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經理,上午好。”外面的年輕女秘書問了一句話。照理說,這樣一個也許並不算很漂亮,但是絕對年輕而充滿活力的姑娘的一個問候並談不上什麼,但是此刻卻起了錦上添花的效果,讓人心情額外愉悅。當然了,事實上這個稱呼是一種尊稱,他真正的頭銜叫做經理助理——但是事實上人們經常會忽略後面兩個字。
“你好。”這一次,他臉上不是那種很勉強才能擠出來的笑容,而是笑的很燦爛。他有理由笑的那麼開心,因爲假如這是一場戰爭的話,那麼他正在發起最後一輪攻擊。
一次非常有把握的攻擊。
和之前過來不一樣,那個時候,與其說是因爲他對於事情很有把握,不如說是因爲他對於人很有把握——無需太多的眼神,他就一眼就認出那個叫任健的年輕人絕對是個雛兒。
一個對於真實的商場什麼都不知道,如初生之犢一樣冒冒失失的雛兒。說不清楚爲什麼他手裡突然有了那麼一筆資金,然而他確實撞進了一個他根本沒資格參與的遊戲場。
真以爲沒人會對鋼鐵廠有興趣?這顯然是絕對錯誤的。畢竟那塊地不是一般的值錢。哪怕花費幾個億都值啊。但是,觀望的人多,出手的人少,原因就在於大家都咬不準政府到底是什麼意思。
政府在努力的把資本朝着實業的方向驅趕。然而事實上資本考慮的只有一個東西:自我增值。或者用更加通俗的話來說,利潤。資本從來不在乎自己幹什麼,只在乎有沒有足夠的利潤。所謂殺頭的買賣有人幹,賠錢的買賣沒人幹,就是對這種情況一種最生動的詮釋。
W市政府最大的希望就是讓鋼鐵廠重新活起來——他們希望有這麼一個勇敢無畏,充滿犧牲精神的資本家,買下這座鋼鐵廠,然後讓它重新運轉起來。當然了,這位資本家最好還要進行一場高投入的技術改造,將原本陳舊的冶金工藝整個來個大改變。對了,這位資本家還需要將原本那些無能的廢物工人全部留下來——爲了政治穩定,免得他們起來鬧事唄。
當然,最最重要的還是那位資本家要出一個合適的高價——否則就是國有資產流失了不是?
錢先生最初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曾經在心裡暗自嘲笑那些政府官員的愚蠢。這就是典型的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要不是爲了那塊地,傻瓜纔會花費那麼多錢購買這麼一個劣質資產。可以說,如果有人打主意,就是爲了地。真的有志於進入鋼鐵市場的投資者,怎麼可能去買下這麼一個表面光鮮,實際已經爛得無藥可救的鋼鐵廠呢?中國那麼大,雖然說現在有什麼“十八億畝紅線”的限制,到處在搞“佔補平衡”。但是怎麼說找個建設鋼鐵廠的地方總還是沒問題的吧?還不用承擔那麼一堆複雜的歷史問題,債務糾紛,勞資糾紛等等。
所以說,歸根結底,面對着這樣一個複雜的局面,也就只有任健這種初生之犢纔會衝進去,然後——毫不意外的陷在裡面。
當然了,所謂林子大了,什麼樣的鳥兒都有。雖然事情按照常態進行理性分析似乎是如此,但是誰又能說得清楚任健到底是不是有着某個特殊的原因和理由呢?
所以他第一次來見任健的時候,其實還是有那麼一點疑慮的。
不過在見到任健之後,所有的疑慮都瞬間灰飛煙滅。因爲憑藉他的經驗,他確認對方並不是有着特別的背景和原因,僅僅是因爲他太嫩了,還不懂商場上的詭譎風雲。或者可以這麼說,他就是被那位市領導騙進了這個局的。
雖然不知道任健的錢從哪裡來,不過他顯然不是真正的擁有者,而只是一個代理人。說不清楚爲什麼有人找這麼一個代理人——也許是親戚朋友之類的。
其實要是早二十年,這倒也不算是錯。所謂年輕人才有衝勁,有想法。但是那終歸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市場經過了一次次嚴酷的淘汰,一場一場血腥的弱肉強食之後,除非是新開闢的市場,否則衝勁不一定是優勢。
事實上,資本是逐利的,如果看到某個有大票油水的生意沒人插手,那肯定背後有着問題。當然了,就W市鋼鐵廠來說,這個問題說白了很簡單——政府部門依然有些官員抱着不合時宜的幻想,希望出現一個冤大頭。
政府無恥起來,遠比商人嚴重得多。
所以那個時候,雖然錢先生並沒有真正意義上完全掌握任健這邊的情況,但是依然主動出擊,想法設法的壓價收購。
必須要說他做的很成功,至少給了任健非常大的精神壓力。這也是一種談判的方式。須知並不是每個人都具備良好的承壓能力的,或者說,除非是有經驗,否則絕大部分人並不知道自己承受的極限在哪裡。有的時候,人會因爲承受不住壓力,以至於他們不再尋求勝利,而是尋求解脫。這個時候,人們就會做出讓步。
但是怎麼說呢,上一輪他失敗了。這並不是因爲他低估了任健的承壓能力(事實上通過察言觀色,他一度覺得自己距離勝利已經不算遠了)。而是他清楚的感覺到對方得到了支持。從這一點來說,應該是任健背後的人(或許是某個高官子弟?)察覺到了W市土地政策變化的事情。
但是,這一次,情況不一樣了。
之前他的判斷只是根據自己掌握的一些比較粗淺的信息,通過察言觀色,以及在談話之中的試探。說白了,他知道的東西並不太多,只是想要嘗試着詐上一詐罷了。成功了當然最好,等於爲唐總立下大功——失敗了也很正常,不會被認爲是一個嚴重失誤。
