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謂神？
聽到這個問題，萬真人陷入長久的思考。
這恐怕是每個道門修士都有的疑問，他們習慣了護壇神將的存在，聽過無數關於天神的傳說。
如果傳說是假，爲何法籙能夠引來護壇神將？如果傳說是真，爲何護壇神將只能護壇，種種召役鬼神的神通秘術皆無用？
天神何在？護壇神將從何而來？道庭能夠敕封地祇，天神是否也是由道庭敕封？
“符無正形，因炁而靈。以符爲體，通靈即神，”老道士緩緩說出四句話。
此言入耳，萬真人神色巨震，到他這等境界，有時已能模糊感知到，但仍然難以置信，“神乃……符神？”
老道士不答，目光深遠，似要望斷那久遠的歲月，悠悠道：“符籙之道始於正一，而極於神霄。道衍之初，正一天師道先賢觀天象之變幻，空中之飛玄妙氣，領悟符道。符者，一點靈光，通天徹地，精神所寓，以成符神，內蘊符法之機要。此後又創法籙，結合服氣法創經法，傳於後人。法籙通神，請入籙壇，時時感悟，後人得以領略先師之道而開拓進取，符籙之道成矣。”
“符籙肇始，各派符神皆不相同，互不統屬。”
“昔年，神霄大興，得道高真昭告天下道門，請諸派真人齊聚神霄上宮，總服氣法、內丹法、存神法、符法、巫祭、方術等等，以立道門法度、定規制。”
“諸真稱善，遂共立道庭，建神庭，鑄符神！”
“以天師爲尊，於神霄上宮開闢九天金闕，九天金闕之下設治、靖、壇，此爲道庭雛形，設仙官九品，授高上神霄籙。擇各派真人入道庭任職，統領天下。內有監察四方之責，外有代天宣化之功，無論道門修士抑或其他，皆受道庭節制，稱神霄總制。”
“道庭之責，興旺道門，抵禦外邪，傳度道統，創立之初便一改往日散亂之象，實爲我道門興旺之始。衆天師及高真，參詳各派要法，修經法以定九大法位，請召諸派符神，悉入神庭，符演天神！”
“神庭者，符神寓居之所，符陣聚天下道門修士神意凝成，高居九天，目不可見，無法企及。”
“當是時，修行界以雷法爲尊。雷霆者，天地之樞機也，天樞地機，陽雷陰霆，樞陰機陽，統攝萬物。諸派皆有雷法傳世，雷道符神不勝枚舉，神霄雷法更是冠絕天下。”
“道庭以雷法爲本，依照九霄九天的傳說構築九層神庭，並將符神劃分九層位業，和修行法位一一對應，最上九重天名曰神霄玉清妙景大有天，次曰紫霄合景雙闕化身天，於第八重天供奉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便是後人所言之雷祖！”
“雷法之外，如陰陽、五行、星斗等道，在神庭皆安其位，但總於雷部。因以雷法符神爲尊，神庭又稱雷城，號雷部天神。”
“自此以後，法籙亦有改變，成爲連結神庭之憑信。我道門修士，不論何門何派，不管道庭宮觀，皆可憑法籙溝通神庭，上感神明，符召對應的天神，請神降壇，修爲深厚者更是可以請召天神加持兵馬，大增實力，以御外敵。”
“道庭在治中設一都功，執掌都功印。都功之印便是神庭威能於世間的具顯和延伸，每設一治，道門實力便增一分。道門越發興旺，越來越多的修士神意匯聚九天，便可使得神庭愈加穩固。”
“可以想象，只要神庭不毀，即使天師俱都飛昇或隕落，符神仍在，可保道門永世不衰。”
“此次共議當屬道門第一大盛事，史稱神霄合議！”
老道士的語速不緊不慢，講述的同時亦在緬懷道門故景，但其話中蘊藏的秘辛足以震撼所有人。
