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個兒是深秋裡難得的好日子, 天高氣爽的,如今桂花開了,滿院都是桂花的香氣, 從小院裡一路行來, 鶯鳴鳥叫的, 可不熱鬧。碧藍的天上悠閒的掛着兩朵閒雲。
待到掀開珠簾, 繞過屏風進了裡屋, 她將手裡的薑湯放了下來。陽光從小軒窗照在屋裡黃梨木的桌子上,斑斑駁駁。桌子上擺着成套的上好的汝瓷茶具,上面纏枝紋布着, 便有幾分深淺的感覺。
靠着裡面放着一張美人塌,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正靠在迎枕上做着針線活, 手中的絲線在她指間穿來繞去, 陽光在她的指尖跳躍, 於是這簡單的動作中便又透出了幾分麗色。
輕碧的步子快了幾分,走上前去, 帶着些緊張的道:“姑娘如何這麼早就動起了針線,你身子不好,原該多躺一會。”
那姑娘擡起頭來衝着她笑了笑,她下巴的曲線優美,擡起頭來看人的時候眼睛亮亮的, 露出長長的天鵝一般的頸子。“躺了這麼長時間, 身子懶的不行。想着也已經快做好了, 便拿了針線縫底, 你不要緊張。”
她手裡卻是一件玄色鶴敞, 上面繡着暗紋,陽光照在上面, 那些暗紋好像是會流動一樣,輕易的便能看出做工的精緻。卻是一件男人的衣裳。
輕碧立於牀前,緩聲道:“小姐對錶小爺可真是上心。四季的衣裳從來不假手於他人。只是我不明白,爲什麼不讓他知道呢?這樣的心意,他若是知曉了,只有對小姐更好。”
聽得這話,那靠在迎枕上的少女指間的動作頓了頓,半晌才又重新動起來。她心間思緒紛飛。她表哥那樣的人若是知道衣裳是她做的,別說是珍惜她,只怕只有討厭她的道理。他那樣的桀驁不馴,從來不喜歡被人擺佈。只是這些事情也並不好對輕碧言明,於是她只是搖了搖頭,啓脣道:“這件事情你千萬不要與別人說。”
輕碧行了個禮道:“奴婢知道的。小姐的事情,我肯定守口如瓶,誰都不會告訴的。”
這邊兩人剛說了幾句話,那牀上的麗色少女便又咳了起來,待瞧過去才發現這少女臉色蒼白,身子孱弱,輕易的便能看出是久病之身。
輕碧忙將薑湯端了過來,聲音裡也滿是愁緒:“這藥是一幅一幅的下去了,可這病卻總也不見好。”她不是家生子,八歲被買進蘇府的時候,小姐便是這樣一副病泱泱的身子,那些珍貴的湯藥進了她的身子,便一點滋補的效果也沒有。她看着那一碗碗的苦藥自己都怕,也難爲小姐能面不改色的就喝了下去。她也從來沒往藥效不好這方面考慮去,這藥可是名滿京城的金針季大夫開的,只想着小姐有弱症,要慢慢的調養。
她這番無心的話落到了蘇袖袖的耳朵裡,便不禁讓本來就起了心思的蘇袖袖想了再想。她本來的想法也跟着輕碧差不多,想着慢慢的喝藥,說不準的哪天便能好起來。只是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這些天自己的身子是越發的憊懶了。前個天便又聽得手帕交董姑娘說得內宅的陰私,便存了幾分查起來的心思。
這邊那衣裳她終於做好了,看着外面的天氣正是晴好,便吩咐輕碧備驕。
轎伕擡得很穩,坐在裡面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外面的集市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人們的交談聲,販夫的叫賣聲,便織出人間百態的聲網。
轎子很快到了錦織紡。綿織紡織娘的手藝是京城裡數得上名號的,其中凸繡法和珠繡更是獨一無二的手藝。京城裡的達官貴人們每季都會爭相來這裡做衣裳,只是顯少有人知道這鋪子居然是一個未出閣的小姐開的。
想到這裡,輕碧的脣上便難免的顯出幾分得意,有幾分與有榮幸的意思在裡面。太太的孃家是藥草香,吃宮廷供奉的,製出的成藥每年都供不應求。當年嫁過來時帶的嫁妝聽說從街東一直排到街西。太太只得小姐一個女兒,這些東西后來就給了小姐,沒想到小姐雖無什麼經商的天賦,在刺繡上卻很是厲害。將原本的織坊發場光大。每年的進賬竟比整個蘇府還高。
輕碧熟門輕路的進了去,將自己手裡的玄色大敞交給了織娘。又對她竊竊私語了幾句。那織娘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待到象徵性的去李府量了尺寸,到時便把小姐做的這衣裳交出去。
這邊輕碧再將回來的時候,沒想到小姐卻吩咐要轎子往花街那邊去。
輕碧忙開口阻攔道:“小姐去哪裡做什麼?都是些男人尋歡做樂的。”
