉,飄逸、輕盈的消失在門外了。
俊之對着那門口,出了好久好久的神。直到珮柔喊了一聲:“爸爸,我們回家嗎?”
“是的,是的,”他回過神來,咬緊了牙,“我們——回家!”
雨秋回到了家裡。
一夜沒睡,她相當疲倦,但是,她也有種難言的興奮。浪花!她在模糊的想着,浪花!像曉妍、子健、珮柔、江葦,他們都是浪花!有一天,這些浪花會淹蓋所有舊的浪花!浪花總是一個推一個的前進,無休無止。只是,自己這個浪花,到底在新的裡面,還是在舊的裡面,還是在新浪與舊浪的夾縫裡?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但是,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洗個熱水澡,好好的睡一覺。
洗完澡,躺在牀上的時候,她又開始思想了,思想,就是這樣奇妙的東西,你永遠不可能裝個開關關掉它。她想着珮柔和江葦,這對孩子竟超乎她的預料的可愛,一對年輕人!充滿了夢想與魄力的年輕人!他們是不畏風暴的,他們是會頂着強風前進的!尤其江葦,那會是這一羣孩子中最突出的一個。想到這兒,她就不能不聯想到珮柔的母親,怎會有一個母親,把這樣的青年趕出家門?怎會?怎會?怎會?珮柔和子健的母親,俊之的妻子,幸福的家庭……她合上眼睛,腦子裡是一片零亂,翻攪不清的情緒,像亂絲一般糾纏着。她深深嘆息,她累了,把頭埋進枕頭裡,她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夢裡全是浪花,一個接一個的浪花。夢裡,她在唱一支歌,一支中學時代就教過的歌。“月色昏昏,濤頭滾滾,恍聞萬馬,齊奔騰。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後擁前推,到海濱。”她唱了很久的歌,然後,她聽到鈴聲,浪花裡響着清脆的鈴聲。風在吼,浪在嘯,鈴在響。鈴在響?鈴和浪有什麼關係?她猛然醒了過來,這才聽到,門鈴聲一直不斷的響着,暮色已經充滿了整個的房間。
她跳下牀來,披上睡袍,這一覺竟從中午睡到黃昏。她甩了甩頭,沒有甩掉那份睡意,她朦朦朧朧的走到大門口,打開了房門。
門外,賀俊之正挺立在那兒。
“哦,”她有些意外,“怎麼?是你?這個時間?你不在家休息?不陪陪珮柔?卻跑到這兒來了?”
他走進來,把房門合攏。
“不歡迎嗎?”他問:“來得很多餘,是不是?”
“你帶了火藥味來了!”她說,讓他走進客廳。“你坐一下,我去換衣服。”
她換了那件寬寬大大的印尼衣服出來,他目不轉睛的望着她。她剛睡過覺,長髮蓬鬆,眼睛水汪汪的,面頰上睡靨猶存。她看來有些兒惺忪,有些兒朦朧,有些兒恍惚,有些兒懶散。這,卻更增加了她那份天然的嫵媚,和動人的韻致。
她把茶遞給他,坐在他的對面。
“家裡都沒事了?”她問:“珮柔和母親也講和了?是嗎?你
太太——”她沉吟片刻,看看他的臉色。“只好接受江葦了,我猜。她鬥不過你們父女兩個。”
俊之沉默着,只是靜靜的看着她。
“其實,”雨秋又說,她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縮,她感到不安,感到煩惱,她迫切的要找些話來講,“江葦那孩子很不錯,有思想,有幹勁,他會成爲一個有前途的青年。這一下好了,你的心事都了了,兒女全找着了他們的伴侶,你也不用費心了。本來嘛,孩子有自己的世界,當他們學飛的時候,大人只能指導他們如何飛,卻不能幫他們飛,許多父母,怕孩子飛不動,飛不遠,就去限制他們飛,結果,孩子就根本……”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爲,他的面頰在向她迫近:“……就根本不會飛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緊盯着她。
“你說完了嗎?”他問。
“完了。”她輕語,往後退縮。
“你知道我不是來和你討論孩子們的。”他再逼近一步。“我要談的是我們自己。說說看,爲什麼要這樣躲避我?”
她驚跳起來。
“我去幫你切點西瓜來,好嗎?”
“不要逃開!”他把她的身子拉回到沙發上。“不要逃開。”他搖頭,眼光緊緊的捉住了她的。“假若你能不關心我,”他輕聲說,“你就不會花那麼多時間去找珮柔了,是不是?”
“人類應該互相關心。”她軟弱的說。
“是嗎?”他盯得她更緊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坦白說出來吧,雨秋,你是不逃避的,你是面對真實的,你是挑戰者,那麼,什麼原因使你忽然逃避起我來了?什麼原因?你坦白說吧!”
“沒有原因,”她垂下眼瞼,“人都是矛盾的動物,我見到子健,我知道你有個好家庭……”
“好家庭!”他打斷她。“我們是多麼虛僞啊!雨秋!經過昨天那樣的事情,你仍然認爲我有一個好家庭,好太太,幸福的婚姻?是嗎?雨秋?”
