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2 繼承
【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 ——荀子】
又是一個黎明,那以後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星期。此刻,王宮的內殿裡,亞闌西王子正坐在王座旁側的大椅上,整理幾日下來堆積如山的公文。暖黃色的燈火照在他的臉上,卻絲毫不能把他那冰冷的表情融化。
瑪雅的宮殿遭人襲擊,一夜之間,王宮三百多人,包括侍衛、國王、還有在場的大臣,都被無情地送進了墓地。這真是場前所未有的浩劫,但儘管是這樣天大的事,帝國上下也只有少數人才能知道真相。這樣的事情千萬不能泄漏出去啊,不然勢必會引發民衆脆弱的恐慌。
只是……這個年僅十八歲的少年王子那瘦弱的肩膀,真的能抵住這樣的災難嗎?
所有人都曾爲他擔心,但他讓所有人都爲他驕傲。穩重冷靜地一步一步地處理政務,仔細精明,一點都不出差錯。哪怕是經歷了這樣的空前劫難,哪怕王宮上下每日每夜人心惶惶,他依然如此從容。做自己該做的事,努力讓所有人安定下浮躁恐懼的身心。他真的很有儲君的樣子!
“陛下,眼看那勤勞的金烏又要從東方升起,婉轉的黑夜又要脫下她美麗的黑裙。你已經幾天幾夜沒閤眼了,爲了死去的陛下和活着的百姓想一想,還是愛惜您的身子要緊。”
說話的是主管王宮內務的大臣安特,他那晚恰巧不在宮殿,因此保住了性命。
亞闌西擡起疲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熟悉蒼老的臉龐讓他又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安特是他父王的摯友,年齡比國王還要大上幾歲。他辦事很利索,一直是位不可多得的得力助手。安特同時還曾是他的老師,當亞闌西還是個到處亂跑的小孩兒時,安特曾親手拿着訓誡追着他告訴他什麼是王族該有的禮節。
現在想來,這一切都過去太快了!亞闌西鎖着眉頭,棕紅色的頭髮似乎已經好久都沒有去打理了。
他嘆了口氣,想想自己轉眼已經成年,而這莫名之間又從天而降巨大的災難。他雖然每天在外人看來有條不紊,但心裡卻是亂得很。
“陛下,您還是休息一會兒吧。”安特又說。
面對安特慈祥憐愛的眼神,亞闌西更加哀傷,他對他說:“我不去睡覺是因爲我沒有時間合上我的眼睛,這裡還有一堆繁忙的公事要處理。不然萬一在夢裡見着父王,他又該對我發火了……安特,我不是說過叫你不要稱我陛下。”
他說完用修長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看上去非常疲憊,恍若一株好久都沒有澆水、卻依然硬撐着的植物。
“可是,國王陛下已經被妖魔殺死。雖然大仇未報讓人心裡焦躁,但您繼承王位那是早晚的事。”
安特這樣說着,一邊開始幫他整理公文。他睿智的眼睛看上去比亞闌西更加冷靜,或許是因爲上了年紀見過的事太多的緣故。聽說人這種東西,越活就會越冷血。啊,那大概就是因爲對很多事情都太明白了吧!
亞闌西依然毫不鬆懈地捆綁着自己的雙眉,他看上去真像一位被命運的債主催促還錢的可憐人。
他無力地擺了擺手,說:“收起這個神聖的稱呼吧!它像一塊巨石,壓得我擡不起頭。在沒有親手殺死那些魔鬼之前我是不會繼位的。對了,我叫你辦的事辦的怎麼樣了?”
把那些不幸遇難的大臣統計並送回各自的家中,安撫他們的親友並儘快找出適合的繼承人,這是時下最要緊的事情。
安特拱了拱手回答道:“回稟陛下……哦,不,殿下。都已經統計完了。很多空缺的職位已經由適當的人補充完成。現在就剩下大將軍一職有些爲難。泰斯的兒子年齡太小,大家都不知道他能不能擔以重任。”
大將軍一職關係到城邦的安危,的確不是可以隨便找人充數嘗試的重要位置。
“泰斯的兒子?噢,我想起來了。是那個叫阿修的吧!”
亞闌西努力地繼續運轉他精疲力竭的腦子。
“是的。”安特說。
想起阿修,亞闌西露出更加睏倦的神情:“啊,他只比我小了一年。我早先還曾見過他呢!的確,那傢伙的個性是不太像能打仗的料。”
泰勒的獨子阿修,在亞闌西的印象裡是個十分內向的孩子。他倆曾經有過接觸,除了血緣,亞闌西根本不能把他和他威武善戰的父親聯繫到一起。那小子又膽小又愛哭,雖說從小練就了一身不錯的武藝,但他根本就不能好好活用。
“那麼……我們果然還是另尋他人吧?”安特這樣問着,他似乎也和王子有着相同的顧慮。
可是,人是會成長的吧?
亞闌西覺得自己也並非一生下來就是做王子的料。起碼,阿修的武藝在全國來說還是數一數二。就這樣因爲一個小時候的印象而把人一棒子打死,會不會太不公平了?
