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天朝人!”
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彷彿,這就是不容置疑、無可爭辯的事實。
穆琇的心被重重的觸動了。
他沒有懷疑顧傾城這是在說些好聽的話哄他。
因爲沒有必要!
這不是北朝,更不是九年前。
這裡是南朝的嶺南,是顧氏的地盤。
身爲顧氏最尊貴的小女郎,顧卿沒有理由這般“委屈”自己。
所以——
她是真的這麼想?
穆琇的一顆心啊,忽忽悠悠的飄了起來。
他深深的望着顧傾城,銀藍色的眸子裡滿都是遲疑、期許等情緒。
他彷彿等待判決的囚徒,顧傾城則是審判自己的法官。
顧傾城的一句話,一個發自肺腑的眼神,可以讓穆琇那顆懸在半空中的心飛上天空,也能墜入幽深的深淵。
他就那麼死死的盯着顧傾城的眼睛,不肯放過她一絲一毫的眸光波動。
顧傾城坦然的迎向穆琇的目光,丹鳳眼乾淨澄澈,沒有絲毫的閃躲、虛假。
她方纔的話,絕對的發自肺腑!
她是真心認可穆琇“天朝人”的身份!
穆琇:……
他的心再次遭受重擊。
高挑、單薄的身體,微微晃動着。
這一次不是受到了刺激,而是、而是因着巨大的興奮與驚喜。
我被名揚天下的吳郡顧氏女認可了?
顧氏可是老牌的氏族,家族綿延六百年。
氏族也是有鄙視鏈的——
一等世家傲視所有的世家;
南方世家看不起北方的蠻夷;
北方的漢姓世家鄙視漢化的鮮卑世家;
而南方的當地氏族也瞧不上南渡的僑姓世族或是留在北地的世家……
在整個鄙視鏈中,吳郡顧氏作爲南朝的著姓,絕對是站在了頂端,可以傲視羣雄。
顧家現任的家主是名滿天下的佑安公。
面前的顧氏三娘則是佑安公親自待在身邊教養的晚輩,在某種程度上,她的言行代表着佑安公。
也就代表着整個顧氏!
穆琇只是自卑,但他本人是非常聰明的。
在經歷了最初的震驚之後,他的理智迅速回籠。
大腦飛快的運轉着,他第一時間意識到了顧卿這句話的價值。
她不只是代表個人認可了穆琇這個雜種,而是代表了整個顧家的態度。
果然,顧傾城的這句話剛剛說完,顧家的衆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神情變化。
顧繹、顧繼兄弟倆是朝堂老狐狸,喜怒不形於色,顧傾城對穆琇的態度雖然不太尋常,可兩位大佬也沒有露出任何異樣。
顧庸、顧安、顧康等顧家二代們也是經過嚴格教養、受過專業培訓的世家精英子弟,或許比不上父輩們的沉穩,卻也能極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緒。
頂多就是眼底飛快的閃過異樣的暗芒。
能夠看出反應的大概就是一些顧家的女眷,不過,她們也只是在臉上一閃而過。
反應最大的,莫過於顧家的侍婢、隨從、部曲等等。
他們是帶着傲氣的,世家貴僕嘛,可比尋常官宦人家還要有體面。
看到穆琇這樣外貌明顯異於天朝人的“醜八怪”,他們出於規矩,不敢露出鄙夷或是嘲諷的神情,但依然倨傲。
而當顧傾城說出“你就是天朝人”的話,並充分表達出對於穆琇的善意甚至是欣賞後,那些僕從們瞬間沒了傲氣,全都變得十分恭順、謙卑——
這是主人認可的人,是主人的貴客!
作爲忠僕,自然會尊重!
穆琇聰明又敏感,對於外界的態度,他總能無比敏銳的捕捉到。
他感受到了顧卿的善意,感受到了顧家衆人的態度改變。
顧家是真心接納了他,而顧卿顧三娘是真的把他當成了天朝人!
“……師妹說得對,我,穆琇,就是天朝人!”
穆琇依然低頭看着顧傾城,但他的背脊卻慢慢的、慢慢的挺直了。
……
“阿卿,你、你真的長開了!”
從碼頭回來,一行人先在小漁村的臨時居所暫時停留下來。
洗漱、換衣,稍作休整,待到明日,再前往顧氏鄔堡。
顧傾城沒有忙着跟父親、叔父們去書房談事情,而是與蕭氏抱在了一起。
蕭氏輕輕摩挲着女兒的頭,入手處,是濃黑、順滑的長髮。
哎呀,阿卿有的一頭好頭髮啊。
這跟小時候的稀疏黃毛,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去北朝的這幾年,蕭氏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女兒、擔心女兒。
倒不是怕女兒吃苦,顧氏哪怕被流放,也依然是世家。
哪怕去了嶺南,也照樣能夠維持錦衣玉食、前呼後擁的生活。
蕭氏只擔心女兒的容貌、身體等。
小時候女兒的醜,對於蕭氏的打擊是巨大的。
她本身就是女子,自然知道一個女人的容貌是何等的重要。
男人總說什麼“娶妻娶賢”,但,你真讓他娶個無鹽醜女試試?