萬真人臉上的震撼越來越濃，如今方知道門底蘊。
直至老道士的話語聲徐徐落下，萬真人恍然回神，久久無言，但很快意識到，師叔所言的道庭似乎和現在大爲不同。
那時的道庭只有神霄總制，並未涉及天樞院和北極驅邪院。
還有，爲何現在只能請神降壇，無法讓天神加持兵馬？
他張了張嘴，正想問出心中的疑惑，卻見師叔的目光凝視殿外白石治治壇方向，陷入沉思，連忙閉緊嘴巴，不敢打擾。
不多時，老道士收回視線，看了萬真人一眼，目光仿若能夠穿透一切，看穿他的內心。
“我道門九大法位，正一、道德、洞神、升玄、洞玄、五符、河圖、洞真、畢道，其中以畢道法位最爲特殊，本不該單列。傳說洞真當有三步，第三步可稱畢道。”
“符神位業亦與之對應，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位屬洞真第一步。”
“符神可傳道，同時推演符神亦關乎符籙大道，創立神庭的另一重意義便是集道門之力，共演大道！在先賢高真推演之中，雷祖之上，洞真第二步當有南極長生大帝。”
“只可惜，枯極先賢神慧，窮盡道門之功，無法演化出這尊符神，經歷無數次失敗，先賢高真痛定思痛，決定重開神霄上宮，再啓神霄合議！”
“神霄宮中，諸真論道，據傳爭論百年之久，終於決定大易其法，更替道制，改換神庭。”
“九霄九天依舊作爲雷城供雷部天神，餘神請出，法周天星斗，以周天星斗大陣爲根基再立神庭，重演鬥部衆神。河漢羣神，包羅萬象，但凡星辰照處，俯仰皆有神明。”
“道庭之中，從神霄總制分出天樞院，授都功籙，此後各治都功、靖主、壇主多出天樞院，主監察四方，統轄道門，上應鬥部衆神。”
“不過……”
老道士語氣忽然一轉，頓了一頓。
萬真人正聽得入神，意識到師叔應該要說到北極驅邪院的淵源了，他出身北極驅邪院，自然對此更上心，神情愈發認真。
“不過，那一次神霄合議，有一些高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們認爲符神皆虛神，根基不固，難臻大道，於是提出修士以真合神，方爲真神的論斷。”
聽到此言，萬真人神色震動，喃喃道：“以真合神，神道……”
“正是，”老道士點頭，“此舉無意間開拓神道之先河。不過，當年衆真並不認同此道，有一位天師力排衆議，甘願以身試法，殉道亦無悔，終於說服衆真。但道門正值革新之初，千頭萬緒，難以提供更多支持，且此道有悖於古法，爲安定人心，定下規矩，推演此道不可干擾道門內部，以免動搖根基。遂又從道庭分出一些仙官，追隨這位天師，成立北極驅邪院。”
“后土皇地祇？”萬真人出身北極驅邪院，心念轉動，立刻猜到那位天師的身份。
其他門派，包括天樞院在內，供奉的都是符神，唯有北極驅邪院供奉的是真神！
是神明，亦是道門先賢！“正是她，這位天師法號后土，苦心孤詣推演神道，可稱地祇之皇，當之無愧！”
“北極驅邪院初立，考治鬼祟，殄妖滅怪，斬勘妖邪是其職也，目的便是收攝妖鬼，印證神道。當時北極驅邪院在道門內外均受限制，唯有孽河之域，罕有人至，妖鬼橫行，衆真甘冒奇險，入孽河搜捕妖鬼。”
“后土天師煉製二十四天獄圖錄，於酆都羅山立六天宮，內演鬼部符神，自封酆都大帝，也有稱其爲北陰大帝。並改良都功籙，傳驅邪院，加諸召引鬼部符神之威能，親自命名北帝籙。”
