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舉綸接到電話,已經是早上七八點鐘的樣子。當值的私人秘書汪子京十分焦慮:“尹小姐昨天夜裡走掉了,六少現在大發雷霆,開銷了當值的全部侍衛,連沈隊長都吃了掛落,到現在還在追查是誰放了人,只怕要出事。”朱舉綸連忙道:“我馬上過來。”
大雪下了一夜,到天明時分方纔停了,路上都是一尺來厚的積雪,汽車輾上去吱咯作響,速度走不快。等朱舉綸趕到時,遠遠就看到洋樓前停着三四部小汽車,像是黑色的甲蟲臥在雪中。那洋樓西側正北風口子上,分兩排站着二十餘個衛戍近侍。雪雖停了,朔風正寒,他們又在風口上站着,許多人凍得已經搖搖欲墜,卻都咬牙忍着。朱舉綸瞧在眼裡,不由眉頭微微一皺。
他走到客廳裡去,只見幾位私人秘書垂手站在那裡,慕容灃坐在沙發上,雖然看不出什麼怒容來,朱舉綸知道已經發過一頓脾氣了。汪子京欠身向前,正在嚮慕容灃低聲說什麼,只聽慕容灃高聲道:“就凍死他們纔好,全都是無用的飯桶!”汪子京碰了這樣一個釘子,一擡頭看到朱舉綸進來,忙滿臉堆笑,說:“朱先生來了。”
慕容灃見到朱舉綸,面無表情欠了欠身,算是打過招呼。朱舉綸倒是拱了拱手:“六少好。”方坐了下來,慢條斯理的說:“程家的專列明天就該到了,帥府裡雖然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但許多事我等不敢作主,還要請六少的示下。”
慕容灃本來就不耐煩,說:“婚禮的事你們安排就好了,難不成還要我去操心不成?”朱舉綸道:“婚姻乃人生大事,六少的婚事,更是非同小可,恕朱某未便擅專。”頓了一頓,說:“當日大帥一病,立刻就不能說話,連一句後事都未曾交待,朱某在牀前侍疾,大帥只狠命的盯着我,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舉手伸出拇指與小指。所以在大帥靈前,朱某就曾對六少說,某雖不才,但絕不敢辜負大帥臨終所託。大帥一生的抱負,六少是最清楚不過。六少自主事以來,決斷有爲,想必大帥泉下有知,亦感寬慰。到了今日如何反而爲了一介女子,危及大事?”
慕容灃默不作聲,朱舉綸又說:“尹小姐懷有身孕,所以六少才如此情急,此乃人之常情,我等自然可以體諒。但不知六少是否想過,如果程家知道六少爲了尹小姐大動干戈,會作何反應?程小姐既然要求六少登報聲明,與尹小姐脫離干係,擺明了並無容人的雅量。所以朱某覺得,六少不必聲張,一切由朱某去安排,保管能夠將尹小姐尋回來。可是有一條,望六少能答應我——尹小姐回來之後,請六少送她去羅陽暫住一段日子,等孩子出生之後,再接她回來。”
慕容灃心中突突亂跳,說:“她性子剛烈,我只怕她想不開……”他自從怒火漸息,便憂慮如狂,此刻脫口說了出來,那朱舉綸到底是外人,所以他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朱舉綸是何樣的人才,立刻接口道:“憑她如何剛烈,也不過是個女人,六少的骨肉,也是她的骨肉,母子自有天性,六少請放心,她決不忍心做出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朱舉綸便以婚期臨近,保證婚禮期間承州治安爲理由,將承州駐防的治安官陸次雲叫了來,命令他封鎖水陸交通,徹查城中的大小飯店、旅館。陸次雲本是慕容宸的親信出身,與朱舉綸是老相與了。聽了朱舉綸的一番叮囑,遲疑着說道:“封鎖搜查都不難辦,可是眼下城門已經開了幾個小時了,火車也有好幾列發了車,只怕來不及了。”朱舉綸道:“大隱隱於朝,尹小姐素來是個聰明人,未必此時就急着出城。我已經叫人給諸省的治安長官拍發密電,你這裡先安排下去,以免有失。”陸次雲連聲答應,立刻就去辦理。
朱舉綸返身回來時,因爲沈家平被停職,所以副隊長舒東緒來嚮慕容灃報告:“嚴世昌承認是他開後門放尹小姐走的,說都是他一時糊塗,請六少饒過其它人。”
慕容灃冷冷的說:“一個都不饒,全打發去松北駐防。”松北在最北端的邊境線上,最是寒苦。舒東緒問:“那嚴世昌呢?”慕容灃怒道:“這種目無軍法膽大包天的東西,還留着做什麼?”朱舉綸在旁邊聽着,就說:“這大年下,又正辦喜事,六少饒他一命吧。”慕容灃心情煩亂:“那就關到東城去。”
