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岸, 奈何橋旁。
一女子站在一口鍋前,用湯勺緩慢的攪拌着鍋裡的湯水。湯水正熱,咕嘟咕嘟的冒着熱氣。蒸汽被帶向空氣中, 在離開鍋口的那一瞬, 消散不見。
這本該讓人心生暖意, 可鍋內的熱氣像是畏懼着什麼, 在女子正攪拌的雙手周圍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 絲毫不敢靠近。女子卻習以爲常,繼續着工作。
她的眼底早已是一潭死水,波瀾不驚。過分蒼白, 甚至近乎透明的皮膚散發着陣陣涼意,精緻完美的面容在此處顯得格外詭異。
這裡寂靜的, 卻是連呼吸聲也沒有……
女子百無聊賴的看着陰氣吞噬着熱氣, 不但沒被減弱, 反而被滋養得愈發嚴寒。
這冷,可比不上刺骨的冷, 它是會滲入你的靈魂,冰凍你的經絡,蠶食你的血肉,直到你喪失自我,完全臣服爲它的傀儡, 任由它大快朵頤, 最後用魂魄溫養它, 落得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熱氣?暖意?
女子早就忘了這種感覺。
讓人心生暖意?嗤, 在這裡的, 早都不是人了……
更何況,我們也沒有心……
女子撫上了自己的胸口:那裡什麼動靜也沒有, 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哦,我想起來了!”如此平淡無奇的眼眸突然亮了起來,眼波流轉,閃爍着嗜血的瘋狂。
那顆原本鮮活的,跳動的心,早被自己吃掉了啊!
女子突然放聲大笑了起來,笑聲迴盪在空中,像被放大了數百倍,充斥着每一個角落。
忘川習慣了死寂,死寂一旦被打破,就顯得聲響是如此的刺耳與突兀了。
“啊啊啊…啊啊啊…”無數的怨魂從忘川底下掙扎而出,尖叫着,互相撕扯着,啃食着對方同樣殘破不堪的肉體。若是肉體早已沒的,就拉扯着靈魂,硬掰下來吞噬。
女子的笑聲無疑是刺激到了它們。
是恨,是漫天的恨,是靈魂在被撕扯!
是痛,是無法言明的痛苦,是寧願跳下忘川的決絕!
這是執念,這是怨恨!
烏血染黑了整條忘川,這黑是無數厲鬼的仇恨而凝成的精華。
忘川在沸騰……
靈魂在灼燒……
怨靈們更加發狠,想通過啃食對方來提升自己的力量。你的眼珠子,你的手臂,你的頭,於我都是極佳的美味!
有隻厲鬼的實力增長最快,它的上升越看越上眼,看着手就要夠到了奈何橋!
只要上去了,我就能帶着記憶投胎!
只要上去了,我就能離開地獄般的忘川!
只要上去了,我就能親口問他,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只要……
“啊啊啊!不……”
所有的厲鬼冤魂在一瞬間,都被無形的力量拖拽回了忘川之底。那隻鬼久未開口,在嘶啞艱澀的喊出一個“不”字,就被拽向忘川。
她不想就這麼屈服,掙扎着向上,下一秒,卻被更多的怨靈層層包圍,無數雙手把她向下拖去。
我們走不了,你也別想走……
那一雙白骨樣的手在忘川河上胡亂揮舞了幾下,就沉入河底不見了。
女子冷漠的看着這一切,手裡還提着只有一半湯水的鍋,她又把湯往忘川倒去,直到忘川恢復往日的澄澈平靜。
死氣和怨念被隔絕在忘川之下,生於黑暗,長於黑暗的忘川竟泛起了點點波光,平添了一絲聖潔的意味。
一切重歸死寂……
女子拎着鍋,回到了橋頭邊。
她重新支起了一口鍋,從忘川裡舀了點水,又取了幾朵彼岸花瓣放入了鍋裡,重複的攪拌着。彼岸花入水即化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鍋下只有指甲蓋般大小的火苗,正痛苦的燃燒着自己,用燃燒靈魂的方式在贖罪。靈魂之火無疑是最熾熱的,一大鍋水就這麼燒開了……
沒錯,來這裡的都是有罪的,無論這罪是他人施加於你,抑或是你施加於他人。
我是第九代孟婆,在這裡已經呆了……女子歪頭回憶:記不清了,總之過了很久。
雖然是第九代,但並不是第九任,之前可能已經有了十幾二十幾個了吧?每個孟婆在消去執念並找到接替人方可離去轉世。九九歸一,第九代之後又是從第一代開始。
猶記得,當初遇見第八代孟婆的時候,她不同於剛死去的自己,充滿着執念與瘋狂,而是有着經歲月沉澱的溫和與智慧。
“過來,孩子!快,喝下這碗湯,你就可以投胎了。”孟婆笑眯眯的遞了碗湯過來,她30多歲的模樣,言語輕柔,面容溫婉。
“我不要喝!”還是少女模樣的孟珍倔強的咬着嘴,死活都不肯喝下。她還保持着死前的狀態,衣衫襤褸灰撲撲的幾塊破布上滿是青紫的傷痕和血肉外翻的傷口,血跡早已乾涸,結的痂粘在了衣服上,胸口處空蕩蕩的,顯然是被挖了心臟。
“孩子,何必呢?喝了之後你就可以忘掉所有的煩惱了呀!”
