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潭拓寺的時候,外面正在下雪。
很大的雪。
不過,整個大雍朝現在和我的一言堂也沒什麼分別了,因此不會有人在這個時候無趣的想要阻撓我出宮。
我乘坐的轎子在嘎吱嘎吱的作響,似乎每到雪天,轎子也變得比往常嬌貴起來,總是在向人們抱怨着它的不堪重負。
作爲一個在百姓眼裡十分崇尚佛法的皇帝,每當有人看到我的鑾輿出宮往潭拓寺方向去的時候,我都會聽到底下竊竊私語的聲音。
他們在說:皇上對皇后娘娘可真的是一往情深,瞧瞧,這不,又跑到潭拓寺去給皇后娘娘祈福了。
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我心裡都會非常的高興。
因爲這種話裡,透露着一個我最渴盼也最希望它能夠成真的——
謊言。
我不願意承認我的妻子已經離開,雖然很多人都在這些年裡,勸我接受現實——讓皇后薨了算了,讓她徹底的入土爲安——包括我那越活越精神的老父皇。
我卻沒那個心思搭理他們,因爲他們根本就不理解我現在的心情。
自從拾娘走後,我的心也彷彿跟着死了一樣,再也沒有以前的那種幾乎讓我全身心都變得溫暖起來的喜悅和幸福感。
我是在熬日子。
一天一天的,心如槁木的熬日子。
可我從來就不會把這種心理告訴任何人,因爲沒有人可以理解,我也不願意讓他們理解。
我只要有拾娘就夠了。
她雖然是個非常狠心的女人,但是她是真的懂我。
距離潭拓寺越近,我的腦海裡就不受控制地浮現起十數年前,在老君山與我的好四弟在蔣宅門口對峙時的情景。
他當時是怎麼說我來着?
時間有些太過久遠,我的記憶變得有些模糊了。
哦,我想起來了。
他說他之所以起名爲鋒,是因爲父皇想讓他來替我擋災,因爲我的命格十分奇怪,在貴不可言的同時,偏生又壽數不長。
當時的我對他的說法是不屑一顧的,現在想來,是我太過自負,竟不知這天上地下,還有許多聞所未聞的奧秘,遠非我們這些尋常人所能夠理解的。
有時候我也會想,如果那時候我重視了四弟的話,那麼,我還會不會因爲曾經的不甘和執念,一心要做這個皇帝?
我不知道。
我唯一清楚的是,在我的心裡,有一種十分神奇的感悟。
做皇帝,是我必須要完成的使命。
如果我還想繼續和我的拾娘在一起的話。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爲自己的野心所尋找的藉口。
我也不在乎。
對現在的我來說,很少能有東西,吸引我的注意力了。
前兩天,瑾哥兒的妻子給他生下了一個小女兒。
所有人都以爲我會十分的寵愛那個女嬰,因爲那個女嬰長得像極了我的皇后。
由於我在拾娘離開後就沒有再選過後和納過妃,宮裡知道皇后早已薨逝的宮女太監們儘管不敢把這個天大的秘密傳出去,但是他們依然對我和拾孃的過往津津樂道。
我覺得有趣,也懶得阻止。
畢竟那些人知道我對拾孃的重視,他們就算要說也只會說好聽的。
而我是個來者不拒的。
只要是誇獎讚頌我的拾孃的話,我都很樂意去聽。
當然,我更喜歡聽一些宮裡的老人們編造出一些離奇又十分有趣的帝后故事去說給後面進宮的新人們聽。
他們說的繪聲繪色,栩栩如生。
我每次聽過後,都恨不得自己能夠活到他們的故事裡去。
因爲即便那些故事再荒誕,再滑稽,那裡面——都有一個讓我夢寐一切的存在。
那就是我的拾娘。
在我漫無邊際發呆的時候,潭拓寺到了。
我如同往常一樣,拒絕了太監們想要用軟轎把我擡到山上去的請求。
我知道他們是擔心我的身體,因爲比起前面的幾位先帝甚至是我的老父皇,我的身體實在孱弱太多。
特別是到了寒冷的冬天,我時不時的就會咳嗽個一整天,那種幾乎要把整個肺部都咳出來的嘶聲力竭,每次都會把太醫院弄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我把他們當個樂子看。
基於對拾孃的承諾,我不能求死。
但是不代表我就不能糟蹋自己的身體了。
事實上,我糟蹋的非常開心。
非常、非常的開心。
因爲只有這樣做,我覺得我才能離她更近一點。
事實上,一個人的生活是真的很淒冷枯寂的。
尤其是對我這樣失了伴侶的老鰥夫而言。
