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南郡四士

同一時刻,韓宅中,韓嵩繼續爲曹操介紹龐統的家世。

“龐氏世爲沔南冠族,龐德公的名聲,早已傳出南郡,有人甚至將他與光武時的大隱士嚴子陵相提並論,劉景升入主荊州後,曾去親自尋訪徵辟,卻被龐德公屢屢拒絕。”

“而龐德公之小弟龐季,也頗爲不俗,靈帝末時被舉爲南郡孝廉,入朝做過侍中。劉景升被任命爲荊州刺史時,龐季見中原紛亂,便也隨他南下,與蒯氏兄弟、蔡德珪一起,成了劉景升左右臂膀。”

“當時江夏賊擁衆佔據襄陽,劉景升乃令龐季爲使者,單騎前往說降之,如此劉景升才能進入襄陽,以此地作爲州城。龐季輔佐景升取荊州,於是被舉爲別駕從事,只可惜龐季壽命不長,建安四年便逝世了,否則也輪不到劉始宗來繼任。但龐氏也由此顯赫,緊接着又出了龐士元這異才。”

說到這,韓嵩偷偷瞧了一眼曹操,卻見他捋須眯眼,並無不耐煩之色,遂繼續道:“龐士元少時容貌樸鈍,並不出衆,只有龐德公覺得他不同一般,便讓龐士元北上潁川,拜訪司馬德操。交談後司馬德操大異,贊其爲‘南州士之冠冕’。”

“自此之後,龐士元的名聲才漸漸爲他人所知,果然成年後不俗,雅好人流,經學思謀,與他交往過的人,無不讚其爲荊楚高俊。”

韓嵩看向杜襲,笑道:“且與潁川一樣,南郡對年輕一輩有才幹者,亦有‘四士’之謂,‘龐、襲、馬、向’,這第一的正是龐士元。”

“後來龐士元被徵辟做了南郡功曹,在任期間典選郡中官吏進退,進者衆人皆服,退者心無怨言,考察政績,年年都爲荊州諸郡功曹之最。”

“所以,不論是家世、郡望、才幹、官職,龐士元都適合作爲拔士者。”

曹操仍在搖頭:“雖如此,但區區郡功曹,官太小了,與德高這九卿無法相比,讓他做評主,恐不服衆啊。”

韓嵩笑道:“丞相像對待鄧、劉二人一樣,給龐士元提升地位,不就合適了?”

“德高很欣賞龐士元啊。”曹操算聽明白了,他想起徐庶提供的名單上,也有個“龐”,遂問左右:“不過這龐統,與那個在襄陽時投奔劉玄德的龐林,是何關係啊?”

王粲與龐林共事過,立刻道:“丞相,是親兄弟!”

“哼!”

曹操勃然動怒,對韓嵩冷笑道:“德高舉薦失人矣!這龐統既然是從逆者兄弟,我已令人逮捕龐林之父,如今更應該行株連罷龐統的官,再查抄家產,又豈能令其做拔士者?龐統所舉必是心向劉備之輩,這與將碩鼠放入倉廩,又有何異?”

……

“哈哈,哈哈。”

另一邊,被徐庶嚇唬後,龐統卻絲毫不慌,反而嘿嘿笑了起來。

徐庶問:“士元爲何發笑?”

“我啊,我笑元直太過心急。”龐統講了這麼一句話後,頗爲自信地說道:“元直,你我打一個賭,如何?”

“賭何事?”

龐統說:“就賭曹操究竟是如你所言要抓我殺我,還是會寬宥我重用我!”

徐庶一愣,暗道龐統莫非已有應對之策?據他所知,曹操今夜要去拜訪的韓嵩,不但與水鏡先生爲友,還是龐德公的莫逆之交,相當於是看着龐統長大的,對龐士元評價也很高。

而徐庶又聽說,在韓嵩被劉表囚禁在江陵期間,在此做官,權力還不小的龐統對他多有照顧。以這兩家的交情,龐統若有所求,韓嵩會不會替龐氏向曹操求情呢?

雖然大概猜到了龐統的底氣,但徐庶仍不露怯,因爲自己也有優勢,那就是比起龐統,他更瞭解曹孟德!

徐庶只道:“賭注爲何?”

龐統說:“若你贏了,我便按照元直教的法子,潛逃出城。”

“但我不會留在南郡聯絡什麼親朋故舊,而是會順漢水東行,去夏口尋孔明,加入劉玄德麾下,以圖爲龐氏報仇!”

