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到了九十七歲,纔在妻子的陪伴下閉上眼睛。
臨終前,我問她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已經發白如雪,皺紋滿臉的她溫柔的親吻我的額頭,與我耳鬢廝磨,就如同我們以前一樣的笑着對我說:“也許上輩子的我做了讓你傷心的事情,所以這輩子才特意還情來了。”
我說:“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的這樣的話,那麼,我希望下輩子我們還能夠再見面,這一回不論是我讓你傷心也好,還是你讓我傷心也罷,都要記得再去下下輩子找到對方,再還上一世的情誼,以期永結同心。”
妻子被我說的話逗樂了,問我怎麼就這麼貪心,要了她兩輩子不夠,居然還想要把她的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給訂下來。
對於她的抱怨我聽了卻只想嘆笑。
我的妻子太傻,她不知道自己有多麼美好,也不知道午夜夢迴中我有多麼慶幸自己居然能夠擁有一個這麼出色的她。
我的妻子幼承庭訓,侍長至孝,待下寬慈。只要是認識她的人,就沒有不誇她好的。她在我隨時都可能戰死沙場的時候嫁到了我家,爲我接連誕下了七個兒女,真可謂是好孕連連。正是因爲有她的存在,我嚴家才擺脫了一脈單傳的窘境,和其他世家大族一樣感受瓜瓞綿延、枝繁葉茂的喜悅。
我家已故多年的老太君感念她對這個家所作的傑出貢獻,更是在臨去世前將自己的所有私房財物盡數給了她,直說:她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事情,就是去皇宮裡撒潑耍賴的把我妻子娶到家裡來,還說因爲我妻子的緣故,她總算能昂首挺胸的下去見我那老祖父去了。
我的父親和母親對她也多有讚譽,京城裡與我們家地位相若甚至皇室中人也總是把她恭恭敬敬的請過去做全福太太,他們都不約而同的說她有大福。
是啊,如果沒有大福又怎麼會在新婚一夜就藍田種玉收穫一對聰明伶俐的龍鳳胎?如果沒有大福又怎麼會在二度生產的時候巧之又巧的與宮裡頒下來的聖旨撞個正着?如果沒有大福又怎麼會在我回到邊關因爲一場戰事失蹤後而義無反顧的重返邊關,於漫天黃沙之中,在一處小的可憐的綠洲裡找到了我已然筋疲力盡的隊伍?如果沒有大福又怎麼會在儲位更迭、人人自危的關鍵時刻,救下了正被人追殺的未來天子?
如果沒有大福……
如果沒有大福……
如果沒有大福……
樁樁件件、林林總總,鞏固了她在嚴陸兩家說一不二的地位。
等到家中的老人盡數去世後,兩府幾乎可以說都是遵循着她的意志在行動,而她也從不曾讓全心全意信任着她的我們失望過。
哪怕是情況再危急、再可怕,她也總能另闢蹊徑的帶領着我們不疾不徐、從從容容的平安度過。
家裡的兒孫也被她那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深不可測所震懾折服,對她說不出的敬畏和崇拜。
而孩子們的表現自然也就讓她想要做一個像老太君那樣的‘老小孩一樣被小輩們捧着哄着’的願望落了空。
對此,在私下裡,她不止一次的揪着我的耳朵抱怨,說都怪我太過懶散,反倒讓她趕鴨子上架的顯在了人前,再想要找個臺階迴歸平凡都沒辦法做到。
——揪耳朵是她從孃家就養成的習慣,通常只會往她最親暱和最信任的人身上招呼。因此,家裡的小輩們不論哪一個被她揪了耳朵,都會亢奮的大半個月都笑得見牙不見眼,其他人也會擺出一副羨慕嫉妒恨的架勢,恨不得那個被揪的人是自己。
我至今都對年過半百的鈞哥兒被他母親當着妻兒孫輩的面揪了耳朵時的面部表情記憶猶新——那想要笑又要勉強自己端住表情不至於當真在妻兒孫輩們面前失態的窘迫模樣真的是說不出的有趣和溫馨。
我知道外面一些與我爲敵的人喜歡在暗地裡偷笑我耙耳朵,怕老婆。
對此,我並不以爲意。
畢竟,我確實如他們所說的那樣是個耙耳朵,也確實很怕自己的老婆。
不過我的這種怕不是畏懼的怕,也不是厭煩的怕,而是擔心她有朝一日會離開我的怕。
這是一種很古怪很詭異的感覺,即便我極力摒棄,極力忽視,它也總是如影隨形的糾纏着我,讓我整日整夜的不得安寧,只有把我的妻子緊緊鎖抱在懷裡不放,纔會勉強覺得自己好過點。
我沒辦法理解這種怎麼也沒辦法擺脫的怪異情緒,這種情緒對我一個在戰場上見血無數的軍人而言實在是太過軟弱也太過陌生,直到我的大舅哥陸廷玉一言點醒了我。
