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五的猜測是正確的。
雖然地方軍和正規軍除了所處陣營之外,實際上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係。正常情況下,像陸五這種人進去宣佈讓正規軍士兵服從他的命令,哪怕高階軍官跑光了,照樣分分鐘會有人跳出來反對。但是眼下這個時候,全軍蒙受瞭如此之大的損失,每個人都意志消沉,士氣低落。事實上這麼說還不合適,真正意義上說應該是殘部整個陷入慌亂和恐懼之中。
否則的話,凱查哥亞特撤兵後,他們也不會只派出一個斥候去探索周圍的情況了。原本必敗無疑的戰鬥中,敵人突然撤退了,這個時候不正應該利用這短暫的機會撤退或者加固防禦,至少也是重整一下組織,以面對敵人的下一波攻勢吧。
但是事實上,這一切都沒發生。他們唯一做出的事情,就是派了一個斥候出去看看(前面說過,由於毀滅者的視覺系統依然是感可見光的,所以僞裝、隱藏、保護色之類手段對它們照樣管用)。凱查哥亞特真的撤退了麼?還是暫時後退一下——就如一個人縮回拳頭,並不一定就是放棄攻擊,更有可能是爲了更有力的揮出下一拳。
這種氣氛之下,有人站出來一呼,哪怕是個陌生人,也會天然的形成號召力。因爲每個人都剛剛處於生死的威脅之下,彷徨無計。
最終的結果就是,陸五不費什麼力氣,就暫時接管了這支軍隊。當然,要帶他們繼續作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帶他們撤退卻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和陸五之前預料的一樣,阿琪將大量的反重力車輛放在了這邊。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滿地泥水,別說輪式汽車,哪怕是履帶汽車都不怎麼好使。反而反重力車輛在這種地方有着天然的優勢。這種情況下,阿琪只要腦子沒出毛病,就會把反重力車全部交給這支負責後勤的部隊。
凱查哥亞特,或者說,持國天,目前只能算作暫時撤退了。這隻可能是陸五干涉的結果。但是,這又不是正兒八經的停戰協議,甚至連條約、簽名或者協商之類的流程都沒有。誰知道持國天的意思到底是什麼呢?也許他只是給陸五一段時間撤退。
靠着大螃蟹,哪怕救人,最多也救出三、四十個。但是如果是有了這麼一支反重力車隊的話,事情就會完全不同。
……
迦舍城外,現在已經能夠看看稀稀拉拉回城的士兵了。
看一支軍隊是勝利還是失敗,有着一個百試百靈的招數,那就是普通士兵表現出來的精神面貌。一支軍隊,假如衣衫襤褸,裝備破爛,他們不一定是吃了敗仗,但是如果所有士兵都垂頭喪氣,一聲不吭,麻木的在路上走,那就不會有第二種情況。
在迦舍城中的軍事指揮部,阿琪進入了陸五已經光顧過的房間。這一次沒有多餘的拖沓,在她進來的時候,影像已經被投放在機器前方。上面是那個她無比熟悉,但是此刻又無比害怕見到的人。
投影中的男人端端正正的坐在辦公桌前,露出半個身體。他的雙手重疊捂着嘴巴,手肘則撐桌子。那姿態彷彿是不堪重負,以至於隨時可能向前方栽倒一樣。
“……”沉默了好幾秒之後,終於由男人開口了。“阿琪,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阿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勇氣說出這種恬不知恥的問候話語來。雖然她此刻全身上下滿是污垢和血跡,連她的衣服都有明顯的破損,右邊的小半個袖子已經被燒掉了。但是這些不是愧疚的理由。事實上,如果戰鬥的結果如阿琪最初所預料的,那麼哪怕她全身衣服都破破爛爛了,她依然有資格驕傲的挺起胸膛,面對任何人都可以。
“迦舍城這邊……還有什麼事情需要處理嗎?”良久,對方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如果需要後方支持,儘管提。”
“傷員太多,”阿琪回答,也許人類的感情到了一個極限,就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表達出來。正如同怒極反笑,愛極生恨一般,她這才驚訝的發現自己居然口齒清晰,一如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事實上,在踏入這道門之前,她一度以爲自己會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着的。“已經超出了迦舍城的能力範圍。”
“作爲一個前線的據點,迦舍城裡有相當數量的藥品和治療器械……”屏幕上的男人點了點頭。“但是這一次情況特殊,可以理解。那麼告訴我,阿琪,你希望怎麼辦?”
“我想能調度一輛懸浮列車過來,”阿琪說道。“儘可能的把傷員送到後方去醫療。他們這一次已經盡力了,應該得到最好的治療……”
“沒問題,我會盡快的安排。你這邊只需要緊急處理一下,確保傷員不至於在運輸中出事就行了。”男人一口答應。“還有其他事情嗎?”
“還有,”阿琪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在我的直屬之下,XXX,XXX等人,作爲軍團長,居然畏敵怯戰,導致了原本不必要的嚴重傷亡……這種懦夫應該受到重懲!”