他攤手笑道:“這不是當年元直北赴新野時,對我發出的邀約麼?如今我可算答應了,元直可感到欣慰?”

那是自然,徐庶心中突突直跳,激動地想:“伏龍鳳雛,得其一可成霸業,若主公能得到龐士元輔佐,縱然徐庶此次不幸身死,有士元替代我的位置,與孔明併爲主公雙翼,定能讓他翻然翱翔,成就大事!”

但徐庶的聲音卻依舊冷漠:“我如今已爲曹臣,你去投劉,我何慰之有?那若是……我輸了呢?又當如何。”

龐統拊掌道:“若如此,則龐氏無虞矣!而我也不必逃走了,更能得到曹丞相任用,當與元直同幕共事。”

“只是到那時,還請元直將你降曹的真正圖謀,原原本本,告知於我!”

……

“丞相,哪一畝粟稻不是良莠雜糅,哪一家冠族沒有不肖子弟呢?”

韓宅中,韓嵩仍在努力爲龐統說話:“春秋時,晉國羊舌虎參與欒氏叛黨,但其兄長叔向卻是賢大夫。羊舌虎有罪陷刑被戮,而叔向不誅獲釋,後來果然作爲執政趙文子的謀主,助他治理晉國,匡正朝事。故嵩以爲,不可因龐林叛逆一事,而株連到其兄龐士元身上啊。”

曹操道:“德高是想做‘祁奚’啊,但龐統,他能有叔向的才幹麼?”

韓嵩對龐統頗有信心:“叔向是晉國社稷之固,龐統也能成爲丞相在荊州的柱石,他可是‘鳳雛’啊。”

曹操尤然不信:“鳳雛?楚人好大言,恐怕與劉備謀主諸葛亮的‘伏龍’一樣,名實不副罷?”

司馬德操那麼多弟子,唯獨龐統,是韓嵩一定要保下來的。不但因爲他和龐德公交情也很深,更因韓嵩被囚期間,身爲南郡功曹的龐統沒少照拂他。連這窮巷裡的住處,早先都屬於龐家,龐統直接送給韓家居住。

而韓嵩在獄中想看什麼書,龐統更會想盡辦法弄到,送入獄中給他,再將韓嵩所寫文章註釋小心送出來,交給韓家人保管。至於給韓嵩提供額外酒食,接濟他的幾個兒子,更是無數次發生的事。

這可不是一回兩回的小惠,而是持續數年而不改的大德啊!所以韓嵩冒着惹怒曹操的風險,也一定要爲龐統求得寬宥。

這是他出獄後,龐統登門拜見時,篤定韓嵩必受曹操擢拔,並與韓嵩打賭,若果得重用,還希望他看在兩家的情分上,救龐氏於危難……韓嵩親口答應下來。

於是韓嵩起身下拜,將他視若珍寶的銀印捧起奉上:“若丞相要對龐氏論罪,老朽也與龐家有舊,同樣在株連之列,不敢接受九卿之職,願與龐統一起再入囹圄!”

見韓嵩執意如此,曹操也尬住了,目視杜襲,尋求他的意見。

杜襲遂勸道:“丞相當初戰勝於官渡,於所獲袁氏圖籍中檢出書信一束,皆是許都及軍中諸人與袁紹暗通之書。左右多勸丞相查閱信件,逐一點對姓名,將通敵者收監誅殺!”

“但丞相卻立刻將書信焚燬,以安衆心。今日對待有子弟投靠劉備的荊州冠族,何不也加以寬宥呢?如此,則可令荊州的反側子自安!”

杜襲如此說,曹操心中卻不以爲然,他那日效仿光武帝燒通敵書信的舉動,其實是迫不得已。因爲當時袁紹屬於強勢一方,最危急時,連曹操都遲疑要不要退兵遷都,以避鋒芒,何況是其他人呢?官渡雖勝,但袁紹未死,實力尤存,曹操纔不會干將手下人逼着真投靠袁紹這種蠢事呢。

可現在形勢不可同日而語,曹操是強者,輕取襄陽、江陵,荊州反掌可定,劉備則抱頭鼠竄,極弱無比。與官渡時曹操僅有手下諸人不同,現在他坐擁北方諸州賢才,荊州的冠族不過是順手收服,可有可無。

以曹操的脾性,此刻就不該講什麼寬仁,而應對冥頑不靈者加以雷霆之掌!讓他們知道什麼叫順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則亡!

但韓嵩畢竟是他定荊州計劃裡不可少的一環,再加上杜襲也這麼勸,於是曹操便說道:“既如此,龐統刑罪可免,但休想要我用他,我看這郡功曹,他也不適合再當下去了。”

“丞相大德!”

