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昨日就打聽到,他要持裝滿清水的虎子,負責給曹老闆飯後倒水擦臉、洗手、漱口,乍一聽還挺輕鬆的嘛。
直到他從專門負責管水的湯吏手中接過虎子,才暗道不妙。
臥槽這玩意裝滿水後是真的沉!
此物材質爲青瓷,造型是一隻仰着頭長着大嘴的老虎趴在地上,虎腹側有銘文:“建安十年許都少府掌治署寺工某某作”。虎背上有把手可供提攜,成年人倒是能隨手拎起就走,但張紹這身體只是個八歲小孩啊,他必須將其抱在懷中,才能避免走路時被重力拽得搖搖晃晃。
張紹後方是另一個侍童,端着一個銅盆,肩膀上搭着一條布巾,環登說此人只是普通下僕,沒什麼背景,所以連車都輪不上坐。
環登走在張紹前面,抱着一個外體鎏銀的銅酒壺,裡面盛放淡米酒。領頭的則是食官屬王垕,他端着一個小食案,上面則是裝有食物的黑漆食盒。
他們的車隊離曹丞相車駕很近,武衛也頗爲密集,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張紹瞥到夏侯霸也按劍威風凜凜地站在車側,他是從典軍平調入武衛營的,仍是屯長,麾下應有百八十人。即便當了個小頭目,夏侯霸看見張紹卻不敢和他打招呼,因爲武衛校尉許褚就在一旁。
許褚是通向曹操席案前的最後一道屏障,當王垕過來時,雖然已打過無數次照面,許褚還是揭開食盒查看,這才比手讓他和環登過去,卻將張紹二人攔了下來。
張紹看見曹操斜坐在小胡牀上,身後靠着張虎皮墊,手中還持着一卷竹簡,神色頗爲入迷。王垕來到席邊,跪了下來,雙手將食案高高捧起,然後小心地擺在曹操面前案上。揭開食盒後,裡面卻不是張紹想象中的八大碗,主食十分簡單,只有幾塊巴掌大的胡餅,餅上點綴着一些胡麻,乾肉脯仔細切成小粒,整齊擺在小漆盤上。
王垕擺好筷箸後,又取出一個紅漆耳杯,示意環登倒酒,等一切齊全後,這才恭恭敬敬地朝曹操作揖:“丞相,可以用食了。”
曹操點了點頭,也不說話,更不取箸,就直接伸出空閒的手去拿油油的胡餅,右手仍握着竹簡,左手則捏住胡餅小口齧嚼餅邊,吃完一塊就順手塞粒肉脯進嘴,或端起耳杯一飲而盡,酒水灑在長髯上也沒察覺。而環登就死死盯着,耳杯一空立刻再度滿上。
整個過程無人敢出聲打攪,就這樣吃了半刻有餘,胡餅和肉脯消耗近半,曹操應該是飽了,再飲一杯後打了個嗝,左手揮了揮,王垕立刻麻利地將食盒、食案統統收好,捧在手中,與環登恭敬地緩緩後退……
退回到張紹站的地方後,王垕才朝他使了個眼色:“愣着作甚?快去給丞相淨手!”
許褚這次才放張紹過去,曹操也終於將目光從竹簡上收回,皺眉盯着自己沾滿油的左手,也順便瞧見張紹端着虎子在旁,他將清水倒在銅盆中,曹操隨意洗了洗,然後就伸手等着,另一位侍童連忙跪下來,用布巾替曹操輕輕擦乾水珠。
只有在離得這麼近時,張紹才注意到,曹操左手掌的皮膚,似乎有點不同,像是有被火焰燎過的陳舊燙疤……
接着又瞧見曹操長髯上還沾着灑潑的米酒,張紹強迫症犯了,遂出言提醒道:“丞相,髯上尚沾有酒汁。”
曹操這才察覺,示意侍童幫他擦掉,那侍童膽子應是小的,愣愣看着曹操的大鬍子,竟不敢動作,生怕不小心拔下一根來,那就罪該萬死了,只跪下不斷叩頭。
“不敢?”