我總是會胡思亂想,憂慮我的拾娘還在不在奈何橋等我。
我怕極了她已經投胎轉世,真要這樣的話,我都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才能找到她。
畢竟,在大雍我就算是萬民的主宰,是口出憲章的一國之君,我依然沒辦法掌控地獄裡的一切。
到了那裡,我也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一心只想着要找回妻子的尋常鬼魂。
潭拓寺上山的路十分的平坦,說起來這裡面還有一個典故。
因爲這裡香火十分靈驗的緣故,許多人希望自己許下的諾言能夠成真。
爲了給自己的諾言加一加砝碼,只要是來到這潭拓寺拜佛的信徒,只要有時間,都會親自動手整修一下這條山路,以此彰顯自己對佛的虔誠。
日積月累的。
這條山路已經可以和這整個大雍都只有我和我的老父皇能夠走的御道相媲美了。
我雖然對這些臨時抱佛腳的事情,嗤之以鼻,並不怎麼相信,但是爲了存藏在我心中多年的願望,我還是老老實實的撿了不少石塊和木頭之類的東西,來修整我看到的一些小缺陷了。
不管怎麼說,我都是天之子,是君王,相信我的努力應該會讓西天的佛主對我產生更大的好感,甚至開一條後門給我走走?
抱着這樣近似玩笑的心理,我拍了拍自己手上的灰塵,低低咳嗽兩聲,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帶着身後那一羣跟屁蟲們繼續往山上走。
潭拓寺很快就到了。
在這裡,我看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人。
我的長子瑾哥兒。
他穿着一身便服,手上也能夠看到隱隱的灰塵髒污,現在正在一個小沙彌的服侍下,慢悠悠地清潔着自己的雙手。
見到我的他臉上沒有半點驚訝,他語氣格外平常和冷靜地對我行了個禮。
乾巴巴地叫了聲父親。
我木着臉應了聲,走到他身邊也洗起了手。
洗到一半的時候,我聽到我已經長成了的兒子用漫不經心的語氣對我說:父親,老禪師還不肯答應你的請求嗎?
我悶悶地又應了聲。
他又說:也許老禪師不是不答應,而是沒辦法。
我不喜歡聽他這樣的喪氣話,板着臉訓斥了他兩句,就要去廟裡。
不想我現在這身體實在不爭氣,居然在上臺階的時候腿軟了一下,險些磕跪在硃紅的門檻上,還是被瑾哥兒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纔沒有出醜。
瑾哥兒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手也用力攥着我枯瘦如柴的手腕不放。
我皺了皺眉頭,用力甩脫了他的手,直接進寺廟裡去了。
我今天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可不能在這裡和他一起大眼瞪小眼的浪費時間。
我是潭拓寺的常客,寺廟裡的僧人們也都認識我是誰了。
這些小禿驢特別的討人嫌,每次看到我的時候都緊張的不行,明明他們的方丈圓悟那老混蛋見到我的時候就從不這樣。
他一點都不知道什麼叫做緊張。
他反反覆覆的拿着拾娘做幌子搪塞了我這麼多年,我卻拿他沒有絲毫辦法。
因爲我心裡總是抱着希望的。
儘管我自己也知道那希望……不是一般的滑稽和可笑。
見到我又過來的老禿驢很頭疼,但是他說不出趕我走的話。
因爲我可以說是他最大的金主了。
哈哈。
沒有我,他的潭拓寺怎麼修繕?
沒有我,他養得那一羣大小禿驢去喝西北風嗎?
想到這裡,我就不得不感慨一下圓悟這老禿驢老混蛋的固執!
他明明有着無上法力但是卻總不肯顯露出來。
寧願帶着自己的徒子徒孫去山下化緣,也不肯接受旁人的丁點饋贈。
而他之所以會接受我的,也不過是因爲潭拓寺在大雍還掛着個國教的名頭,是有專門的撥款額度的——只不過每回都要通過我的允許才能夠蓋章。
我每次過來找老和尚都只爲一件事,因此即便我什麼都不說,他心裡也很清楚我此刻的來意。
我也知道我的要求有點離譜,但是,既然他都能夠遮蔽天機既然我的拾娘都能夠以命換命了,那麼我爲什麼不能用我那所謂極貴的帝王命去換下一世能夠與我的拾娘繼續在一起呢?
