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端陽,女子又來到這酒窖中。
鵰翎絨裝明明如雪,襯得她越發高潔,領角邊還是那朵紫色的雪天蓮蕊。她的眼眸裡似乎少了許多塵世的執念虛妄,卻是沉澱下幾分難得的豁達淡然。
一切依舊,周圍的事物幾乎沒有絲毫改變。
可是冥冥之中,萬物幡然。
“今日又是端陽節,我陪你喝酒來了。”她清明透澈的眸子如水,臉上神情淺淡幾近毫無情緒。
轉回頭,我仰首飲一口囊中烈酒,饒有興致地看向她手中的酒罈,問道:“那你帶了什麼酒?”
她走過水廊,彎腰坐到我身邊,凝視自己手中的那壇酒:“總之,不是女兒紅。”
我無奈一笑,剛剛飲下的酒開始在胸腔中燒人心肺:“我知道你喝什麼都不會醉,惟獨女兒紅一沾即醉。”
身側的她聞言擡頭望向遠處潺潺的流水,眸中神情微動似是想起些什麼,語氣裡帶着一絲輕嘆緩緩開口:“是啊,唯獨女兒紅。”
八年的相守竟抵不過一個月的生死別離,這是她內心始終對月夜的愧疚。過往如雲煙,點點滴滴都混入杯中清酒,入了口便浸潤骨血,焚燒心魂。
“那好吧,我們今日不醉不歸!”如同三年前,我第一次嚐到了醉酒的滋味。
“不,今天我不想醉。”她收回視線低頭垂眸,將目光落在自己領口那朵鮮豔的雪天蓮蕊上。三年來,伴着她的只有它,常開不敗。
“爲什麼?”
“因爲,我還要去城門口等那個人。”
我這是明知故問。雖然她的命運我無法獲知,可她心裡的等待,在這三年間我卻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
“你還沒有放棄嗎?或許,他已經……”
“他不會死的。他既非人族,在龍的肚子裡三百年都死不了,更何況是在人界。我知道,他是不會輕易死去的。”沒想到,不過試探性的一問都被她毅然否決。
果然,除了心性較三年前更爲淡泊沉定之外,她仍是她。
將酒罈開封,她與我交互豪飲。如同三年前我見到她的第一面,那時我們一直喝到日落西山。
三年了,她的故事我已經寫了三年,可仍是無法寫下結局。
枯葉爲你自斷退路,最終卻失靈力、蛻化原形;月夜爲你孤絕稱王,最終情深不悔、放你自由;他們因愛你、爲成全你而各自與你此生不復相見——這,絕不是故事的結局。
將最後一口酒留給我,她轉身向城門的方向走去,落日晚霞中那道背影孤孑卻不寂寥。
這三年來她爲了等候未歸的枯葉,日日到城門口守望。直到斜陽西下,冰月高掛才肯慢慢離開。
但是她不知道,一隻被化去了近千年修行的枯葉蝶凝聚了微弱的精氣蛻化爲原形,每日伴在她的身後,陪着她等候那個有着明朗聲音的少年。
我不知道她還會在這城門口守多久,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我燒了一本寫了三年的書。
風過,一堆火光中的書冊頁頁隨風翻飛,其上力透宣紙,字字清晰。
……清淚落,相思無疾成蹉跎,誓不悔婆娑——寫月夜……
……浮生苦樂,悲歡離合,此生枉作天涯隔。徒留一曲,憶念長歌——寫白馬……
……硃砂如血,明鏡殘缺。江水爲竭夏雨雪,世世情難絕——寫枯葉……
……祭刀起,素手落;媚眼如絲,不敵碧海青天夜夜心——寫司馬雲雙……
冷眼看着書中筆墨點點化爲星火,隨風消逝任其零落。不自覺中我已輕嘆出聲:“紅塵醉情,濁酒焚心。”
這,就是我白澤。
酒窖外廊的矮几上,一男一女對面而坐。男子身着濃郁的墨色錦袍,對坐的女子則是周身如雪的絨裝。
“怎麼不給人寫書了?”女子指間玉杯輕落,朱脣微啓。
男子看她一眼,淺淺一笑:“不是不寫,只是你的故事,我還未寫完。”
“那麼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寫完?”女子似是自言自語並未期望對方回答的樣子,神情淡然清落。
男子輕啄一口酒,看着玉杯中那個清麗女子的倒影,輕嘆一聲,道:“白馬枯葉,總相依。”
有些故事,三言兩語便是結局。
而這個故事,似乎永遠也寫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