曹操失笑,遂看向張紹:“張紹,你來擦!”
“怎麼?你自己沒長手?”張紹很想這麼跟曹操說。
但張紹也僅能在心裡嘀咕,沒膽子真的上班第一天就整頓職場。
他只好不情不願地接過布巾,湊到到曹操長鬚前,從上往下就是一捋!
曹操見張紹一點不慌,麻利地幹完這活,遂逗他道:“孺子,別人都當我是豺虎,戰戰兢兢,唯恐犯錯遭殺,你倒是一點不懼,敢捋吾須!”
張紹面色從容,應道:“丞相昨日不是說,紹乃虎子麼?”
“虎子,方敢捋虎鬚也!”
“哈哈哈,聽你這孺子妙對,也算今日一趣事。”曹操樂得直拊掌,卻也不多言,揮手讓張紹退下,他還要繼續看書。
等張紹端着虎子走出來時,卻見食官屬王垕和環登,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自己,尤其是環登,瞪大了眼,嘴巴微張,滿臉的震驚。
王垕倒也沒說什麼,只招呼幾人速速回車隊,他們也得儘快填飽肚子,中午只是暫停小憩,今天的路程才走了不到一半,行營很快就要重新出發。
環登卻在與張紹同行時,擠到他身邊低聲說:“張紹,你才第一天來,丞相居然就能叫出你名。”
環登滿腹委屈,嚷嚷道:“自從鄴城出發,我隨軍都快三個月了,丞相卻連我姓什麼都還不知道呢!”
環登現在既欽佩張紹敢捋虎鬚的勇氣,又覺得此子竟能讓曹操知曉姓名,身份實在不簡單,對張紹的敬意已有五分。
張紹現在和他說話也開始大喘氣了,二人靠在車旁嚼着那幾塊曹操沒吃的胡餅,張紹就指點道:“阿登呀,伱做侍童也三個月了,說話卻依舊不小心啊。”
環登連忙請他指教,張紹笑道:“你先前叱責爲丞相管褻器的阿黑,嫌他臭,卻不仔細想想,他清理的是丞相的屎尿,這能說臭麼?”
嘶……環登倒吸一口涼氣。
環氏不是什麼士門冠族,只是彭城的小戶人家,全靠環夫人得曹操寵愛,他們家才雞犬升天,住進了鄴城。但曹操不喜歡妻妾爲母家牟利,所以環夫人很少替環氏說話。
他們家既無讀書的傳統,又沒適齡子弟爲曹操衝鋒陷陣,只能另闢蹊徑,走了相府侍曹掾的關係,將環登塞進行營裡做小童。就指望他在丞相面前混個眼熟,日後可以順理成章當上親信侍從,大人們千叮萬囑要環登學會察顏觀色、謹言慎行。
如今被張紹一忽悠,環登頓時爲自己出言不慎而懊惱不已……
張紹晃頭亂說道:“今後啊,你在給曹丞相斟酒時,哪怕他當場放了個屁!”
“你也不能皺眉,還要露出舒適的神情,就當這屁是香的!”
環登對張紹的敬服已至七分,忙拱手道:“登受教了!”
張紹暗暗發笑,隨後笑容扭曲起來,卻是腹中一陣疼痛,莫非這胡餅,有毒!?
當然不可能,應該是張紹這幾日生水飲太多,或是早上喝的粥隔過夜,壞肚子了,他得趕緊找個地方方便去了。
於是張紹急匆匆站起身,扯了幾片路邊的黃葉子,就往不遠處的灌木叢跑去。
不料卻有人立刻衝過來攔住他,卻是位身高馬大的武衛士兵,此人一手按着環首刀,看向張紹的目光滿是警惕:“孺子,你要去何處!?”
張紹一怔,他今早就看到此人在食官車隊旁轉悠,目光還時不時瞥向自己,本以爲是正巧在附近執勤的武衛,也沒放在心上,但眼下卻頓時明白過來了……
“曹操這是特地安排了人,專門來盯着我呢!”
……
“阿登,你可知那位年輕武衛如何稱呼?”