對於我的執着早已經麻木了的老和尚又開始他的老調重彈。
什麼他們這一脈講究的是修今生不修來世啊,什麼活着的人不應該總惦記着離開的人,這樣會讓他們感到不安心的啊之類的敷衍話……
每次我聽了都是這個耳朵進那個耳朵出。
我不管這些亂七八糟的所謂理由和藉口,我只要老和尚滿足我的要求!
我只要下輩子還和我的拾娘在一起!
——不管在我們重逢的時候,她是個嬰兒還是個老婆婆!
我只要她活生生的重新出現在我面前,與我白頭偕老的共度一生。
我說不出心裡是失望還是麻木的從老和尚耳朵禪房裡走出來。
一眼就又看到了瑾哥兒。
他顯然沒料到我今天居然會出來的這麼早,因此臉上難得地帶出了一點慌張。
這樣的他,讓我不由得在心裡生出了幾分疑竇。
這些年來瑾哥兒雖然因爲他娘給我換命的事情對我芥蒂頗深,沒事有事的就喜歡和我對着幹,但是對他的脾氣我還是十分了解的,如果不是因爲有什麼特殊的情況,他根本就不可能在看到我的時候緊張成這副樣子。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他剛纔的動作,下意識地掃看了眼他後面的那個小房間。
他臉上的表情明顯變得更緊張了。
我這時候的情緒正糟糕的不行,他越不讓我看,我就越想看,我給了身後的侍衛們一個眼神,在他們一臉緊張扣鎖住瑾哥兒後,我當着他的面,在他兩眼冒火的瞪視中,推開了那扇房間的門。
一進去,我就聞到了一股檀香的味道。
這是宮裡才能夠用的御合香。
我環顧四周,然後將視線定格在了前面紫檀祭案上。
那上面擺放着一個黑漆漆的描金靈位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果盤花卉之類的祭祀物品。
我默默的看着那靈位上的字跡。
那是瑾哥兒的筆跡,我一眼就認得出來。
下面是六個描金大字和八個描金小字。
大字上面寫的是先慈姜門陸氏的靈位。
小字上面寫的是不孝兒瑾、瑞、珏泣立。
我怔懵的厲害。
就如同腦袋被人用錘子猛然敲擊了好幾下似的,生疼得厲害。
我就這麼僵立在原地看着那塊靈位,像個沒了魂魄的軀殼一樣久久都沒辦法回過神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強忍着眼眶裡不知道什麼時候瀰漫看的溼熱和灼痛,一步步地挪到那靈位前,一點點地試圖伸手去碰觸它。
我想碰它。
發了瘋似的想碰它。
但是我被我的兒子給攔住了!
那些侍衛可真沒用!
就算瑾哥兒是太子,他們也不該這麼當着我的面放水啊!
真把我當死人了?!
我想要生氣,瑾哥兒已經把那靈位抱在懷裡一股腦的朝着外面跑去了。
他都二十多歲的人了,但還是毛毛躁躁的,跑出去的時候還被門檻狠狠的絆了一下,差點就摔倒在地。
不過他手上的靈位倒是抱得緊緊的。
我連忙拔腳去追!
我因爲身體已經被自己糟蹋的不行了的緣故,沒跑多久就有些喘不過去,不過我不在乎,我依然堅持追在瑾哥兒後面,直到我也步了他剛纔的後塵,被一塊大石頭絆倒在地。
我又感覺到喉嚨有些癢癢的了。
我努力忍住。
我到底還是沒能忍住。
咳了出來。
同時咳出來的還有血。
我習以爲常地就要拿帕子揩揩嘴角。
我的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抱着靈位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手足無措地看着我手上的斑斑血痕,眼睛裡滿滿的都是驚恐和震驚之色。
我心裡忍不住就是一疼。
擡手招呼他坐下來。
他渾渾噩噩的坐了。
以一種已經很久不曾有過的乖巧姿態。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手裡的靈位。
無聲的懇求他。
他沉默片刻,才把靈位雙手捧着的遞到我手上。
我對他笑了笑。
繼續端詳這塊小小的牌子。
我盯着上面的陸氏不放。
我邊看邊咳。
血沫子不停地噴濺到靈位上。
我看到一回就擦一回。
我雖然想讓我的拾娘在九泉之下也惦記着我,但是並不代表是以這樣的一種方式。
這樣會讓她難過會讓她焦急的。
我捨不得。
一點都捨不得。
瑾哥兒問我什麼時候咳血的,怎麼從不告訴他們。
我無心搭理他。
我就專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裡的靈位。
看了許久許久,我纔對瑾哥兒鄭重其事的道了聲謝。
瑾哥兒看我的眼神就和看個瘋子一樣。
是啊,哪有做爹的給自己兒子道謝的?