他還有公事先回大帥府去,在車上已見沿途開始設立關卡,街市之間加派了警察與巡邏,好在戰時氣氛緊張,城中居民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爲奇。只是治安隊素來不比承軍的嫡系,在地方上橫行霸道慣了,難免滋擾的雞飛狗跳。一直到了臘月二十七,已經是婚禮的吉期。因爲要維持地方治安,連同衛戍近侍也全部派了出來,程允之與程信之送了妹妹乘專列北上,兩天前到了承州之後,包下了整個聖堡飯店。所以到了婚禮這天,從新人住的聖堡飯店,一路崗哨放到大帥府去。名符其實的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正街上早就肅清了行人,看熱鬧的人,都被趕到斜街窄巷去,個個引頸張望。
舒東緒一早忙出了滿頭大汗,安排各處的保安事宜,吉時是早晨九點,慕容灃親自將程謹之迎進帥府,鞭炮聲四面轟響,連門口軍樂隊的奏樂都全壓了下去。門口的汽車,一直停滿了三條街。那一種繁華熱鬧,不僅街旁的老百姓瞠目結舌,連承軍中的將領,也覺得富貴到了極致。等到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舒東緒連聲音都說得嘶啞了,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忽然一名副官過來報告:“舒司令,有人報告說,治安隊在城南一間小旅館裡查獲一個人,行跡十分可疑,冒充是劉府家眷。”舒東緒正忙得沒有辦法,兼之聽說是隻是冒充劉府家眷,不以爲意:“你去處理,統統先關押起來,等過兩天再審。”那副官答應一聲,轉頭就去告訴手下:“將那女人先關起來。”舒東緒忽然又叫住他:“慢着,那女人多大年紀,長什麼樣子?”那副官道:“聽說大概有二十來歲。”舒東緒正待說話,那邊又有人報告說最近的街口處看熱鬧的人太多,擁擠得崗哨難以維持。他着急怕出事,立刻要出去查看,百忙中回頭對那副官說:“先關起來再說。”
靜琬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時候發着高熱,睡在牀上,母親叫人去煎藥了,四周都是柔軟的黑,獨獨剩了她一個,帳頂是黑洞洞的,那些繡花挨挨擠擠,一直擠到眼前,簇擁得叫人透不過氣來。沒有人在,惶然得想要大哭。她定一定神,天花板是拿舊報紙糊的,一大攤一大攤漏雨的黃色污漬。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她本能的縮成一團蜷在那裡。那板結的被子搭在身上,一點溫度也沒有。
她幾日來一直投宿在小旅館裡,除了火炕,屋子裡只生着一隻爐子,爐上的大銅壺裡水燒得開了,哧哧的騰起淡白的蒸汽,她掙扎着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想暖一暖手,外面一陣接一陣的鞭炮聲,噼避啪啪的此起彼伏,比大年夜還要熱鬧。茶房替她端着煎好的藥進來,本來是個快嘴的夥計,剛去瞧了熱鬧,更是憋不住話:“哎呀你沒眼福,今天六少結婚,滿街的人和車,那跟着花車護送的,足足有數十部汽車。走了半天也沒看到走完,真是好大的排場。”她的手止不住的發顫,大顆的冷汗沁出來,出走那晚風雪交加,受了風寒之後,她一直髮着高燒,最後還是茶房替她請了位中醫郎中來。幾付藥吃下去,燒並沒有退,每天人總是滾燙的,嘴上因爲發熱而起了皮,皮膚煎灼一樣的痛,似要一寸一寸的龜裂開來。
她一口氣將藥喝下去,那一種苦,直苦到五腑六髒全都要滲得透了,存在胃裡只是難受,過不了一個鐘頭,到底搜腸刮肚全都吐了出來。正在難過的時候,只聽前面一陣喧譁傳進來,緊接着聽見茶房嚷:“查房了查房了。”
她心中一緊,四五個治安隊的士兵已經一涌而入,闖到天井裡來了。她平常所見的承軍中人,大都是些高級將領,除了偶露出些霸氣,多少還算有幾分風度。除此之外所見皆是衛戍近侍,只見這幾個人,雖穿着治安隊的制服,卻是一臉的匪氣,挎着槍斜睨着眼睛,只在衆房客中瞄來瞄去。