猶豫了一會兒,他還是決定先見見這個少年再說。
“不,我覺得……”但他的話正說到一半,卻不想被從門口飄進的尖銳的聲音一把切斷。
“你們幹什麼!快放開我!讓我進去!我有急事要找王子!快讓我進去!”
那個聲音雖然非常纖細,但聲調裡分明是有火熱的焦急。
這麼一大早,會是誰呢?亞闌西於是決定和安特一起去門口查看。
他們剛走到門口,便見守衛的士兵正用長槍押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那少女穿着一身白裙,五官生得精緻漂亮,一頭在瑪雅並不多見的金色披肩長髮更是奪人眼目。她身材高挑,婀娜窈窕,只是那冒着劍氣的眼睛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惹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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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麼事了?”亞闌西問。
“回稟殿下,這裡逮到了一個妖女。”
守衛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爲從那日開始王宮就戒備森嚴。偌大的宮殿,前前後後佈滿了衛兵,連個烏鴉都飛不進來。而這個姑娘居然能光天化日地出現在內殿的大門口,實在讓人費解!守衛們正打算把她抓住押往審問。
聽守衛的士兵這樣說,那個女孩瞪大了眼睛,她看上去就像一隻被惹急了的小豹子,只聽她回頭惱怒地對士兵喊道:“呸!你說誰是妖女?有眼無珠的下等貨!我是來找王子的!”
“小姐,每個人都生而平等。他們爲我幹活,不見得我就高他們一等。請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亞闌西的語氣冰冷,顯而易見,我們的王子並不喜歡這個型號的女人。與其說外貌出衆,亞闌西和他死去的父親一樣更欣賞內涵豐滿的女性。
那女孩擡頭看了看眼前說話的人,亞闌西那高貴的氣質和英氣的劍眉瞬息像天邊的朝霞一樣照紅了她的臉頰。只要是人都好/色,這也是本能。
“我是穆祭司的女兒米娜,我想確認一下我父親的安全。”
她的語氣瞬息溫柔了很多,金棕色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捧着亞闌西俊朗的臉蛋,但是王子殿下依舊並不對她來電。
這時,安特在亞闌西耳邊小聲地說:“殿下,如果她真的是穆祭司的女兒,那麼她的父親就是死去的米諾託大人。”
米諾託原先是和安特一樣掌管內務的大臣,但他沒有安特幸運,已經在那場災禍中喪生了。
“非常抱歉米娜小姐。我想,令尊的遺體我們會盡快找人護送回家的……”
亞闌西這樣說着,心裡不免爲這年輕的姑娘擔心起來。
“你、你說什麼?!我爸爸、我爸爸他……”
不出所料,米娜聽聞之後,那漂亮的眼眶好像一瞬被噩耗打碎了一般,她透明的淚水猶如透明的珍珠,爭先恐後地滾下了臉頰。
對於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女來說,這樣的打擊果然還是太大了。
從方纔的嬌蠻到如今的哀傷,亞闌西親眼見證了這個女孩世界的坍塌,他看着她傷心的樣子不禁也想起了自己的父王。
但他卻並沒有讓自己的眼淚就這樣肆意地衝出眼眶,他沉默了一會兒,背過身去,對身邊的安特說:“……安特,安排人送這位小姐回家去。”
安特正要奉命行動,米娜突然停止了哭泣,她大聲叫住了正要往裡走的亞闌西:“等一等!我知道父親他們爲什麼被殺。”
“你是說真的?!”亞闌西有些意外地回頭,眼前女孩的雙睫上此刻還垂着露珠似的淚水。
米娜伸出白玉般的纖手擦了擦眼睛,說:“我是祭司的女兒,以後是要和我母親一樣接手神諭的人。亞闌西王子你不想報仇嗎?”
她這樣說着,倔強的雙眼隱隱能見絲絲紅紋,猶似兩片粉色的玫瑰花瓣。
“當然要報仇!”亞闌西堅定地說。
他的雙眼閃滿了憤怒的星火,安特回頭看他,才知道原來一向冷靜的王子殿下其實做夢都想着要報仇雪恨。
“那你讓我留下來,我告訴你事情的真相!”米娜說。
她說完那句話,又用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小聲地嘀咕:“反正那個家回不回去都一樣了……”
“可以。”亞闌西非常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因爲他也實在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兩人的雙腿眼看就要一起往內殿走去,安特的聲音突然從他們的身後響起:“那個……王子陛下您還是先休息……”
可他喉嚨裡的話還沒全部跑出來完,就被那嬌蠻的大小姐一句頂回了嘴裡:“大爺你可以先走了,我和王子接下來要說的話,在王子耳朵裡是神諭,在旁人聽來是罪過。”
米娜看上去那樣神氣,她搖擺着步子,搖擺着雪白的長裙,遠遠看去恰似一隻拖着華麗羽毛的白色孔雀。
亞闌西轉身朝安特點了點頭,說:“安特,你先下去吧。”
見王子都親自這樣開口了,安特雖然是老臣但也沒有賴着不走的道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好吧……告辭了我的殿下,請您務必注意身體。”
他說完話,便輕聲地離去了。他厚重的背影裡透露着對國家的忠心與對國王的哀思,他走到了好遠纔回過頭去。這裡已經看不見王子的身影,但在他眼中依然能夠找到他對王子的尊敬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