還是做皇帝的爹給自己做皇子的兒子道謝。
但我是真感激瑾哥兒他們三個。
因爲我一直都不願意承認我的拾娘已經離去的緣故,直到現在外面的人都還以爲她還活得好好的。
只不過是因爲以前在四皇子作亂的時候受了重傷,所以才一直在她宮裡將養着,很少出來呢。
也正是因爲這樣,我才如夢初醒一般的發現,我的拾娘在下面可是一點香火都享受不到啊!
正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
有錢的鬼和沒錢的鬼,那待遇簡直就是天差地別啊!
我就算再接受不了我的拾娘離開的事實,我也不能讓她在地府裡受委屈啊!
所幸,我的兒子們描補了這一點。
我相信有他們的大手筆在,我的拾娘在下面一定不會因爲錢不趁手的緣故,被其他的鬼魂欺負的。
因此我打從心底的感謝我這三個兒子。
我也不知道我在原地坐了多久,唯一記得的就是我的老父皇和另外兩個兒子也聞訊爬到山上來了!
我的老父皇想要把緊抱着靈位不放的我從地上拖起來,想要把我帶回宮裡去。
我開始懶得動,想就這麼坐到地老天荒。
不過後來我改主意了。
因爲我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才勉強支撐着自己又站了起來。
我的老父皇見我起來,臉上頓時就變得十分激動起來。
他一疊聲的叫太醫和御輦。
我直接把慌不迭簇擁過來的他們給推開了。
踉踉蹌蹌地重新把靈位放回那間已經被御合香沾染的如同帶上了幾分佛性一樣的小佛堂裡。
我端端正正地擺好它。
癡癡地看了那上面的陸氏二字許久,才用只有我們兩個才聽得到的聲音,偷偷地對她傻笑着說:“拾娘,等着我,我馬上就搬來和你一起住了。”
我的語氣裡充滿着雀躍和快活。
我高高興興再不鬧騰的跟着我的老父皇和我的兒子們一起回去了。
已經很久沒有從禪房裡走出來的圓悟老禿驢站在潭拓寺的門口朝着我所在的方向高升吟唱: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忍不住咧嘴笑了。
我知道他也感應到了。
這可真好。
我用手帕捂住嘴脣又低低的咳嗽兩聲。
我不願意被坐在前面轎子裡的老父皇聽到,免得他又大驚小怪的帶着一大堆人來我前面吵鬧。
我現在只想要安安靜靜的。
安安靜靜的走。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
溫度低得可怕。
我聽着外面撲簌簌的落雪聲,心裡卻說不出的溫暖和喜悅。
熬到頭了。
總算是熬到頭了。
我傻乎乎的笑。
不停的笑。
回到宮裡後,我先在蔣忠那老傢伙的驚恐眼神中寫好了禪位詔書,然後又洗了個熱氣騰騰的熱水澡,爲了讓自己能夠顯得香噴噴一些,我還特意讓小太監們在浴池裡加了一點花瓣。
緊跟着我在太監們的服侍下換上了我最正式的一套皇帝朝服,最後纔對着西洋進獻上來的落地鏡裡那個才四十多歲,頭髮卻已經花白了一大半的小老頭露出了一個再璀璨不過的笑容。
快快活活的在蔣忠等太監宮女們的玩命磕頭聲中,穩穩當當地往外走。
我一步一步的走。
我走過了我老淚縱橫的老父皇。
我走過了淚如雨下的瑾哥兒一家三口。
我走過了已經長大成人也已經娶妻了的瑞哥兒。
我走過了已經定親明年就要把正妃娶回來的珏哥兒。
我走過他們,我依次走過他們。
我來到了已經整整十多年都不敢進來的已經被我徹底封鎖了的冰窖裡。
在那兒,有我的妻子在等着我。
我把她從冰棺裡抱了出來。
她的身體依然柔軟,面色也依然栩栩如生。
唯一讓我難過的還是她的嘴脣。
青白青白的,讓我心疼。
我如同家常便飯一樣的嘔出了一口血,然後抖着手用那血一點點地塗抹在她的脣瓣上。