孟婆對這孩子格外憐惜,看見她倔強偏執的眼神,不由得想到了過去的自己,於是她蹲下身子:“孩子,那你能告訴我爲什麼不想投胎嗎?”
孟珍抿了抿嘴,剛想說些什麼,可這觸碰到了她不敢回憶的噩夢般的過去,她的眼睛緊緊的閉上身子,抖得跟篩子一樣。這時一雙手搭在了孟珍的肩上,溫暖的力量從掌心傳到身體裡,給了她安撫。
少女睜開眼,眼前是孟婆的臉。
孟婆似乎感同身受,臉上閃過同情,悲憫,悔恨,感悟等一系列複雜的情緒,最終化爲了淺淺的微笑。
孟婆在搭上少女的肩上時就知曉了她的遭遇,竟與自己有許多相似之處,讓她不禁有些感慨。
但在忘川的這些年,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了,而時間帶給自己的,不只有心緒的平靜,更有豐富的閱歷。
那一瞬,她感悟了!
孟婆的嘴角慢慢勾起,換上了解脫的笑容。
“我悟了,我悟了!”孟婆喃喃,臉上滑落了淚水。
是溫熱的淚。
“孩子,你既然不願離去,不如就由你來接替我,成爲第九代孟婆?”話音未落,少女便毫不猶豫的重重點了點頭,臉上是那般認真與莊重,隱約從記憶裡的自己重合在了一起。
少女心中的執念,也只有時間才能夠給出答案。
“那你呢?”孟珍問道。
“我?”孟婆笑着說,“我呀,是時候放下了…”她的笑容十分明媚,語言也輕快了幾分,神色是孟珍說不出的溫暖和希望。孟珍嚮往着她的快樂,卻又懼怕着灼燒人的光明。
孟婆熬起了最後一碗湯,動作是如此的輕柔,與絲絲不捨:“丫頭,今後就有你熬着湯啦,在我走後,你自會明白該如何成爲一名合格的孟婆。”
女子憑空化出一隻碗來,從中舀了一勺,仰着脖子一飲而盡,添了幾分灑脫。
“既然找到了你,我也能放心的走了。”女子踏上了奈何橋,深吸了口氣,回頭對她笑道。
“時間會給你答案,你只消等待。有緣再見了,小丫頭!”女子的身影漸行漸遠,在彼岸模糊不見,而她的話卻仍在耳畔中迴響。
“會有答案嗎?”孟珍失神。
自女子離開,孟珍就有了孟婆的記憶與法力,身體也被修復,恢復了曾經的容貌。她同前幾任孟婆一樣,每天熬着湯,目送着各行各類的鬼魂投胎轉世。
仇恨是少了,被時間消耗得已然麻木,但並未消失,而是封存在內心的最深處,執念也被隱藏在了最角落,蒙上了厚重的灰塵。
我是誰,我要找誰?
這些,孟珍早已經記不清了,只有在忘川失控的片刻才能回憶起零星半點。到現在,她也就只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和片刻往事的回憶。
孟珍知道自己與前幾任孟婆是不同的。
她們是真的放下了,願意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而自己,不願。
別看孟珍一副風輕雲淡,看破世俗的樣子,其實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表面,內心的瘋狂與偏執,從未被放下。
可是,那又能怎樣呢?
我只能等啊等,等時間帶給我想見的人,亦或是,讓我徹底的遺忘。
但這又怎能忘得了呢?在那死寂的忘川裡,無時無刻不縈繞在腦海裡的痛苦的嘶吼,那閉上眼就能感受到的瘋狂與絕望,儘管回憶不起完整的畫面,可靈魂深處的顫慄無法被抹去。
我,到底在等些什麼?
“孟婆!”