韓嵩達成最基本的目的,再拜爭取道:“不過嵩還是以爲,丞相縱不用龐統舉士,至少應該見見他,此人確實有大才,若不能爲丞相所用,實在是可惜啊。”

“那我便看在德高的面上,姑且一視。”

曹操說道:“明日我在郡府宅中擺下宴席,招待對荊州服從有功的衆人,德高也要赴宴。”

“到時候便讓這龐統同去,叫他等侯在廳堂外,待我酒酣且樂,不欲殺人時,再召此子進來見見!”

……

不提龐統稍後便趕在曹丞相回來前離開了郡守府,且說府宅中廚房附近的下僕居舍中,忙活了一下午的食官屬王垕剛剛睡下,卻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

等王垕睡眼惺忪地開門一看,卻見張紹這小傢伙竟站在門口。

王垕壓着起牀氣,問道:“你作甚?”

張紹道:“我有事要稟報王君。”

還不等張紹開口,王垕就作恍然狀:“孺子,莫非伱尿榻上了?”

你才尿炕上呢!張紹耐下心解釋道:“王君,我回來後發現,環登一直在咳嗽,似是病得不輕,是否要帶他去醫官屬看看?”

“夜深了,難道李醫官就不睡覺?”王垕也沒放在心上:“或許是水土不服,過一夜就好了。”

說着他就要關門,張紹連忙用腳抵住門縫,他其實關心的纔不是環登的身體呢,而是怕被傳染啊!不管什麼小病,哪怕是頭疼腦熱,放古代都可能要人命!

於是張紹唬道:“王君,食官屬事關丞相飲食安危,若環登未好,同屋而眠的衆人必受傳染。明日庖廚做飯時也咳嗽幾下,或是洗碗時打個噴嚏,再將病通過吃食傳給曹丞相,這罪過,王君你承擔得起麼?”

王垕直接嚇醒了,只爲難地說道:“但此刻李醫官定是睡了,我若爲了一介侍童去擾他,確實不妥。”

說完又盯着頗有機智的張紹,向他問計:“依你看,該如何是好?”

張紹獻策:“我以爲,就算不立刻把環登送去醫官屬就診,也得在附近尋個空屋子,將他先隔離起來!”

雖然這年頭還沒有“傳染”“隔離”的說法,但光聽字面也能理解意思,畢竟漢朝人早就知道疫病是會在人與人之間傳播的。

尤其是人衆繁雜、部隊來自五湖四海的軍隊,簡直就是個巨型培養皿,最易爆發。所以漢軍會設置遠離營房的“菴廬”,用來區隔生病士兵,這本就是常制,王垕常年隨曹操出征,對這規矩當然不陌生。

因爲郡府僕役都撤了出去,將地方騰給丞相府隨員入住,所以空屋子還真有不少,王垕立刻挑了一間遠離廚房的,讓環登連夜搬過去。

環登聲音還是嘶啞,時不時咳嗽一下,嗓子也痛,他本就不舒服,還得在這寒冷的大晚上被迫換地方睡。他縱是滿心不情願,但在王垕勒令下,也只能憐巴巴地抱着被褥進了那屋子。

門扉從外被鎖上,環登只能站在窗戶處看着外面衆人,哭喪着臉道:“王君,我真沒大病……咳咳。”

王垕一臉的鐵面無情,複述着張紹的話:“食官屬干係到曹丞相飲食周全,不可大意,你且在裡邊委屈些時日,飯食我會令人送來。”

聽聞此言,張紹立刻縮在圍觀的衆人中,他可不想被點名幹這活,與病人有接觸。

環登又捂着肚子問:“那如廁怎麼辦?我能去溷中麼?”

原來郡府廚房附近的廁所,是與溷,也就是豬圈連在一起的,人廁的下方就是溷槽。昨天張紹去如廁時,剛蹲下就聽到哼哼唧唧的聲音,一低頭,好傢伙!坑底下幾個嘴尖毛長的黑豬頭,正張着嘴欲大快朵頤呢!

從那時起,張紹就決定,至少郡守府殺出來的豬肉,他連湯都不會喝一口——肉肯定是輪不到他一介侍童來吃的。

正因如此,張紹方纔就和王垕打過招呼了:“王君,我聽李醫官說過,病人糞尿也能使疫病傳播,還會流出去弄髒水源,讓更多人喝了得病。”

於是王垕只讓環登在屋中溺桶裡解決。

等王垕等人走了後,張紹卻還在屋子外,只是站得遠遠的保持安全距離,對窗戶裡的環登喊話道:“阿登,你一定要無恙啊!”