等張紹解決完回來後,便問已在行營兩個月,自稱認識許多人的環登。
環登竟也沒見過此人,他讓張紹稍待,自己跑去後方溜達了一圈,與幾個年齡不大的小童子嘀嘀咕咕,又趕在車隊出發前回來,張紹伸手將他拉到車上:“如何?”
環登道:“問到了,此人是武衛營一名伍長,姓趙,應是許都尉淮汝舊部家的子弟。”
伍長親自來盯他一個小孩啊!真是敬業,方纔趙伍長不準張紹離開車隊視線,拉屎都得當着他的面。好在張紹臉皮厚,淡定地解開下裳,拉了好一大泡,拉完擦好屁股後,還用樹枝挑了一會地上的屎,看看裡面有沒有寄生蟲或可疑的卵……直看得趙伍長噁心皺眉。
“不愧是阿登。”張紹誇環登道:“你說自己在行營車隊中人脈頗廣,果然是真的。”
“那是自然。”環登得意洋洋,主動給張紹介紹起其他機構來。
“相府隨員的車隊,由侍曹掾總領,而下面還有五位屬,食官屬只是其中之一。”
張紹現在也搞明白了,丞相府相當於一個大部門,諸曹就是各個職能不同的局。所謂掾,就是一個曹的主官,而屬則是副官。
環登繼續道:“在吾等前方,爲丞相駕車的便是大車屬,看到跟在車後那幾匹馬沒?皆是丞相愛駒坐騎,由大車屬手下牧童專門豢養。”
哦?張紹尋思,下次去曹操車駕旁時可得仔細瞅瞅,這裡面有絕影和爪黃飛電麼?
環登繼續道:“在吾等身後,則是醫官屬的幾輛車,車上載有銀針、藥罐、藥材,這一路上丞相若有不適,醫官屬便會立刻帶着藥童,背上藥囊過去診治。”
“對了,聽說這位醫官屬姓李,乃是譙縣神醫華佗的弟子!”
是麼?張紹聽聞此言,立刻就上心了,前世長期臥病的經歷,讓張紹明白身體的重要性。小孩子的身體免疫力低,在這古代,隨便一點頭疼腦熱的小病都可能要了他命。再說,張紹這左腿還有隱痛呢!
他雖然有些後世的醫學常識,但遠沒到能給自己治病的程度,既然離“華佗弟子”近在咫尺,那能否找機會,請人家給自己瞧瞧呢?
環登接下來還介紹說,車隊後方尚有管曹操衣服帽子甲冑的衣冠屬,負責照顧他起居的席榻屬,他們的主要工作是在紮營或入駐城池之後……但張紹滿心只念着那位李醫官,對此已不再關心,只敷衍地點頭。
在繼續南下的路上,武衛仍在盯着張紹,張紹也小心地觀察對方,果然,趙伍長離開後,又換了兩人來繼續執勤,看來確實是一個伍輪班盯梢,看得很緊。
無所謂,張紹也沒蠢到想在路上開溜,就他這跛腿,根本就跑不遠,很容易被騎兵抓回來,到時候待遇肯定不如現在,何苦呢?
腦子裡裝了許多事,張紹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覺在車上迷迷糊糊睡着,等他被環登推醒時,才發現日頭早已偏西,車隊正魚貫駛入一座城牆低矮的小邑中,最後停在某個院落旁。張紹看到曹操的車駕就在街道對面,夏侯霸正帶着武衛們檢查每一間屋子。
“都快下車!”
食官屬王垕風風火火,招呼衆人道:“丞相有令,今晚在此邑過夜,這院落中有井,還有廚房,都快去打水,淘米,燒竈,炙肉!”
中午只能給丞相吃區區胡餅,王垕心中十分過意不去,憋足了勁要做一頓好菜:“到吾等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這些事好像跟張紹沒啥關係,他才懶得摻和呢,只捂着哈欠,幫環登一起將車上的酒器搬下來,順嘴問道:“阿登,這是到何處了啊?”
“聽御者說,是當陽城南五十里的一個鄉。”環登捏着兩個銅樽,說道:“此地好像叫……”
“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