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萬人唾棄的“私生”明明好好地待在樓頂,可一眨眼,人就變樣了——每個人看到的樣子都不同,只是他們無從發現。
老汪本來心潮澎湃地盯着飛速飆升的直播間人數,跳樓的女生哪怕摔死在他面前,他都沒興趣多看一眼。
直到視線不經意間掃到直播畫面中央,老汪錯愕地放下手機,揉揉眼,又看了一遍。
“搞什麼?”
拿着個擴音器咋唬的小丫頭片子怎麼不見了?
在危險邊緣搖搖欲墜的女生突然換了個人,隔這麼遠,還是看不見人臉,着裝打扮倒是看得清。
老汪下意識眯眼:‘看年齡絕對不過十五歲,亂糟糟的齊耳短髮,能把腦袋罩住的紅外套,左腿膝蓋上偌大一個洞的牛仔褲……不用看臉都知道,這是個土裡土氣的醜丫頭。’
也是奇怪,引爆熱度的工具人消失了,老汪破口大罵還來不及,此時竟然完全忘了這回事。
什麼熱度,什麼新聞,什麼扯上簡錦輝炒作能帶來的好處,跟着嫵螢一起從老汪的腦子裡消失。
老汪唯一的想法是:
‘這孩子怎麼又不聽話?今早出門前特意叮囑她別穿那條牛仔褲,別穿那條牛仔褲!開了那麼大個口像什麼樣子,別人看到還以爲咱們家條件多差!’
‘給她買的漂亮裙子多好看啊,非要穿得嚴嚴實實的,不就是脖子上有點疤麼,無所謂。’
沒錯,老汪有個上初中的寶貝女兒。
女兒長相隨他,不美,但也不醜,只是脖子上有塊疤。老汪整天忙着蹲點尋瓜,沒時間看管女兒。
女兒大了,許多事不會跟他說,老汪偶爾嘮叨幾句,覺得女兒不說就等於無事發生,便安心地不過問女兒的日常生活。
老汪早上出門時,還在念叨女兒的打扮不夠青春,女兒面無表情地拍門走了,他還生氣呢,想着等晚上回家,一定要告訴女兒爹有的是錢,你要打扮得漂漂亮亮……
——不對啊,天台上的醜丫頭,怎麼那麼像女兒呢?
老汪突然呆住。
不對,不對不對,現在還是上學時間,女兒不是應該在學校嗎?她不可能出現在醫院!
老汪感到自己被一股子慌亂吞沒了,他沒空管直播,哆嗦着把像素夠用的手機對準對面的人影,畫面放大,再放大——
“……啊!”
老汪慘叫一聲,手機砰咚砸到窗沿:“真的是秋秋!”
“秋秋你不要嚇爸爸,趕緊回去啊!!!”
老汪發瘋似的想後退,他要衝下樓,到住院部去,把不知怎麼出現在樓頂的女兒救下來。
但堵在窗邊看熱鬧的人太多了,老汪根本擠不出去,拼命掙扎之時,他聽見周圍的路人在笑:
“哈哈哈,那小丫頭太醜了,脖子上那塊疤是豬糞吧!”
“怎麼還不跳啊?長這麼醜,還死不要臉纏着帥哥,死了也活該。”
老汪兩眼紅得滴血:“閉嘴!她是我女兒,她不醜!再廢話一句老子弄死你!”
沒人搭理他,嘲笑不僅未停,還變本加厲,猶如千百張嘴覆蓋天空,肆意吐出好似輕描淡寫的惡語。
——管你有什麼理由,醜女活着都是污染空氣,趕緊死了得了。
——還小?不是故意的?關我屁事,跟我想看不認識的醜女出糗自殺有關係麼?
——跳!跳!跳!
——死!死!死!
喧譁的人羣越擠越近,老汪蜷縮在牆角,卻如發狂的野獸。
除了他,所有人都不理解他的女兒有多善良,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只是突然出現在那裡而已!
她只是——有點“醜”而已!