“我懂,”男人用手捂住臉,但是嘴沒有停下來。“之前我就知道了。不過就算是我,也不敢相信正規軍之中,居然有軍團長能夠棄軍逃亡……遲一點,把名單整理出來給我吧。這些人不應該再出現在軍隊離……還有其他的嗎?”
“迦舍城這邊……因爲大軍離開的緣故,被劫走了不少物資……”阿琪猶豫了一下。現在的她當然知道幹這事情的人是誰。但是站在一個公正的立場,她覺得這件事情還是必要說一下。“這種事情不應該發生。”
這一次,男人發出的就是苦笑了。“阿琪,你以爲你爲什麼還能活着站在這裡?”
阿琪愣住了。
“是我和陸五做了一筆交易啊,我讓他去救你……”說到這個,男人嘴角忍不住咧開一道自嘲的笑容。說實話,他原本也只能說抱着萬分之一的希望去做這筆交易,但是他做夢都沒想到陸五還真的做到了——不只是做到了,而且做到了最好。他不僅把阿琪救回來,還把阿琪的整個軍隊都救了回來。當然,這是一件好事,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卻又不是一件好事……總之是一片混亂,連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評價此事了。“城裡的物資,就是我許諾給他的一部分好處……”
“您不應該……”阿琪本能的脫口而出,但是還是及時的停下了話頭。對,他不應該,但是她現在有資格這麼說嗎?事實上,如果不是這一次的“不應該”,她應該已經死在那個宛如地獄一樣的戰場上。和無數的陣亡者一樣,被光子炮燒成焦屍或者乾脆被毀滅者一刀兩斷了。因爲陸五是地方軍,雖然同一陣營,但是和正規軍相比完全是兩個系統。如果沒有得到這些交易的條件的話,陸五根本就沒有來救援的義務。當然,事實上他也沒有救援的能力——別的不說,阿琪清楚陸五根本沒有足夠的車輛,能夠在短時間內抵達戰場並開展支援。
事實上,如果不從迦舍城裡搜刮到足夠的車,陸五壓根來不及趕到戰場。
“還有,陸五是怎麼把你們救出來的?”男人繼續說道。“他的報告很簡潔,他只是在外面繞了一圈,讓凱查哥亞特誤會有援軍抵達……”
事實上,凱查哥亞特輕輕鬆鬆把阿琪的十幾個軍團圍困住,然後如剝洋蔥一樣一片片剝下來吃掉。而陸五僅憑半個軍團就能夠擊退凱查哥亞特,救出友軍——這個故事聽起來簡直如神話一般。最神奇的是,陸五居然沒有傷亡一兵一卒,僅僅在特定的惡劣環境下因爲機械故障而損失了幾輛車子。這簡直……若非親身經歷,阿琪一定會認爲這是謊言的。
“只可能如此了,除非凱查哥亞特和他有勾結。”阿琪隨口說道。當然,這只是她無意識的隨口說說,並不代表她內心的真正想法。“他只是很幸運而已。”
“等一下把具體的情況發給我。”
阿琪點了點頭。“我已”
下一瞬間,難以名狀的沉默籠罩在整個房間裡面。一切前面的寒暄都已經結束,或者說,終於到了最後,也是最難堪,最難以面對的那一幕了。
“中校。”不知道過了多久——但是這一次的沉默宛如一個世紀那樣難捱——終於沉默被打破。“你違背軍令,擅自出戰,導致失敗。你要負起全責。”
“將軍閣下!”阿琪本來以爲自己不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是的,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哪怕是白癡,也知道她要爲這一次失敗負責。因爲這一次的戰鬥,從頭到尾都是她獨自一個人做出的決定。她錯誤的估計了凱查哥亞特的力量,也錯誤的估計了自己的力量。都是因爲她太愚蠢,也太傲慢……
但是,當她的耳朵真實的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她依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茫然。像所有的失敗者一樣,她下意識的想開口爲自己辯護。可惜的是她沒辦法辯護。所以她除了喊出“將軍閣下”之外,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
而這一聲,也讓她厭惡得幾乎響咬掉自己的舌頭。原來我終究也是一個那麼怯懦,那麼不敢負責的人嗎?
“根據相關規定,暫時解除你現有的職務。”投影的裡的男人恢復的最初的動作,也就是用自己的手遮住了嘴和下巴,使得別人很難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迦舍城的事情讓人代管一下,你立刻回來吧。”
“我會……怎麼樣?”阿琪其實很想問這句話,但是最終,這個問題尚未出口便湮滅在她的喉嚨裡,她只是默默的點了一下頭,然後轉身離開。
遙遠的某處,和阿琪相對的另外一個房間裡,被稱爲“將軍閣下”的中年男人用力呼出一口氣,然後把自己的終端開啓到另外一個鏈接之上。
“都處理完了嗎?”終端的界面上,浮現一張屬於老人的,滿是皺紋的臉。“你真的……感情太豐富了一點。”
“她畢竟……”男人苦笑着回答。“是我的女兒。”
“但是她不是個術士,她能起了作用,也只有這個了。”對方毫不留情的說道。“不過這個不重要,那個救出她的陸五是怎麼回事?你說過,他應該只有半個軍團的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