這話確實是真心實意,張紹猜測,若環登得的確實是什麼傳染病,比如細菌病毒啥的,那在有症狀前,早就潛伏一段時間了,自己前幾夜一直睡在他身旁,呼吸同一片空氣,只怕也逃不過。

環登不知道今夜一切都是張紹的主意,只啞着嗓子感動地說道:“張紹,還是你好,咳咳。”

等張紹回頭時,卻發現王垕又繞出來了,原來王垕方纔正準備和衣睡下,卻猛地想起,既然環登的病未愈,那明日丞相要辦的慶功宴上,就缺少侍酒小童啊!

總不能次次都勞煩夏侯霸去倒酒吧,這不合適,王垕決定親自上,至於隨行的溫酒者嘛……反正今天曹丞相見了張紹溫酒,似乎並未不滿,那就照舊唄。

而且張紹昨天回來後,又跑去找白朮,結果卻被李當之趕了出來,說反正他的腿也幾乎好了,以後就不要來醫官屬啦……看來李當之確實是被趙伍長那“醫官屬有毒藥”的說法嚇壞了,將張紹視爲禍源。

這樣一來王垕反而安心了,只要張紹不沒事往醫官屬跑,他弄到“毒藥”並在酒水裡下毒的可能就幾乎沒有。

於是王垕囑咐張紹:“阿紹,你早些睡,明日宴席,我親自爲丞相及賓客們斟酒,你則助我溫酒。”

……

今日十月初五,開宴前,曹操先在府衙的辦公正堂上,爲荊州不戰而服的有功之士們,舉行冊封典禮。

爲了體現正式與莊重,曹操今日換上了禮服:袞冕旒冠,三公冠冕與皇帝冠冕的區別,主要在旒上,使用的是規格較白玉低一級的青玉珠子,又從十二串減少爲七串,且前有而後無。

身上則是玄色上衣,下爲纁色幃裳,繡山龍九章花紋,裳側懸着金印紫綬。腰帶上還佩有黃金裝飾於鞘的劍,足踩赤色舄絇履。

這一套裝束打扮下來,身材本不高的曹操也頗具威儀,他掃視堂內韓嵩等衆人,說道:“荊州萬里之地,不戰而歸,多少黎民免受劫難,南國典章禮樂也得以保全,諸君之功大矣。我本該在返回許都,稟明天子後,再請陛下到世廟,親與諸位剖符冊封……”

這當然是客氣話,大家都知道,自從建安五年“衣帶詔”事件後,冊侯這種事,便都是曹司空、曹丞相代勞了。

果然,曹操接着說:“但古人又言,賞不逾時,欲人速得爲善之利也,三軍將校之功,今晨已賞。諸位有功之士,自然也不能落下,便在江陵權先冊封。”

雖是從權,但禮儀卻不能少了,先王將建諸侯而錫爵祿也,必於清廟之中,陳金石之樂,宴賜之禮,宗人擯相,內史作策。江陵的郡國高廟,在前漢元帝后便撤銷了,便暫且以這郡府作廟堂,長史袁公恪爲擯相,而記室屬阮元瑜作策,至於金石之樂嘛……

曹操望向堂側那位正在檢查編鐘音色的樂官,笑道:“公良,就由你帶着郡府樂師們,來奏雅樂。”

此人名叫杜夔,河南雒陽人士,他的家族世代都作爲漢廷的樂師,他自己就在靈帝年間,當過太樂下屬的“雅樂郎”,專門編奏典禮雅樂,再加上他彈得一手好琴,頗有名氣。雒陽大亂後杜夔南奔荊州,投靠了劉表,在鎮南將軍府充任樂官,收集了不少中原戰亂散於南方的樂譜,並加以編撰。

如今曹操取了荊州,杜夔遂也被他官復原職,仍做雅樂郎,帶到江陵來,就是爲了今日之儀。

杜夔應諾,但又遲疑地問道:“丞相,夔過去在雒陽時,也參加了不少冊侯的儀式,略知流程,但在地方郡國冊封,卻還是頭一次,故不知該奏何樂……”

曹操道:“依太樂舊例即可。”

杜夔面露難色:“但應在封侯時奏的《韓奕》,其中有言‘韓侯受命,王親命之:纘戎祖考,無廢朕命’……如今天子未親至,而丞相代封,夔生怕這樂曲若用了,會讓丞相背上僭越之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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