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戰忽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明明是匹幽州老馬,何苦奔于越地哉?”

聽說劉備欲自投交州偏遠之地,徹底放棄與自己爭雄中國,曹操不由得放聲大笑起來,直笑到弓背彎腰,臉都貼到了案几上。

但笑着笑着,曹操又感受到了深深的失望與落魄,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感慨道:“玄德啊玄德,你這是欲效仿吳王劉濞,兵敗後走保東越麼?吳巨何人?豈足託哉!就不怕他效仿東越殺劉濞,盛你頭來獻麼?”

一時間,帳幔中衆人都附和起來,大多數人樂觀地覺得,劉備若去投吳巨,便會重蹈二袁投遼東公孫的故事,不足爲慮了。

唯獨軍師祭酒杜襲頗爲清醒,他看了低眉順目的徐庶一眼,質問他:“徐元直,此言當真?”

徐庶指天發誓:“確實是玄德親口所言。”

徐庶倒也不算說謊,長阪大敗後,劉備在心灰意冷之下,還真與他和諸葛亮談過接下來的打算:“我與蒼梧太守吳巨有舊誼,欲往投之,元直、孔明以爲如何?”

蒼梧郡雖遠在嶺南交州,卻也毗鄰荊州零陵郡,有靈渠水道相連。幾年前,朝廷任命的蒼梧太守因動亂而死後,劉表立刻把手伸了過去,派長沙人吳巨帶兵赴任,成功拿下了這塊土地,所以吳巨和劉備一樣,同爲劉表的藩屬。他去蒼梧前在襄陽與劉備相識,後來偶爾還會通信,但遠沒到生死相托的交情。

所以諸葛亮堅決不同意這路子,而他們很快又遇到了江東使者魯肅,與吳侯聯手被提上日程,南奔蒼梧也就暫時擱置腦後了。

但這其中的反轉,曹操與他的臣僚們可不知道,杜襲越想越覺得劉備還真有可能去交州,遂提醒曹操:“丞相,若徐元直所言不虛,此事不可大意。臣在長沙時也見過吳巨,他固然是庸碌凡人,但正因如此,便容易反爲劉備所制,甚至拱手讓出蒼梧啊。”

曹操微微頷首,畢竟劉備這傢伙最擅長的就是反客爲主。想當年自己兩伐徐州志在必得,不料劉備卻以增援客軍的身份,短時間內就得到了徐州士族百姓擁戴,陶謙死後輕取州牧大印,讓曹操的屢次出兵成了一場空。

而這次若非自己及時南征,以劉備養望多年,士心所歸,對付劉景升那兩個庸兒,還不是跟玩一樣,恐怕又要將讓徐州的往事重演一遍了。

與荊徐相比,區區蒼梧、吳巨,更不在話下。

曹操的謀臣們多爲北人,對荊南交州毫無概念,此時,杜襲多年前避居長沙的優勢便凸顯出來了,他繼續道:“再者,蒼梧雖偏在遠郡,但也有戶十餘萬,且地總百越,山連五嶺,脣齒荊南,噤喉南海。所以自漢武並南越後,兩百年來,交州刺史一直以蒼梧廣信城爲治所,就是看重此處控制南服的地利。”

“而若劉備退至嶺南萬山從中,丞相自料,北軍能夠深追麼?”

自然不能,曹軍從中原打到長江邊就已經是強弩之末,長江以南氣候與北方迥異,大軍貿然過去容易生出疫病來,再說了,糧食補給也是個大問題,整合荊南需要時間。

曹操自己是不可能親征的,荊州雖拊掌可定,但西邊還有益州劉璋,東邊還有揚州孫權,在收服這兩州前,交州的事只能往後靠。而若只派偏將率小部隊追擊,遇上五嶺那種森林山巒密佈的地形,很可能是給劉備送菜——過去十年的鬥爭,無數次證明了這一點。

杜襲進一步推演道:“劉備兵雖新敗,但還有殘部,再裹挾劉琦部衆,南收蒼梧之卒,令關、張爲將,對付交州士燮兄弟足矣。等立足穩固後,他便可自灕水建瓴而下,席捲南海番禺,西則浸及鬱林,數年之間,足以盡取交州。到那時,臣唯恐漢初趙佗之事會重演啊。”

以曹操對劉備的瞭解,這老小子的能力和野心恐怕還不止於做一個南越王。玄德退可以北守五嶺,以逸待勞擊退北軍征伐;進可觀中國之變,而一旦發現機會,比如自己老邁死去,劉備絕對會立刻舉兵北伐!