我絮絮叨叨的和她說我糾纏了老和尚十多年,卻依然沒能讓他鬆口讓我們下一輩子依然在一起。
我絮絮叨叨的告訴她,她的家人都很好,她的父母雙親現在還在陸家村開開心心的活着,她的哥哥嫂嫂們也徹底的改邪歸正了!他們家現在是方圓數百里內響噹噹的和睦人家,四世同堂。
我又和她說瑾哥兒三兄弟的事情,我告訴她我是怎麼給他們挑老婆的,又是怎麼給他們置辦聘禮的。
我又和她說我是怎麼做這個好皇帝的,又是怎麼讓大雍五穀豐登,六畜興旺的。
我說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些困了。
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手腳並用地爬進那我十多年前親手雕鑿而成的冰棺裡。
我溫柔的把她抱在懷裡,讓她枕在我的頸窩裡。
我輕輕擡起她的下巴,親吻了一下她的嘴脣。
拾娘,真好,你的夫君總算能找你來了。
真好。
這可真的是太好了。
我低低喃念着,然後心滿意足又快活無比的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下個故事真的是甜文~寶貝們請看我真誠的大眼睛麼麼麼大(*  ̄3)(ε ̄ *)
——————————————————廢太子番外————————————————————————
人死了以後還有意識嗎?
他以前不知道。
他現在知道了。
有。
不過變成了神異志怪小說裡的鬼魂。
還是個只能跟在自己身邊的鬼魂。
他自己也很納悶。
他明明被那一場大火燒死了,又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過去的自己身邊?
他眼神難掩厭惡和不屑的看着醉醺醺的舊時自己和那個主動褪衣解帶的女子滾作一團。
還真是傷風敗俗!
像陸老先生那樣憨厚又質樸的老農怎麼會有這樣不知羞恥的女兒!
就差沒整天都癡纏在男人身上,滿腦子就靠着男人活了!
他也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怎麼就那麼蠢!居然一點防備心理都沒有,每次都會被那個女人得逞!
看着那兩個交纏在一起的身影,他滿心作嘔,偏生又半點都影響不到俗世的人,只能自己和自己生悶氣的把臉撇到一邊眼不見爲淨。
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這個死性不改的女人今天看上去周身的氣場都有些和以前不一樣了?
自從變成鬼魂以後就有些喜歡胡思亂想的他用力晃了晃自己的腦袋,不去想明明是同一個女人爲什麼氣場卻會有這樣堪稱翻天覆地一樣的變化。
反正他遲早都是一個被燒死的命,也就無所謂再去關注太多旁得事物了。
只是,就算他再怎麼的說服自己不要對那個女人起好奇心,他卻依然有些控制不住的蠢蠢欲動了。
沒辦法,這個女人實在是……全身就彷彿會發光一樣的讓人不是一般的着迷。
他幾乎是眼睜睜看着她以讓人瞠目結舌一樣的速度折服了舊日的自己和自己的三個兒子。
他發傻的看着他們以他猝不及防的速度成爲了密不可分的一家人。
他從沒有想到這個女人、這個在他眼裡一直上不了檯面的女人居然會擁有這麼巨大的魔力!
他怔怔的看着那漲人眼球的一幕,回想着自己曾經渡過的那些醉生夢死的日子,他開始懷疑……他記憶裡的那一切真的是真實的嗎?
如果是真實的……爲什麼……她又不曾像現在這樣發生這麼大的變化……還是說……是他太過刻薄,才讓她根本就沒有在他面前把她的真實性情表現出來?