情至深處故生怖,情至深處無怨尤。
正是因爲太過於在乎,纔會產生斤斤計較的情緒。
正是因爲太過於喜愛,纔會患得患失的幾乎連自己都丟掉了自己。
我深深的眷慕着我的妻子,我片刻都不捨得與她分離,不論是一彈指還是一剎那,正是因爲這份深深烙刻進骨子裡的愛,讓我怎麼都沒辦法想象自己有失去她的可能。
那種可能即便是無意間的一個突兀閃念,也會讓我情難自控的肝腸寸斷、膽裂魂飛。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曾經因爲中了硃砂豔而陷入深度昏迷時自己所做過的那個詭異無比又栩栩如生的噩夢。
在那個夢裡,我的妻子就彷彿變了一個人似的,像個被寵壞的孩子一樣,嬌縱任性。
她對我充滿着抗拒心理,不但不願意履行我們之間的婚約,還和一個看着就很不靠譜的遠房表哥私奔了。
這個夢太過鮮活也太過可怕,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會夢到這種離奇的畫面,更讓我感到不安的是,在和妻子回到京城養傷的時候,我還真的在妻子的陪房下人嘴裡證實了這世間確實有齊元河這個人——只不過他因爲一場意外已經變成了傻子——而他也確實是我妻子的遠房表哥並且在我妻子的孃家住過很長的一段時間。
這個夢對我而言,就彷彿是一種警告,它在變相的告訴我,比起夢裡那個顏面掃地、英年早逝的自己,我是多麼的幸運、是多麼的有福氣。
在做過那個詭異的夢以後,我暗暗發誓要好好的珍惜我的妻子。
而這份珍惜,我決定一開始就是一輩子。
如今我就要走了,我的身體衰敗不堪,垂垂老矣。
我不擔心家族以後的未來,也不牽掛子孫後輩的前程,我只緊張我的老妻,我只捨不得我捧在心坎裡疼惜了這麼多年的——最心愛的那個她。
我親眼見證着她從一朵嬌豔迷人的牡丹被歲月侵蝕成如今這幅白髮蒼蒼卻依然雍容優雅的模樣,我依然愛她,打從心眼兒裡的深深的愛着她。
感受着身體裡的力氣逐漸如抽絲剝繭一樣緩慢消失的我,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勉強伸出自己佈滿老人斑和層層皺紋的手與她一點一點的十指交纏,就如同我們曾經做過無數次的那樣。
“拾娘,我……想……聽……”我努力從自己的氣管裡逼出聲音,我知道我現在的聲音很含糊很混沌,但我知道,我的她一定聽得懂,因爲我們已經相處了這麼多年,因爲我們早已經親密無間的好成了一個人的模樣。“聽你十多年前在莊子上曾經唱過的那首你自己也記不得在哪裡學來的山歌……”
那首讓我印象深刻到下意識選擇了在九十七歲這年離開的山歌。
我眼神溫柔的凝望着她,就好像那晚洞房花燭夜用喜秤挑起蓋頭一樣的驚豔和癡迷。
那時候的我還是個憨頭憨腦的傻小子,許着可笑天真的根本就不知道能不能完成的諾言與她鴛鴦交頸,行那夫妻之間亙古不變的魚·水·之·歡。
她眼神格外複雜的看着我,眼眶緩緩的在我的注視下紅了一圈,淚水點點滴滴地從她的眼角、臉上、下頷流淌下來,慢慢滑進了我的衣領裡。
我的感官已經十分鈍化了,但是那渾濁的淚水卻彷彿有了極灼極炙的溫度一般,燒得我渾身上下都變得滾燙痙攣起來。然後,我就聽見她用已經蒼老的嘶啞的哽咽的再不像從前那樣快活悅耳的聲音泣不成調的在衆多兒孫晚輩的幾近跌落下巴的震撼眼神中,低低的、柔腸百轉的唱了起來。
她在唱:
山中只見藤纏樹
世上哪聞樹纏藤
青藤若是不纏樹
枉過一春又一春
竹子當收你不收
筍子當留你不留
繡球當撿你不撿
空留兩手撿憂愁
連就連
我倆結交訂百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連就連
我倆結交訂百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我用盡最後的一點餘力,在兒孫們痛哭流涕的嘶喊聲中,眼神渙散而執拗的緊扣住妻子枯瘦的也只剩下一把骨頭的手,很認真、很認真地對她再次做出了猶如洞房那夜憨小子一樣的癡傻承諾:“拾……拾娘……別說是三年,就是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三萬年,我也會一直、一直的在奈何橋上等着你,等着你我夫妻重逢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