但是現在,他是真正的掌握了大局。
商業談判中什麼最重要?無疑就是情報。就像賭博一樣,如果信息單向透明,知道對方的牌是什麼,那麼賭徒想輸都難。同理,談判的一方如果已經知道對方的底牌、底限以及具體的情況,那麼就可以拋開那些冗長,卻不可或缺的試探部分,直接單刀直入,切入中心。
要比方的話,正常的談判是一場戰鬥,勝負在兩可之間。然而如果知道了對方的底牌,那麼戰鬥就變成了狩獵——幾乎談不上危險的,單方面的壓倒性優勢。
這一次,唐總已經爲他做了三方面的準備工作。首先是通過細緻的調查,花了點小錢和時間,瞭解到鋼鐵廠的具體情況——不出所料,確實是爛的無藥可救。至少在賬面上而言,想要拯救它,就如同把錢丟到水裡一樣。其次呢,他們某些灰色渠道掌握了對方的資金情況。這事通常來說是違法的,然而這年頭違法卻不被追究的事情多得去了。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合同詳查,把任健當時買下整個鋼鐵廠的合同,整個弄了一份副本出來,細細的調查了上面所有可以利用的細節和漏洞。
要特別說明的是,細緻調查和粗略瞭解是有區別的。比方說之前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鋼鐵廠賬面虧損極大(無需任何調查,白癡都能看出這一點),然而僅僅是知道“虧損極大,無藥可救”和細緻的得到了真正的賬目細節,明白整體虧損金額,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同樣,他早就知道任健這邊“資金鍊緊張”(投機撞鐵板了,當然緊張),否則的話也不會那種表現,但是知道對方情況不妙和具體知道情況不妙到什麼地步,那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前者會讓你總有那麼幾分疑慮,總是要擔心那幾種可能性,因此腰板就是不能挺得筆直,說話的時候終究缺乏那麼幾分底氣,開條件的時候怎麼都會留有餘地。而後者則就是完全不同的事情。徹底掌握了真相之後,你就完全知道對方的條件到底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呢,亦或者是空手套白狼式的詐唬。那些談判上的花招對於你來說也就根本沒有任何效果可言了。
然後他很自然的走進任健的辦公室。
任健正在辦公室裡處理着不知道什麼事情。
有時候他覺得這個叫做任健的年輕人挺可憐的。他在他的第一次投資活動中就宣佈失敗——所謂炒股炒成股東,泡妞泡成老公,儘管對於別人來說是一個笑話,但對於當事人來說確實一個真實的大失敗。這一次的損失對於公司的傷害是如此之大,以至於任健完全喪失了其他方面投資的能力。他把所有的本錢全押上去啦!不得不說,能夠做出這種不成功則成仁的投資的,也就是這種新人了。放二十年前,這種氣概也算是一條好漢。
當然,放今天,那就叫莽夫和蠢貨,會被人吃得皮骨不剩的那一種。真不知道他要怎麼向後面老闆交代。
這一次有備而來,氣質自然不同以往。雖然說進去後任健的態度很冷淡,只是喊了聲“錢經理”,這麼稍微打了個招呼,就立刻低頭看着那個文件。但是這並不影響他用一種充滿居高臨下和目中無人的姿態在沙發上坐下來。
“任總,”他坐在那裡過了好幾分鐘,雖然說女秘書上來給他來一杯茶,但是任健本人卻沒怎麼理會他。當然,這是一種姿態——對中國人來說,不管是普通的人際往來亦或者談判,都有這種默認的規則——先開口的那一位,天然就處於弱勢。所謂求人難開口就是這個道理。當然這說的是正常情況。這一次這種小花招不會給任健帶來多少的優勢的。所以稍微登了那麼一小點時間之後,姓錢的終於主動開口招呼了。
“錢經理,怎麼說?”任健將目光從手頭的一張紙上擡起來,看向他。
“我已經來了好多次了。”錢經理輕輕咳嗽了一聲。“這一次,任總應該給我答覆了吧。”
“哦,是指鋼鐵廠轉讓的事情啊?”任健這一次的神情也顯然不同。“這個,我再考慮一下吧。”
好一招以退爲進!
錢經理心裡倒是暗暗佩服。之前覺得這個叫任健的年輕人嫩得很,然而現在看來,要麼是之前真的方寸大亂導致表現大失水準,要麼就是這段時間成長速度驚人。
可惜的是,這一次的他可不同過去,已經深刻洞悉了對方的底牌,當然不會被這些小手段給詐唬住。談判談判,打的就是一個心理戰。現在他已經知己知彼了,哪裡還會被這種招數給騙過?相反,他可以用一種超然的姿態,以第三方的立場觀察評估任健的表現了。
“您要考慮多久呢?您考慮的夠久了吧?”他用一種不太客氣的口吻說道。“如果您不給我個明信兒,那不就是讓我白跑了嗎?”
“錢經理,你要這麼說呢,我也直接答覆你。真抱歉讓你白跑了。”任健的臉上也露出一個嘲諷的表情。“這個廠子,我不想賣了。”
他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道,直接讓對方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