他心裡亂糟糟的。
糟的他自己都有些混亂了。
他說不清自己心裡是個什麼心情。
他只知道他越來越喜歡看着他們一家人互動了。
喜歡的,連原本的自暴自棄和得過且過都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他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
他以全新的眼光看待這個家庭。
他很高興這個自己能夠在死前得到這樣一份曾經夢寐以求的幸福。
是,他是打孃胎落地就成了金尊玉貴的太子。
可是那又怎樣呢?
他的父皇就算再疼愛他,他的地位也永遠都排在他的政務之後。
他就像是他想到以後,纔會拿在手裡把玩的玩器一樣,只能在他需要的時候出現。
他又不像其他的兄弟們一樣有着母妃或者姨母在宮裡照顧着他們。
他只有自己。
和一個總是忙碌,偶爾纔會施捨給他一片眼角餘光的父皇。
他很孤獨。
他嫉妒那些擁有母妃可以撒嬌的弟弟也惱恨那些有了母妃還不滿足還要與他搶父皇那點可憐父愛的弟弟!
他們在他的心裡,從來就不是親人而是敵人!
他恨不得他們統統去死!
可是卻不能表現出來。
還要繼續做一個品格端正的太子。
他就這麼一點一點的把自己逼成了神經病。
直到牆倒衆人推的那天。
如今的他,也算是擁有了家人。
他滿心歡喜的看着那個舊日的自己退去了往日的戾氣和薄涼,眉宇間滿滿的都是溫柔和繾綣。
他近乎欣慰和驚歎的發現舊日的自己居然對那個上不了檯面的花癡女人動了心!
他們相愛了。
多麼奢侈又昂貴的詞!
他每次只要這麼一想,那空蕩蕩的靈魂也彷彿有涌出了幾分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暖意和幸福。
這幸福是真實的。
真實的彷彿他也能夠觸摸得到。
他以爲他以後的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了。
這樣的日子實在是讓他無從抗拒。
可是他又想到了那一場他至今想來都忍不住慄慄危懼的大火。
那場徹底把他和他的孩子們以及那個上不了檯面的她一起焚燒成灰的大火!
以前他準備漠然無比的坐視着這樣的事情發生,現在的他卻捨不得了。
他捨不得現在的幸福被破壞,他想要做點什麼!
可是他只是一個鬼魂啊!
一個一無所有連碰觸別人都做不到的鬼魂啊。
他除了發呆以外依然什麼都不能做。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着他們一步步接近那個可怕的日子而無能爲力。
直到他們去火把節上湊熱鬧,他的心才重又燃燒起了希望!
因爲他在那裡看到了幾個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的故人!
他的父皇和那些早就該統統浸在馬桶裡溺死的噁心弟弟們!
他幾乎是欣喜若狂的靠了過去。
他想要和他的父皇好好的說說話,他的父皇看上去蒼老了好多好多……
可是直到接近了他們,他才後知後覺的想到……他是一個鬼魂啊!
一個根本就無法和人溝通的鬼魂啊!
他失落極了!
頭一次想要指天誓日的咒罵着天殺的世道!
可是他還是忍住了!
因爲他怕得罪老天爺!
他怕他罵得老天爺一個生氣就把他收回地府去了!
那樣的話,他還怎麼看着這傻乎乎的一家人?
而且以他對父皇的瞭解,他老人家定然是對那傻乎乎的一家五口起了興趣,他一定會去看他們的。
只要他心裡還惦記着他這個兒子的話。
事實上,他還是挺了解自己父親的
他真的去了。
他幾乎是瞠目結舌的看着那上不了檯面的女人把他的父皇糊弄的不知道天南地北,糊弄的居然又開始動腦筋琢磨着怎麼把他們給弄回京城去。
雖然知道這樣想只不過是馬後怕……可是他真的忍不住……他真的忍不住去幻想……如果他那時候沒有執意休掉那個女人……那麼……那麼他以後日子是不是也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四弟下手了。
他一點都不意外。
因爲那就是一個自卑頭頂的只知道暗地裡施展見不得光手段的白眼狼!
可是對方說出來的那番話,還是讓他心生震動的幾近失語。
他從沒想過父皇曾經還做過這樣的事情!
他這時候才解開了心裡一個偌大的謎團。
爲什麼他這個四弟拼死拼活的也要把他從儲君的寶座上弄下去!
不過就算知道又如何?
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而且,不管他這樣做厚不厚到,他還是很樂意看着自己那好四弟倒大黴的!