一道聲音從遠處傳來,孟婆擡頭望向來人,是兩位相貌俊美的男子,他們衣着一黑一白,極爲惹眼。
“無常大人!”孟婆難得勾起了嘴角笑道,“大人們前來,是有何要事?”
黑無常一貫保持着冷峻,見到孟婆倒是柔和的臉色,他正欲開口,白無常先笑嘻嘻的回答了:“怎麼,沒有事就不能來看你了?”
言語雖有些輕佻,但配上他那無辜的笑容,只會當這話是無足輕重的小玩笑。
“孟婆不敢。”孟珍欠了欠身,笑容卻未曾放下。
“好妹妹,怎還如此生分?”白無常打趣着。
黑無常就看着他倆,玩兒起哥哥妹妹的遊戲玩的不亦樂乎,他並未做聲,只是在一旁默默的微笑,頗有大兄長包容着弟弟妹妹玩笑的縱容之感。
黑無常不禁想起了剛見到孟珍時的那會兒。
他勾了這麼多年的魂,按理說他和白弟什麼情況沒見過,吊死的,毒死的,就是死狀再慘,也沒讓他們皺上個眉頭。可孟珍……
當初他和白無常在接到訊息後就趕來勾走孟珍的魂,可以到那去發現這魂還勾不走。
孟珍被綁在了私人地牢的柱子上,兩隻手腕分別被釘子貫穿,牢牢的釘在柱上,血肉模糊。似乎時間有些久了,傷口已結痂,但隨着掙扎,傷口上又有血跡的流出,其中白骨隱約可見。
身上的傷口深淺不一,彷彿是在經過凌遲之後任由着放血。地磚被浸得深紅,連青苔都被浸沒的有些粘膩。
血一滴一滴順着指尖向下淌着,聲音在陰暗潮溼的地牢裡極爲清楚。
孟珍的嘴微張,顯然是被卸了下巴,防止她自盡。在遭受這樣非人的折磨下,再頑強的人也該離世了,可孟珍的魂魄虛浮在肉體之上,讓黑白無常也有些納悶。
定睛一看,孟珍的嘴裡放着一顆丹藥,正發出陣陣清香。
用極品丹藥吊着一口氣,就可真是大手筆!無常撇了撇嘴。
他們相視無言,不知道是該回去還是在這等她離世。
就在這時,地牢樓梯那兒傳來了腳步聲,隨着腳步的向下,來人終於露出了真容。
一襲白衣,長髮高束,相貌俊美。他嘴脣緊抿,原先溫暖正義的面容染上了些許憂慮,腰間別着的聖牌讓他更添上位者的威嚴。可就是這樣一位溫潤如玉的公子,卻是把孟珍關在這裡的罪魁禍首。
孟珍在聽到聲響後費力的擡頭,努力睜開被血漬黏住的眼睛。突然的亮光讓她極爲不適應,但看清楚來人後,孟珍的眼裡像是能噴出火來,鎖鏈被她掙扎的鈴鈴作響。
在看到孟珍如此大的反應後,男子輕嘆了口氣,目光裡帶着些憐惜,走向了她。
血跡沾染在他潔白的衣襬上,他恍若未見,徑直走到她面前,絲毫不在意的想撫上孟珍猙獰的臉。
“別碰我!”孟珍嘶啞的吼了出來,下巴不知如何被她自己接上了。
男子的手一頓,還是放了下來。他望向孟珍的眼神是那般柔情疼惜,略帶譴責卻溫柔至極的目光,彷彿在包容着驕縱的情人。
可孟珍面對這個曾經愛慕的人,她感到的不再是動心,而是陣陣的噁心。
“珍兒,”他呢喃,“爲什麼你不能聽話一點呢?這樣就不用遭受這些痛苦了…”男子緊鎖着眉頭,似乎在無奈。
“滾!渣滓!”滿是憤怒的孟珍想掙脫柱子,狠狠的掐死這個令人作嘔的狗東西,可是釘子乃是千年寒魄不但不會鬆動,反而釘得更緊了。更多的血從孟珍身上流了下來,好似流不盡似的。
男子立馬變了臉色:“看來沒有好言相勸的必要了。”他掐住孟珍的臉,冷冰冰的盯着她,這冰如霜雪的眼神,讓她害怕極了,上一次他現出這樣的眼神,自己全派的人都被血洗了個乾淨。
“阿婉已經等不及了…若不是因爲你這個七竅玲瓏心,我早就讓你去陪青雲派的那些人了!”他的指尖嵌入了孟珍的臉頰,冷哼道:“不愧是青雲派的小公主,所有的人都寵着你慣着你。這可真是感人呢!在知道婉兒的存在後,你的父親似乎知道了我的意圖,想先解決掉我,可你卻不顧父親的用心,偏偏讓我進了門派,結果,最後這些人都爲了你落得個滅族的下場!”
