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爲自己是出現了幻覺,捧起女孩的臉定定的看了半天,這張臉變得成熟了,比以往更加俏麗,少了些許嬰兒肥,像是一張精心雕刻的蠟像,又像是墨筆渲染的美人圖,總之,她依舊如小時候那般咬着下脣啜泣而哭,那種撲面而來的氣息一如當年。
“蘇燮,好久不見。”又一個雄厚磁性的聲音傳來,只見一個身長八尺的男人輕盈的落在祭祀臺上,下巴上佈滿細密的鬍渣子,跟蕭家家主年輕時候的模樣簡直一般無二。
這個高大的男人便是蘇傑,兩個人都身穿天山門的服飾,卻比三年前蕭烈陽所穿的服飾要更華貴,多年再見,曾經的家人已經是天山門的內門弟子了,見到這一幕,蘇燮心中感動不已。
“蘇楠……蘇傑,真的是你們?”進入這萬蠱瘴森,已經死了差不多兩次,蘇燮原以爲自己的一生都得交代在這了,卻連最想見的人也見不到,或許是上天憐憫他,成全了他的最後一個心願吧。
“是我們,我們都來了,”蘇楠從他懷裡抽身,慢悠悠的轉過身來,眼神冰冷的望向蠱婆,這句話,似是在對蘇燮說,又像是在對蠱婆宣戰,“誰都傷害不了你!”
自蘇楠體內釋放出一股雄渾的磅礴氣息,將地面上灑落的鮮血和灰塵攪動起來,那個如月仙般的女人擡起衣袖,擋住自己的臉,表情厭惡,生怕污垢沾染了她美麗的臉龐。
這是天啓五階的修爲,雖然在蠱婆面前不成氣候,但她想告訴對方只要自己還在這裡,誰都不能傷害到身後的人。
蠱婆冷笑道:“哼,再來幾個都一樣,我全都照殺不誤!”
“你可知我們是什麼人?”蘇傑走了過來,高大的身軀護住了蘇楠,沉聲問道。
“你想威脅我?呵,如今這普天之下,還有誰會是老孃的對手,就是天羅聖殿的殿主駕到,我也不放在眼裡!”她憤怒的嘶吼着,很討厭別人這樣威脅自己,如今她乃是天師八階的強者,力壓羣雄的霸主,卻仍被眼前這一堆小毛蟲瞧不起,她受夠了別人不在乎的冷嘲熱諷,她要讓世人爲之顫抖,讓所有人都畏懼她!
“我們乃是天山門的內門弟子,你敢跟我們鬥,就是挑戰整個天山門,都到這個時候了,你不會還以爲族人會站在你那邊吧?”蘇傑語氣平靜,完全沒把她的話當回事,“你好好看看周圍吧,喇嘛人已經棄你而去了,你殺了他們心目中最崇拜的龍蠱神,與蠱公反目成仇,傻子都知道待在你這個毒婦身邊早晚有一天都會是一樣的下場,我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瀾州大陸容不下你,七大宗門一定會派人誅滅於你,你一個人失去了擁護者,就算修爲再高,也已經輸了!”
她環顧四周,眼瞳微微一震,滿地都是死去的外族人,果然不見一個喇嘛人的身影,置放在祭祀臺邊的蠱藥也被帶走了,族人已經把她拋棄了,讓她一個留在這裡,被四大宗門之人同時針對,綿延了近千年的種族,一夕之間葬送在她手裡,蠱婆冷笑了一聲,臉上毫無血色,就算這場戰鬥贏了,又有誰會甘願伏在她的座下,稱她爲王呢?
孤獨的王,不配稱王,因爲他不能聚斂人心,世上每一位君主的王座,都是由千萬百姓共同擡起來的。
“但至少,我可以在結束之前把你們都殺了,命運就是這樣坎坷無情,既然他們不肯追隨我,那我終將以暴力讓世人屈服,我管你是哪個宗門的小鬼,在我眼裡都如倒在地上的這些廢物般,一視同仁!”蠱婆攤開手掌,看着這片令人哀傷的大地,對着空氣緊握拳頭,藍蛛在頭頂上發出咯咯的怪響。
她擡起骨節森白的食指,用命令似的語氣說道:“我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是選擇臣服於我,做我的子民,還是選擇……死?”
無人回答,長久的沉默,蘇楠和蘇傑完全沒把她放在眼裡,蘇燮有些震驚,這兩個傢伙,還是和當年一樣,被蕭家的人欺負時,也絕不低頭,這般骨氣,確是只有蘇家之人才擁有的啊。
“沒人會追隨你,我來這,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蘇燮忽然走到兩人面前來,一句話表明了所有人的意思。
鳳凰宗那邊的兩名護法,望舒和薛夜,趴在地上身體微顫了下,眼裡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我那時候真該殺了你,但看在你的那張臉上才放你一馬,既然你非得和我爲敵,那休怪我無情!”蠱婆看見蘇燮,自嘲的冷笑道,她忽然發動攻擊,手中迅速結印,但只進行了一半,潔白的玉手卻不再動彈,武力倒流回去,身體隨之猛地震顫一下。
“那是……蠱公?!”蘇燮失聲道,瞳孔幾乎張大到要覆蓋眼眶的程度,蠱公喉嚨裡還存着一口氣,尚未乾涸的青筋暴露在頭皮下,皮包骨的手尖刀般劃破了蠱婆的大腿,血紅色的細小毒蟲迅速鑽入進去,蠱婆嚎叫着,感受着蠱蟲蝕骨般的疼痛。
只有他叫出聲來了,蘇傑和蘇楠一臉平靜,似是早已猜到蠱公會突然“復活”,望舒和薛夜相互對視一眼,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這就是……相愛相殺麼?