嘎嘎嘎嘎!
沉不住氣的四弟幫了他們大忙。
他們可以回京了。
他也可以放下心裡的那塊大石,不用再擔心這已經變得密不可分的一家五口因爲意外而在此陷入悲慘的命運中了。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在他以爲萬事大吉的時候,他的四弟撞牆自盡了。他的四弟妹也帶着孩子們於東宮自焚了。
而他的父皇在收到這個消息後,更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打擊直接陷入昏迷了。
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整個靈魂都要炸裂開來了!
沒有誰比他更瞭解這裡面的危險性!
只可惜,作爲一個魂魄的他除了繼續老老實實的做一個吃瓜羣衆外,依然毫無他法可想。
這時候,一個出乎意料的人站起來了!
是那個女人!
那個他壓根就沒放在心上就打算用來做擋箭牌的女人!
那個偷偷嫖了他無數回的女人!
她義無反顧的站出來了!
因爲無法離開舊日自己身邊的緣故,他只能默默的看着她偷偷上馬離開。
望着她倉促離去的背影,他捫心自問。
如果早知道她是如此的優秀又如此的讓他心旌神動。
他還會在一時激憤下派人給她下絕育藥嗎?
他心裡不受控制的幻想起了如果她能夠和舊時的他生下一個孩子……
相信那個孩子一定非常的不錯。
她成功的把鄒相帶回來了。
那個曾經讓他滿心都充滿厭惡的老傢伙!
他疑惑於她到底是怎麼把他弄過來的。
要知道自從他毫不客氣地一劍殺了那老混蛋的孫女後,他們就結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恨!
直到鄒相那個老狐狸故意套他兒子的話,他才明白了那個女人到底是用得什麼方法。
他心裡頭一次嚐到了懊悔的滋味。
只可惜,就算他再怎麼悔恨,也找不到任何彌補的機會了。
他們順順當當的回了京。
他看着舊日的自己不顧父皇的反對執意登上了皇帝的寶座!
他心裡暢快極了!
像個瘋子一樣哈哈大笑。
只覺得自己盡出了一口惡氣!
一口不吐不快的惡氣!
只是好景不長!
舊日的那個他居然剛登上了皇位就陷入了深度昏迷中。
父皇和圓悟禪師的話讓他心裡拔涼拔涼的。
就在他困惑自己是不是命中註定沒有做皇帝的命時,又是那個上不了檯面的女人挺身而出了。
他幾乎是靈魂一片空白的看着那個女人義無反顧的爲了舊日的他獻祭了自己。
以命換命。
他震動極了!
這世上居然還會有這樣的女人!
這世上居然還會有這樣癡情的女人!
想到自己曾經不顧對方苦苦哀求而執意寫下的那一封休書,想到自己命令崔氏下給她的那帖一了百了的絕育藥,他突然有了一種無地自容的想要就此魂飛魄散的衝動。
她死了。
安安靜靜的死在了她心愛的人懷裡。
她活了。
永永遠遠的活在了他這個涼薄廢太子的心裡。
她死後,他看着那曾經幸福的一家五口彷彿少了個角一樣變得殘缺不全。
他看着舊日的他自我折磨,自我糟蹋。
他看着他的長子執意選了個與她眉眼頗爲相似的貴女做太子妃。
他看着他的次子和……他四弟僅剩的兒子即便是在她死了這麼多年後,也忘不了她的總是跟着哥哥偷偷去祭奠她。
他看着舊日的自己爬進那個他親自雕刻的冰棺裡,與她鴛鴦交頸一般親密的依偎在一起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一點都不覺得害怕。
相反,他還覺得挺開心,挺高興,挺滿足的。
他就這麼一點點的看着他們,靜靜地感受着自己一直都挺結實的魂體一點點的出現了潰散的跡象。
他癡癡的凝望着那張依偎在舊日的自己頸窩裡的清秀容顏,在身體即將潰散成光點,徹底消失的無影無蹤之際,默默的、默默的在心裡呢喃——
如果……
如果上一世的我也如同這一世一般選擇……
如果……
如果我也待你如他待你這般如珠如寶……
那麼……
那麼,我們是不是也能夠像現在這樣幸福?
那麼,我們是不是也能夠像現在這樣,生而同寢死則同穴的永遠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