他鬆開了手,嫌棄的拿出手帕擦了擦,“你從小備受寵愛,無憂無慮的長大,能蹦能跳的,而我的阿婉何其無辜!”他一怒,身上的威壓不由自主的放出,震的孟珍又吐了口血。
“同爲一母所生,你被父親尋回,嬌生慣養,而我的阿婉卻帶着一副病軀流落在外,受盡折磨。如不是遇到了我,她早就死了,老天何其不公!”
窗外一聲悶雷,那突然的光亮照在男子臉上,顯得陰森詭異,就像那日見到的心上人正血洗門派的猙獰。
孟珍低下了頭,想落淚卻流不出來了:我呢?我又何其無辜!
男子不給她開口的機會,又自顧自的說道:“阿婉的身體是越來越弱了,如果不是她告訴我她有一個同胞姐姐可以換心,而你又是難得的七竅玲瓏心,這是婉兒康復的絕佳藥引,不然你早該死了!”
男子從空間戒指裡取出一把冰魄寒刃,握在了手上。這把刀薄如嬋翼,在閃電的映照下更顯鋒利寒銳。
“今天是最好的換心的日子,養你的心這麼久了,是該給我了。”
他一步步的走向孟珍,眼神無比狂熱,看着她的心臟像是看着戀人一樣纏綿。
“噠,噠…”的腳步聲是死亡的預告,孟珍無力的閉上了眼睛。
爲什麼自己會遇上這個人呢?
爲什麼父親師傅他們這麼傻,要來救我呢?
爲什麼,爲什麼已經昇仙的師姐沒有來救自己呢?神仙不是能預兆一切的嗎?
一切的爲什麼,現在對她都無濟於事了。
往日所有的回憶在一瞬間從眼前劃過,剩下的也只有認命。
“嗤…”寒刃緩緩沒入了孟珍的心口,小心的尋找着心的邊緣,避免傷害到它。見孟珍毫無反應,男子怕她失了生機,壞了心臟,於是加快了取心的速度。
他握住刀把,沿着心臟劃了一圈。血涌而下,染在了他的手上,但他並未因此而停手。爲了不傷害到心,他特意向外多切了一些,待一圈劃完,刀子利落的收起,男子小心的把那一團肉取了出來,捧在掌心間。
那鮮活的,跳動的,是婉兒的希望啊!
可就在下一秒,異變陡生。
孟珍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吞下了丹藥,一把掙脫了鎖鏈,從毫無防備的男子手中奪回了自己的心,拼盡最後的生機,竟是把它嚼爛,吃掉了!
在看到男子反應過來後暴跳如雷的反應,恨不得把她千刀萬剮個幾回,卻再也拿不回他家婉兒的希望了。孟珍終於帶笑閉上了眼睛,伴隨着殘破的身軀徹底失去了生機。
她終於如願以償,逃離了苦海,被黑白無常帶到了地府,最終成爲了新一任的孟婆。
回憶的內容很多,但卻只是在一瞬之間。
下一秒,黑無常便回過了神來,他打斷了正聊得開心的兩人:“白,別玩兒了,可別忘了正事。”
白無常這才趕忙收起了笑臉,正色道:“對了,妹妹,今天你可有感到異常?”
孟婆認真思忖了片刻:“沒錯,近幾日忘川都很躁動,就連我都被勾起了陰暗的往事。幾千年下來,我早已看淡過去,可剛纔我卻……這不正常!”
黑白無常繃着臉,在想些什麼。
“是魔!”
“是魔!”
“是魔。”
他們同時開口。不同於孟珍的猜測,黑白無常二人則是篤定。
“我倆今日來就是想說這事兒,近日魔氣肆虐,不僅人間受影響,就連仙界和冥界都有了波及。”
“怎麼會?”孟珍驚訝,“魔界不是被仙君們封印住了嗎?”
“封印很牢固,沒有問題,怕就怕是出了叛徒。”白無常回答道。
見二人面色凝重,孟珍這才意識到了危險性:魔氣竟連冥界都進得來,可見人仙二界已出了多大的亂子。
“上頭對這很重視,特意派下了近千年來晉升最快的仙君下來負責調查,我來就是知會你一聲。”
孟珍點頭,表示理解。
“啊?仙君已經來了?”白無常接到訊息後急急忙忙道了個別,就拉着黑無常跑去迎接仙君了。
孟珍長吁了口氣,心生擔憂:魔,是又要捲土重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