“子緒所慮甚是!”曹操斂容正色:“放任劉備南逃蒼梧,相當於遺禍於子孫。這就是郭奉孝曾告誡過我的,一日縱敵,數世之患!我當初放劉備去徐州時已懊悔不已,如今不可再錯!卿熟悉荊交地利,以爲當如何阻止?”

杜襲道:“以臣所料,劉備必先從夏口乘船南下,溯江抵達巴丘湖,而後入湘水,走長沙,下零陵,經靈渠入灕水,方可抵達蒼梧廣信城。”

“劉備雖有舟師,但數量遠不如江陵水軍,如今江陵已降,水軍掌握在南郡太守蔡瑁手中,丞相只需令他遣大船至大江以南巴丘湖一帶巡弋,如此便可斷絕劉備從江入湘之道。”

曹操頗爲欣慰,對帳幔內衆人稱讚道:“前人丁鴻說得好啊,壞崖破巖之湍水,來源於涓涓小泉;乾雲蔽日之巨樹,萌芽於蔥青幼苗。禁微則易,救末者難,但人往往忽略於微細,以致最後釀成大禍。”

“今日,我就小覷了劉備南投蒼梧的壞處,幸虧有子緒在,爲我杜漸防萌啊!”

曹操立刻讓丞相主薄繁欽爲自己起草命令,加蓋上印章後,將它親自交給杜襲,握着他的手道:

“子緒立刻持我令符,先行趕往江陵,令蔡德珪清點水師艦船,做好準備,待我抵達時,便能即刻發兵巴丘!”

……

杜襲領命,帶着兩名屬吏匆匆離帳而去,看着他們遠行的背影,徐庶只感覺自己手心出了汗。

他倒不是怕自己的話被識破,而是駭然於曹操幕府的人才濟濟,若劉備真打算去交州,杜襲這一招足以將他堵死。徐庶也震驚於曹營效率之高,按理說經過多年發展,曹操麾下機構應該臃腫而低效纔對啊,可這才短短片刻,一項關鍵命令便能下達。

經過切身體會,徐庶這才明白曹操南征爲何能如此迅速——不單是孟德本人果決非凡,他的丞相幕府和軍隊系統也有高速的執行能力。

還好,這是假情報。

至於曹操幕府裡這麼多聰明人,爲何沒人提前料到劉備可能與江東聯手?那是因爲,直到曹操南下時,江東孫權與荊州劉表,依然是不死不休的敵對關係啊。劉備之所以被劉表調到樊城,並允許他徵募荊州人入伍操練水軍,爲的就是大公子劉琦萬一再被江東所敗,劉備關羽能順漢水而下,去江夏郡救火。

所以一般人絕難想到,雙方能這麼快化敵爲友,徐庶當然更不可能主動披露這消息。

徐庶不清楚孫權目前在何處,只暗暗算道:“從夏口去江東,順流也要些許日子,逆流返回更費時。加上孔明還要折樽衝俎,說服孫權君臣,想來若無十天半月周旋,聯盟恐怕難成。”

他在心中向上蒼祈告:“若上天當真不欲主公敗亡,只望我此舉,能讓曹操誤判主公所圖,拖延杜襲等人察覺劉孫聯手的動向,爲孔明,爭取一點時間吧!”

解決完此事後,夏侯淵才找到機會,稟報曹操道:“丞相,仲權(夏侯霸)還俘獲了劉備二女。”

曹操聞言大樂:“劉玄德,你怎又將家眷落在我處了,這是第幾次了?”

劉備自從和曹操作對以來,一次次被打得大敗隻身逃走,也一次次拋妻棄子,所以對曹操來說,這種事第一回還算新鮮,多遇到幾次,也就見怪不怪了。

夏侯淵問道:“丞相可欲見此二女?”

曹操不是很有興趣,擺手道:“不必了。”末了他想到什麼,又追問道:“可有慢待?”

夏侯淵老實回答:“縛於帳外等候丞相發落。”

曹操聞言不喜,斥道:“糊塗!劉備雖然反我叛我,但吾等早年畢竟有過一段交情,對故人之女,怎能如此苛刻?立刻鬆綁,暫且安置在當陽城中,以客禮待之。”

“諾!”夏侯淵還沒來得及去給兒子下令,曹操卻又將他喊住。

“不過,你營中另有一人,我倒是想見見。”

曹操表情似笑非笑:“聽說妙才,多了一位小外孫?”