蘇袖袖看着她的眼睛裡突然帶着些促狹的味道:“你這樣緊張做什麼?我總不會也去尋歡做樂的。”
輕碧的臉紅了紅,像是染了霞光一樣,她咬着脣道:“我當然知道小姐不會做壞事的,只是那樣的地方你要是去了,總是有礙名聲,老爺要是知道了,也會罰咱們的。”
蘇袖袖笑着道:“你不說我不說,我爹怎麼會知道我去了這個地方呢?萬一我爹知道了,便是你去告密的,到時候我就只管找你。”
輕碧於是便知道了小姐又在壞心眼的逗她,頭低着便不再開口 。
花街柳便到處是鶯聲豔語,靡靡之聲。蘇袖袖將轎簾掀開去看,只見街兩邊都是賣胭脂水粉,薄扇首飾的鋪子。二樓有許多身姿窈窕的姑娘正笑着手握紅袖朝下面揮着手,各色的美人。怨不得男人們都喜歡來這種地方。一生一世一雙人當然好,可是對着同一個人,也難免生了厭倦的情緒。
轎子再往裡行,便聽得靡靡之聲斷了,吵鬧聲卻重了許多。蘇袖袖擡頭一看,正是怡春院,她露出瞭然的笑,不顧輕紅的反對,下了轎子。怕人識得她,她圍了輕紗。
只是她自己全然沒有發現到,那輕紗在風的吹拂下,飄飄蕩蕩的,她的雪肌出若隱若現的,周圍不少的目光便落到了她的身上。
話說這邊的熱鬧,居然是一個身着華服的中年婦人帶着十幾個小廝正將一個女子團團圍住。
蘇袖袖生得嬌小,只能透過縫隙看得裡面的情景,那被圍着的女人大約二十多歲的年紀,身着輕紗,現在臉上身上全是傷口,尤其是臉上,竟有許多道掌痕。只依稀能分辯出她原來的美貌。
那中年美婦滿臉的憤怒,如今正蹲在地上,一巴掌重重的打在了地上少女的臉色,聲音尖銳:“把你這張小臉毀了,看你還怎麼勾搭男人,狐媚子。”
蘇袖袖的眉頭輕輕的皺了起來,古往今來,犯錯的是男人,頂罪的卻是女人。往大里說,妲已,妹喜只因得了寵愛,卻要背上禍國的罪名。往小裡說,男人來妓院,妻子卻要怪憐妓。實在是沒什麼道理的事情。
那一巴掌打得極重,少女的臉一下子被打偏了,脣角也滲出了點點鮮血,觸目驚心,就像是雪白的蓮花上被潑了血。她的臉上全是淚,跪在地上不停的給那美婦磕頭:“代夫人,都是我的錯,我再也不敢了,放過我吧。”她的聲音婉轉輕揚,現在帶了哀求,楚楚可憐的。
那代夫人卻沒什麼憐香惜玉之心:“好好的人不做,你偏去勾引男人,你就那麼賤!”說着又是幾個響亮的巴掌。
輕碧看着頗有幾分不忍心,手掌攥的緊緊的,擡着看着蘇袖袖,輕聲道:“小姐,這也太殘忍了。你救救她吧。”
蘇袖袖看了她一眼,做了個讓她噤聲的動作。救是一定要救的,甚至她今天不惜犯着讓爹爹責罰的可能來這裡的原因就是要救她。只是現在還不到救她的時機,要是想讓她以後對自己死心塌地,最好的便是在她最絕望的時候再出手救她。
被打得女子又捱了幾個巴掌之後,終於明白這個代夫人是個徹底的潑婦,無論怎麼求情也是沒用的。偏偏她孃家又是江南大吏,老鴇是絕對不敢得罪的,看來今天自己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索性破罐子破摔的道:“真是笑話。你自己看不住男人,倒要來找我們這些苦命人的麻煩。也對,你這樣的潑婦,想要也絕不會有男人喜歡你的。”她大大的眼睛裡染上了絕決,看起來格外的明豔。
代夫人沒想到這卑賤如螻蟻的女人居然敢開口罵她,臉上青白交加,氣急敗壞的道:“你都快死了,還敢這麼牙尖嘴利的!”頓了頓,她切齒道:“來人啊,把她的衣服給脫光了。她不是喜歡勾引男人嘛,就讓她勾引個夠。”
那女子沒想到代夫人居然會這麼惡毒。死她是不怕的,只是這麼沒有尊嚴的死,她不能忍受。她的臉變的刷白,小步的往後挪着,眼睛裡全是淚,哀求道:“不要,不要。”
代夫人伸出手鉗住她的下巴,惡毒的道:“不要什麼呢。你們這些□□就是賤!被這麼多人看,應該是你夢寐以求的吧,我只是滿足你。”
那女子猛然推開代夫人,往前爬着,十分狼狽。
蘇袖袖知道這就是時機了,便將手裡的令牌給了輕藍。
輕藍接到令牌,眼睛裡閃着幾分感激,猛得點了點頭,便上前幾步,厲聲的制止道:“且慢。”
看着輕藍眼中的感覺,蘇袖袖的心裡浮現出幾分好笑。她哪裡是輕藍想象中的那樣的好人呢。她做這些事只是爲了自己罷了。她這幾日總覺得自己的身體比之以前越發的差了,想着找人來看看自己的身體。只是可能涉及到內宅的陰私,最好的就是找一個忠心於她的懂醫藥的小丫鬟。小丫鬟雖多,懂醫藥的卻寥寥無已。
前些日子聽說代大人迷戀的這個妓人於醫藥頗有幾分手段,又聽說代夫人今日要來鬧事,她纔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