除了他,所有人都在慫恿他的女兒去死。
老汪徹底崩潰了,被黑壓壓的人羣淹沒時,他的哭嚎撕心裂肺:
“不行!秋秋!秋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崩潰的不止老汪,所有對嫵螢產生惡念的人,都在一無所知時陷入了幻覺。
有人看到了自己深愛的女友妻子,有人看到了將自己養大的母親,有人看到了對自己恩重如山的長輩……由此體會了和老汪同款的撕心裂肺。
如果遇到心裡一個重要的女性都沒有,無法對他人共情的鐵血冷酷人,那也好說,上天台的就是變成女人的他自己。
這個世界對女人尤其苛刻,只要達不到“完美”的標準,任何一個不完美的點都會被人攻擊。
男人體會不到女人的痛苦,也沒機會去體會。絕大部分女人明明已深受其害,在同伴遭受唾棄時,仍要無意識地充當迫害的幫兇。
若非親身經歷,他們和她們都意識不到問題所在。
從被在場所有人催促着跳樓自殺那一刻起,嫵螢就想到用這個方法教訓這些凡人。
雖然本質上也是作弊,相當於她通過拉仇恨,讓衆人把激昂的情緒集中在她身上,以此建立起聯繫,入侵了世界的“系統”,把凡人眼裡的“數據”篡改掉一分鐘。
即使靠作弊節省了更多力量,使用這個能力依舊耗費巨大,嫵螢恨不得一絲絲數着用的神力瞬間空了三分之一,損失極其慘重,可她居然沒有太心疼。
嘶——完全不心疼是不可能的,但是,女孩子們的遭遇更讓她痛心,就當她被怒氣衝暈了頭腦吧。
心疼,卻不後悔。
嫵螢不知道私生到底是什麼心情,只是利用了這個身份,再把最近的周思晴的情感挪過來,讓自己代入。
她最討厭人們置身事外的冷漠,所以也要讓他們嚐嚐痛苦的滋味。
“可能經歷了一次也改變不了本質,但至少,總能醒悟一點了。”
嫵螢俯瞰衆生的表現,在發現後援會衆人沒有中招,簡錦輝也反應不大時,總算開心了些許:“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嘛,看看我的小妹們,看看簡錦輝,真棒!”
對嫵螢的生死越冷漠的人,幻覺對他的影響就越大,反之就會越小,如果對她沒有惡意,則會產生與她有關的幻覺。
如貝佳佳等人,她們只覺站在天台邊的人是自己。
被衆人譴責唾罵的人是自己。
一片癡心,只是想靠近憧憬的男人一點點,卻被指“妄想”的可憐女人……依然是自己。
她們誰都可能成爲下一個嫵螢!
到了那時,又有多少人如今日這樣,兒戲般地批判她們?
一想到這裡,悔恨涌上心頭,女生們眼露動搖:“會長,我們……我們……”
“沒事的。”嫵螢慈愛地看着她們,“你們已經開始明白啦。”
欄杆外的臺階不到十釐米寬,嫵螢只能站下半個腳掌。
她稍稍往旁邊挪了半步,就聽原本輕佻讓她去死的衆人倏然變臉,悲痛欲絕地扒窗齊喊:“別!!!”
這陣仗才叫驚天動地,已有大波人跌跌撞撞往天台衝,要來救她。
不過,嫵螢在意的是,夾在其中的一個磁性聲音:“你的安全對我來說最重要。”
簡錦輝再回憶起過去被私生騷擾的種種,曾經的厭煩不見了,變成了另一番心情。
他彷彿親眼看到了,無數寒冷的夜裡,嬌弱的少女苦等在冷風中,露出的面頰與手指凍得通紅,她卻一無所覺,只爲看深夜才離開公司的他一眼。
少女收集他的每一張照片,從他去過的所有地方尋找他的氣息,爲他的成功失敗或悲或喜。
少女執拗不改地跟隨他,她知道他的秘密,她是最愛他、瞭解他的人。
少女眼裡心裡都只有他。
如此愛他的少女被逼到了天台邊,晚霞的輝芒鋪灑在她蒼白的身上,她隨時會在風中墜落。
……
‘必須阻止她。’
簡錦輝告訴自己。
‘不能……讓她……那樣做!’
憐愛在簡錦輝心裡化開了,簡錦輝注視嫵螢,仿若看着昔日的愛人:“別動,我會拉你上來。”
嫵螢被簡錦輝看得起雞皮疙瘩,總感覺有點怪,但還是很感動:連私生都無差別關懷,女婿就選你了!
只是。
“不要管我,就像大家之前說的那樣,我做了錯事就要贖罪,這是我應得的。”
嫵螢含淚搖頭,右腳終於懸空,她張開雙臂,臉上帶着釋然的微笑,緩緩向後倒,宛如鳥兒迴歸天空的懷抱。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目眥盡裂,幻覺的影響還未消失,即將失去重要存在的絕望重疊在少女身上,讓他們目眥盡裂:
“不——啊——”
“會長!!!”
貝佳佳反應過來,尖叫着衝向前方,卻還是晚了一步。
在那個瞬間,只有一個人,及時地撲到欄杆前,伸出了手。
世界如同放緩了無數倍,嫵螢與簡錦輝在無聲中雙目相對。
嫵螢很輕鬆。
雖然真跳也沒事,但嫵螢一開始就沒打算真跳,只要讓凡人痛心疾首就行了。
她計算得無比精準,簡錦輝絕對來得及拉住她。
兩人的手在空中交錯,只差最後那一握!
——啪。
很輕。
簡錦輝凝望着她,眼眶微紅,目光冰冷。
他沒有拉住她,而是將她往外,推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