雨秋猝然間激怒了,她昂起頭來,眼睛裡冒着火。
“賀俊之,”她清晰的說,“你有沒有好家庭,你有沒有幸福的婚姻,關我什麼事?你的太太是你自己選擇的,又不是我給你作的媒,你結婚的時候,我才只有七八歲,你難道要我負責任嗎?”
“雨秋!”俊之急切的說:“你明知道我不是這意思!你不要跟我胡扯,好不好?我要怎樣才能說明白我心裡的話?雨秋,”他咬牙,臉色發青了,“我明說,好嗎?雨秋,我要你!我這一生,從沒有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樣東西!雨秋,我要你!”
她驚避。
“怎麼‘要’法?”她問。
他凝視着她。
“你不要破碎的東西,你一生已經面臨了太多的破碎,我知道,雨秋,我會給你一個完整的。”
她打了個寒戰。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低語。
“明白說,我要和她離婚,我要你嫁給我!”
她張大眼睛,瞪視着他。瞪了好一會兒,然後,一層熱浪就衝進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俊之的臉,成了水霧中的影子,哽塞着,她掙扎的說:“你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我知道,”他堅定的說,握緊了她,“今天在雲濤,當你侃侃而談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我這一生不會放過你,犧牲一切,家庭事業,功名利祿,在所不惜。我要你,雨秋,要定了!”
淚滑下了她的面頰。
“你要先打碎了一個家庭,再建設一個家庭?”她問:“這樣,就是完整的嗎?”
“先破壞,才能再建設。”他說:“總之,這是我的問題,我只是告訴你,我要娶你,我要給你一個家。我不許你寂寞,也——不許你孤獨。”他擡眼看牆上的畫像:“我要你胖起來,再也不許,人比黃花瘦!”
她凝視他,淚流滿面。然後,她依進了他的懷裡,他立刻緊擁住她。俯下頭來,他找着了她的嘴脣,澀澀的淚水流進了他的嘴裡,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輕顫。然後,她揚起睫毛,眼珠浸在霧裡,又迷濛、又清亮。
“聽我一句話!”她低聲說。
“聽你所有的話!”他允諾的。
“那麼,不許離婚!”
他震動,她立即接口:“你說你要我,是的,我矜持過,我不願意成爲你的情婦。我想,我整個人的思想,一直是在矛盾裡。我父母用盡心機,要把我教育成一個規規矩矩的女孩。我接受了許多道德觀念,這些觀念和我所吸收的新潮派,和我的反叛性,和我的‘面對真實’一直在作戰。我常常會糊塗掉,不知道什麼是‘是’,什麼是‘非’。我逃避你,因爲我不願成爲你的情婦,因爲這違背了我基本的道德觀念,這是錯的!然後我想,我和你戀愛,也是錯的!你聽過畸戀兩個字嗎?”
“聽過。”他說:“你怕這兩個字?你怕世人的指責!你知不知道,戀愛本身是沒有罪的。紅拂夜奔,司馬琴挑,張生跳牆……以當時的道德觀點論,罪莫大焉,怎麼會傳爲千古佳話!人,人,人,人多麼虛僞!徐志摩與陸小曼,郁達夫與王映霞,在五四時代就鬧得轟轟烈烈了,爲什麼我們今天還要讀徐志摩日記?我們是越活越倒退了,現在還趕不上五四時代的觀念了!畸戀,畸戀,發明這兩個字的人,自己懂不懂什麼叫愛情,還成問題。好吧,就算我們是在畸戀,就算我們會受到千手所指,萬人所罵,你就退卻了?雨秋,雨秋,我並不要你成爲我的情婦,我要你成爲我的妻子,離婚是法律所允許的,是不是?你也離了婚,是不是?”
“我離婚,是我們本身的問題,不是爲了你。你離婚,卻是爲了我!”她幽幽的說:“這中間,是完全不同的。俊之,我想過了,你能這樣愛我,我夫復何求?什麼自尊,什麼道德,我都不管了!我只知道,破壞你的家庭,我於心不忍,毀掉你太太的世界,我更於心不忍。所以,俊之,你要我,你可以有我,”她仰着臉,含着淚,清晰的低語,“我不再介意了,俊之,不再矜持了,要我吧!我是你的。”
他捧着她的臉,閉上眼睛,他深深的顫慄了。睜開眼睛來,他用手抹去她面頰上的淚痕。
“這樣要你,對你太不公平。”他說:“我寧可毀掉我的家庭,不能損傷你的自尊。”他把她緊擁在胸前,用手撫摸她的頭髮。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動着他的胸腔,他的心臟,在劇烈的敲擊着。“我要你,”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做我的妻子,不是我的情婦!”
“我說過了,”她也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不許離婚!”
他托起她的下巴,他們彼此瞪視着,愕然的、驚的、蒙徨的、苦惱的對視着,然後,他一把擁緊了她,大聲的喊:“雨秋!雨秋!請你自私一點吧!稍微自私一點吧!雨秋!雨秋!世界上並沒有人會因爲你這麼做而讚美你,你仍然是會受到指責的,你難道不知道嗎?”
“我知道。”她說:“誰在乎?”
“我在乎。”他說。
她不說話了,緊依在他懷裡,她一句話也不說了,只是傾聽着他心跳的聲音。一任那從窗口涌進來的暮色,把他們軟軟的環抱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