再者,就算不是爲了取悅男人,女人自己也是願意長得好看些。
可惜,容貌這種事兒是天生父母給的。
而她作爲一個母親,生了四個兒女,其他三個都容貌出衆,唯獨一個小女兒卻、卻——
每每看到醜醜的女兒,每每聽到外界的非議,蕭氏就覺得愧疚。
是她對不起阿卿,給了她生命,卻沒能給她一副好皮囊。
有一段時間,蕭氏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上輩子造孽太深、這輩子得了報應!
可,就算有報應,也該報應在她的身上啊,而不是讓女兒承受這一切。
小女兒剛出生那會兒,蕭氏還曾經抱有希望:小嬰兒都這樣,等長開了就好了!
但,等顧卿到了三歲,卻依然頭髮稀疏發黃,麪皮發黑,五官更是亂七八糟。
三歲看大啊。
蕭氏幾近絕望。
不過,這是自己親生的女兒,無論如何蕭氏都不會輕易放棄。
她開始尋訪名醫,甚至病急亂投醫的找來了一些奇人異士。
還是京郊的慈航法師爲顧卿批命,說出了一個玄之又玄的理由——
小女郎乃累世貴人,此番入世只爲磨礪。
而外貌的醜陋,便是顧卿需要經受的磨難之一。
蕭氏不認可:“既是累世貴人,自然有天神庇護,爲何要經歷磨難?”
什麼歷劫?
她不信!
慈航法師只是沉默。他就是一個能夠稍稍窺探天機的凡人,哪裡知道這麼多的“爲何”?
蕭氏見狀,只得換了個話題,“法師,可又辦法化解?”
她不能讓女兒頂着這麼一個鬼樣子,在世人異樣、鄙夷的目光中長大。
慈航法師緩緩搖頭,“此乃天命。”
蕭氏:……
慈航法師的話,蕭氏本能的抗拒。
她自己都不願意相信,除了丈夫,她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那時,蕭氏還是尊貴的江陵大長公主,吳郡顧氏的當家主母,慈航法師哪怕是個方外高人,也不敢輕易得罪。
所以,有關顧卿是“累世貴人、人間歷劫”的秘密,並沒有流傳開。
外人只當顧卿是天生醜女,卻沒人知道她來歷不俗,也就更沒有人因此而生出貪念。
蕭氏卻把慈航法師的這番話記在心上。
與小女兒分別後,她總是在想:女兒的磨礪到底會怎樣?她有沒有可能掙脫這種既定的命運?
在北朝的日子裡,蕭氏總會胡思亂想,尤其是顧幼儀與宇文珩成了青梅竹馬之後,蕭氏偶爾會做一些亂七八糟的夢。
只可惜,醒來後,那些夢境大多都不記得了。
但,蕭氏總有種傷心、窒息的感覺。
彷彿在夢裡,發生了不太好的事兒,而這些都跟她的阿卿有關係。
阿卿,似乎生活得並不好呢!
蕭氏拼命告訴自己,那只是夢,當不得真。
再者,阿卿的身份和才能擺在那裡,就算天下大亂、就算顧氏傾覆,她都不會過得太差。
可,每次從夢中醒來,蕭氏的心總有種鈍鈍的疼。
“阿卿!你一定要活的好好的啊!”
蕭氏給自己弄了個佛堂,每天都念經祈福。
外人只當她是因爲自家王朝的覆滅,纔會寄希望於神佛,真正的原因只有蕭氏自己知道——
既然真有輪迴,那她就多多做善事,多多唸經,只爲給女兒祈福!
或許,會有福報呢。
然後,福報來了——
輕輕推開顧傾城,蕭氏的手扶在女兒的肩頭,她專注的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張芙蓉嬌靨。
美!
真的好美!
既有郎君的影子,也融合了她的眉眼。
蕭氏更是有種莫名的直覺:阿卿原本就該是這副模樣,她曾經的醜陋只是被“天命”所遮蔽!
“是啊,阿孃!許是嶺南的風水真的與我八字相合吧。”
顧傾城沒有吐露系統的秘密。
她不是不相信母親,而是在她還沒有窺探到真正的真相之前,在她還不確定是否安全之前,她都不會告訴任何人。
就算有風險,也當由她一人承擔。
她不想讓父母爲自己擔憂,更不想牽連父母!
所以,一切都歸結到風水和八字吧。
雖然聽着玄之又玄,可也是最佳的解釋。
果然,蕭氏被說服了,“嗯!看來當年你跟着大人來嶺南,是來對了!”
蕭氏那雙與顧傾城相似的眼睛裡滿都是歡喜。
真相如何,並不重要,她只要她的女兒無憂無恙、富貴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