她心裡知道不好,於是先將一把零錢握在手裡,待得一名士兵走過來,便塞到他手裡去,堆出一臉的笑:“大哥,麻煩關照些。”那人接了錢在手裡,輕輕一掂,倒沒有說什麼,旁邊一個老兵侉子,卻眉開眼笑:“大姑娘嘴頭真甜,跟抹了蜜似的,再叫一聲哥哥我聽聽。”一邊說,一邊就湊上前來。靜琬心中慌亂,只見他滿口的牙叫大煙薰得漆黑,那腥臭的口氣直撲到臉上,心中一陣噁心,忍不住就要作嘔。可是她一整天功夫只吃了半碗麪條,剛纔又全吐了出來,彎着腰只嘔出些清水。那人伸手就來拉扯:“大姑娘怎麼啦?難不成病了?哥哥我給你瞧一瞧,包管你的病就好了。”靜琬病中無力,哪裡掙得脫去,她何曾受過這樣的折辱?只覺得氣怒交加,又羞又忿,直欲要暈過去。另幾個人見同袍毛手毛腳佔她便宜,只是笑嘻嘻在旁邊起鬨:“大姑娘笑一個,別繃着臉啊。”
靜琬又氣又急,見他一隻手竟向自己胸口摸來,情急之下未及多想,本能將手一揚擋過去。不想那老兵侉子一步正湊上來,未曾提防,只聽“啪”一聲,竟被她搧了重重一記耳光。承軍軍紀雖嚴,可是那些老兵侉子作威作福慣了,逆料到這樣一個弱女子竟敢出手反抗。那三四個人都是一怔,被她打的那人更是惱羞成怒,一腳就踹過來:“他媽的找死。”
靜琬躲閃不及,被他一腳正踹在小腹上,“啊”了一聲,只覺得劇痛難耐,如萬箭相攢,整個人一下子往後跌去,緊緊抓着門扇方未倒下,劇痛一波波襲來,兩眼望去只是白花花一片。那幾個人笑着逼近前來,她額上只有涔涔的冷汗,咬一咬牙:“我是劉師長的親戚。”
那老兵侉子怔了一怔,嗤笑一聲:“扯你孃的蛋!你是劉師長的親戚,我還是劉師長他親大爺呢!”另幾個只是哈哈大笑,靜琬痛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一手按在小腹上,另一隻手緊緊抓着門扇。她明知如果拿出特別通行證來,只怕自己的行蹤就會被人知道。可是眼下情勢緊迫,只得掙扎着喘了一口氣,取出那張短箋,拿發抖的手指遞過去。
那人並不識字,隨手遞給同伴:“老李,你念念。”那老李接在手裡念道:“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准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目光所及,已經掃見後面鈐着硃紅一枚小章,正是“沛林”二個篆字。那老李因爲粗通文墨,原本曾在營部當差,軍中凡是秘密的文書往來,慕容灃總在其後鈐私印。所以他識得這印章,嚇得一大跳,本能“啪”一聲立正,舉手行了個禮。
靜琬痛得滿頭大汗,只覺得一波波的天旋地轉,靠在那裡,微微喘着氣,可是每一次呼吸,幾乎都要牽出腹中的陣痛。那幾個人面面相覷,互相看了兩眼,不曉得該如何收場。她幾欲要哭出來:“給我滾。”那幾個人如蒙大赦,逃也般退出去了。旅館裡的其它客人,都像瞧着怪物一樣瞧着她,還是茶房膽子大,上來攙了她一把。她走回屋子裡去,牙齒已經將嘴脣深深咬了一個印子,她的全身的重量幾乎都要壓在那茶房的手臂上,那茶房見她身體不住發抖,只怕出事,心裡也十分害怕。她抽了一張鈔票給那茶房,說:“這錢是房錢,勞駕你給我找一部洋車來,餘下的你收着。”
那茶房本來見她孤身一個弱女,又一直病着,十分可憐,接了錢在手裡,答應着就去幫她叫車,車還沒有叫來,那幾個治安隊忽然又去而復返。一見了她就厲聲質問:“將通行證交出來。”她情知不好,腹中如刀剜一樣,疼得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那老李已經一把奪了通行證,說:“這定然是假的無疑,劉師長的家眷,怎麼會住在這種地方?我看你定然是混進城來的奸細。”靜琬死死的用手按住小腹,那冷汗順着鬢角一滴滴滑落,只覺得他說話的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連他們的臉也看不清楚了。
那幾個人已經如狼似虎一般欺上來,不由分說,將她推攘了出去。她虛弱已極,只得任由他們將自己帶到治安公所去,方踏進公所大門,再也支持不住,暈了過去。先前被她打了一掌的那人,罵罵咧咧踢了她一腳:“臭娘們真會裝死!”這一腳正踢在她肋下,她輕輕哼了一聲,痛醒過來。只聽旁邊有人說:“舒司令說了,先關起來再說。”然後腦後一陣劇痛,被人扯着頭髮拎了起來。另外一個人在她背心裡用力一推,她蹌踉着向前走去,那人將她攘進監房,咣鐺一聲鎖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