……

此時的張紹,正死盯着那碩大的帳幔,徐庶已經解劍入內一刻了,至今還沒被逐出來,他的詐降計劃成了麼?又被曹操授予何職,方便日後見機行事麼?

骰子已於昨日拋出,此刻張紹很難改變什麼,多想無益,還不如考慮一下,待會若曹操要見自己,該如何表現呢。

於是張紹故作天真地問:“二舅,丞相喜歡怎樣的孩子?”

夏侯霸先是一怔:“你問這作甚?”

張紹一副懂事的樣子:“我至少不能表現得讓曹丞相厭惡啊,那樣會讓夏侯氏因我而受累的。”

原來如此!夏侯霸頓感欣慰,覺得沒白疼這孩子,他思索片刻後道:“丞相喜歡……聰明伶俐的孩童!”

夏侯霸這麼說是有根據的,衆所周知,曹操的妾室裡,有不少寡婦,比如尹夫人,正是大將軍何進的兒媳,她喪夫後改嫁曹司空,順便將何進的孫子也帶到了曹府,是爲曹操的“假子”何晏。

何晏非但形貌粉白絕美,從七八歲起就聰慧異常,讀書不教自通,不過他好的不是經術,而是老莊、周易。

曹操在翻閱戰國兵書時遇上裡面引用很偏僻的道家之言,百思不得其解,何晏卻能解釋得頭頭是道。此事讓曹操頗爲驚異,對何晏更喜愛了,待遇衣服與曹丕等公子等同。

更別說曹操自己的親兒子曹衝了,曹衝生來就聰慧無比,才五六歲,就有若成人之智。關於他機智的事蹟,諸如舟稱巨象、智救庫吏、鏡鑑雞舞等,夏侯霸在鄴城時經常聽到,前後加起來足有數十件之多。

曹操對曹衝寵愛非常,甚至超過了同樣不俗的曹丕、曹植兄弟。他對曹衝的未來寄予厚望,坊間甚至有傳言……說曹操有意將曹衝立爲繼承人。

張紹一聽,頓時放心了:“把我扔在成人堆裡,我或許玩不過這時代的人傑,比如徐庶。但在別人眼裡我只是八歲幼童啊。”

在十歲以下這個段位,他張紹就是無敵的,要想表現出遠超同齡人的聰慧伶俐,那還不簡單?

張紹沒想到的是,夏侯霸的話其實只對了一半,曹操確實也很喜歡別人家的早慧孩童,但目的還是爲了給家裡那倆神童,尤其是小曹衝找伴兒。因爲曹操認定,聰明人待在一起,能起到一加一大於二的作用,多一個機靈孩童一起讀書長大,對愛子的成長當有裨益。

正在此時,卻見帳幔被掀開,典軍校尉夏侯淵氣勢洶洶地朝這邊走來,速度越來越快,還沒走到跟前,就吼夏侯霸:“速將劉備之女解開,送二人入城中居所,與徐庶母一同小心看管。”

夏侯霸卻理解有誤,不去給劉如玉鬆完繩子,卻想先給張紹解脫,立刻被夏侯淵喝止了。

“逆子,我讓你給這小豎子鬆綁了麼?”

自己怎麼就成逆子了?夏侯霸愣住,夏侯淵卻不耐煩地將繩子一端奪了過來,拽得張紹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

“我親自押他過去,以求丞相恕罪!”

說罷就拉着張紹往帳幔走去,腳步飛快,張紹若不跟緊一點,恐怕會像條小死狗一樣被拖拽在地。

夏侯淵方纔說的話,張紹都聽在耳中,此刻便試探地恭維道:“舅公在長阪立了大功,必得曹丞相嘉賞,何罪之有呢?”

“伱就是我家最大的罪!”夏侯淵手上力氣反而加重了,沒好氣地罵道:“再大的功勳,都要被你這小豎子連累沒了。”

張紹立刻作出一副委屈模樣:“舅公,此事都錯在張飛身上,家母何辜?夏侯氏又有何罪?我相信以曹丞相的胸襟,一定不會苛責。”

他言下之意:我也很無辜啊。

聽到張紹極其不孝地直呼父名,夏侯淵心情似乎好了點,腳步稍緩,手上的大力也輕了些。

等走到帳幔前,夏侯淵又扭頭對張紹惡狠狠地叮囑道:“待會見到丞相便好好跪着,若敢胡言亂語,定饒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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