“出乎我的意料啊!”左一楓喃喃道。
蠱婆渾身止步住的顫抖,混有蠱毒的膿水沿着可怖的血痕流下,她瞪大了眼睛,那個老不死的中了傀儡蠱如此長的時間卻還留着一口氣,黃牙暴突,漆黑的眼眶裡藏着深不見底的魔淵,一眼看過去,她頓時覺得毛骨悚然。
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怨恨真的能讓屍體“起死回生”,成爲一具屍鬼來報復她嗎?
“呵呵……從把你帶回部落的那一天開始,我……我就看出你這個人的心思,那是第一次,你爲了煉製丹藥,偷偷設計殺死了三個族人,直到過了兩個月我才發現那死去的三個人是你殺的,但我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蠱公竟然開口說話了,聲音沙啞,幾近是用盡了全部力氣說出這句話,“因爲我是那樣愛你,我不想傷害到你,只好配合着你演戲,把族人之死給偷偷壓了下去,騙了整個喇嘛族的族人,其實外族人在這裡拿走的人命根本不超過五條,而你拿走的人命,卻是他們的數倍!我都是爲了護你周全,才讓那麼多勢力仇視喇嘛族,甚至引狼入室被外人知曉了龍珠的秘密,但你的慾望和貪心從不曾半分減弱!終於我看到了你的真面目,我害怕某一天自己也會死在你的手上,乾脆直接在身體裡種下血煞蠱王,這種蠱只有在我死後纔會發揮作用,它會給我留下最後一口氣,靠着這口氣,我取出了身體內的血煞蠱王,終於……把你殺了,哈哈哈……”
多麼精心的一場詭局啊,策劃的如此美妙,貫穿幾十年的光陰,蠱公和蠱婆的愛恨情仇誰也不知,在場唯有一個人知曉,那便是蘇燮,他理解蠱婆爲什麼要殺掉蠱公,她認爲蠱公配不上自己的美,她和所有小女孩一樣,希望能遇上一個翩翩公子度過一生,她本是選擇了蘇燮,卻後悔之前的愚蠢選擇。
前半生她作爲一個妓女活着,後半生她想重新活一次,但必須得讓自己貌美如初,其實她壓根不會再遇上任何那樣深愛自己的人,蠱公爲了她,背叛族人,一度將喇嘛族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都只是爲了這個妓女,誰會愛上一個妓女呢?
蠱公能遇上花月,遇見的是愛情,是命運,也是劫數。
“什麼?血煞……蠱王!”蠱婆大驚失色,她本是無可匹敵的強者,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懼,“這種蠱,不是早已在喇嘛族的族譜上失傳了麼?!”
血煞蠱王是喇嘛族歷史上最厲害的一種蠱,被侵蝕者,任何方法都無法祛除體內的蠱,結局只有一個字——死。
“哼,你個賤……賤人,你以爲我會把喇嘛族所有的秘密全都告訴你,我呸,休想!”蠱公怒罵道,語氣透着刻骨的怨毒和憎恨,“我纔是喇嘛族真正擁有權柄的人,你知道這幾十年來我有無數次的機會把你殺了,但我都放棄了,就是希望有一天你得到自己的想要的東西后,重新做人,改邪歸正,呵呵……但我錯了,我也是個被心魔吞噬的人,我的心魔便是你,如果我早點看清,大概……就……就不會……”
蠱公的下巴磕在地上,最後幾個字徹底卡在了喉嚨裡,她流下了眼淚,仰面倒地,那一眼,是她一生來第一次認真的看過這片森林的天空,它被蒼翠的森林染的碧綠,淺藍色和在其中,美不勝收,和當年第一次牽着那個男人的手一起走過萬蠱瘴森的天空下,所見的美景是一樣的。
她的淚水,飄零在血腥氣的半空中,或許是未完成心中的願望,抑或是感嘆的愚鈍,爲何那麼多年,始終未發現他對自己的愛,從在青樓相遇的那一刻,或許就沒真正愛過對方吧?所謂的愛,對於蠱婆來說,只是年少無知時女孩一時的傾慕。
直到後來,她看盡了天下的男子,有那麼多溫潤如玉的公子哥,而自己卻始終只能呆在這片幽暗的森林裡,跟個鄉巴佬沒任何區別,慾望和怨恨不斷佔據內心的過程,便是走向毀滅的過程吧?
月仙似的女人徹底消失在世界上,只留下一件發黃的白衣,沾滿惡臭難聞的味道,那張美麗的臉在最後一刻消失時,佈滿皺紋,衰老的如此可怕,牙牀萎縮,就像普通的老太太。
“唉……”周圍的人發出一陣嘆息,蘇燮靜靜的望着這兩個讓人憐憫的逝者,心中感慨萬千,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這兩個是如此相像,只是心中各自的執念不同罷了,纔會釀成如此大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