“二十四天獄立於酆都，羈押妖鬼，將其煉爲鬼兵，考治功過，願歸順者令其合神，封爲鬼神，入六天宮，統帥鬼兵，不僅能爲我道門開疆拓土。並且隨着酆都六天宮和神庭貫通，酆都鬼神和符神一樣，能夠被法籙召役，輔佐道門修士！這意味着，神道和道門法統可以共存！”
說起后土天師以及驅邪院先賢，老道士臉上露出崇敬。
萬真人卻從中聽出了別的意味，心中生起更大疑惑。
孽河和孽原有什麼關係？還有陰天宮的來歷，和酆都有何淵源？
老道士注意到萬真人的表情，“天地初開，陰陽未判，清濁不分，謂之六天故氣。六天故氣殘存於世，聚而沉降，在大千世界化爲孽河，六天故鬼橫行，生靈禁地。道門修士符籙溝通神庭，引神庭之力平六天故氣，召神將護壇庇護元神，便可入孽河獵殺妖鬼。至於陰天宮的來歷，正是因爲初代宮主得到了二十四天獄殘圖……”
頓了頓，老道士不管面露驚容的萬真人，繼續訴說，“鬼神成矣，神道可行，道門震動，爰有三次神霄合議，神霄上宮再開！”
“此次神霄合議，只論神道。”
“道門共論，名真神爲地祇，以示和天神的區別，並將地祇劃分陰司和陽司，酆都六天宮爲陰司，於各治行神道，稱陽司。”
“陽司包括土地河伯、城隍社神、龍宮岳廟，山川河海、五嶽四瀆、城池國度皆可封神，道門弟子願入神道者，多封城隍、嶽隍、龍宮之神，其中以東嶽嶽隍爲尊，聖名東嶽大帝，和酆都大帝同位業，不過那時的酆都大帝已經不是后土天師。”
“陰司陽司並立，六天故鬼等外敵入酆都，各治妖鬼、有罪之修入嶽隍廟，考教功過，擬定罪愆。陰陽二司鬼神又受北極驅邪院考召，不敢作奸犯科。”
“天下大治，后土天師升位，邁入洞真第二步，聖名承天效法后土皇地祇！”
“自此，天樞院職責如舊，北極驅邪院號稱萬邪總攝之所、考召鬼神，神霄總制只餘雷法修士，更名雷霆玉府，專修雷法，拱衛道庭。”
“經過三次神霄合議，法度演變，道庭兩院一府、三大官籙的格局就此穩固！正是我道門鼎盛之時。”
說到這裡，老道士罕見出神，面露嚮往之色，暢想道門鼎盛的情景，“當是時，兩院一府英傑輩出，上有神庭天神，下有酆都鬼獄，塵世有地祇輔佐仙官治世，有鬼兵開疆，有雷部拱衛，無論道庭內外，鹹令遵行。最盛之時，單單正治便有二十四之數，下中上各八治，另有各配治、下治、遊治，以及……北極驅邪院在孽河邊緣開拓的四別治！”
四別治！
萬真人心神之中頓時激起驚濤駭浪，隱隱明白了什麼。
方纔他和師叔一樣在暢想，全盛時的道門是何等氣象。
不管天上地下、道門內外，修行界抑或塵世凡俗，道庭的意志無所不在，法旨所至，莫敢違逆。
可問題就在於此！
道門修士可以享受道庭的好處，道門之外卻必須尊奉道庭制度，否則便有刑罰加身。身爲道庭仙官，萬真人即使習慣了道庭，也能夠想象到被道庭統治的外門修士何等壓抑。
修仙之人，本就嚮往無拘無束。
更何況，隨着道庭愈發強大，越來越多的疆域被納入道庭治下，而道門神道、符道並行不悖，不見衰弱之象，定會令其他勢力產生恐慌，甚至道門內部也會有不滿的聲音。
畢竟，道門法統不只符籙一派！
想到四別治，想到陰天宮的二十四天獄殘圖，想到沉寂的雷霆玉府，想到現在職能幾乎沒有分別的北極驅邪院和天樞院，還有……
神道本是道庭另一大傳承，現在卻受到壓制，反被妖魔撿了起來。
可能當年神道尚未完善道庭便生變故，也可能現在道庭太弱，無力兼顧神道。
萬真人瞬間想到很多很多，語氣艱澀：“神庭難道……”
“神庭傾頹。”
老道士長嘆，四個字足以說明一切。
“雷霆玉府有護衛之責，損失最爲慘重，雷部天神幾乎盡碎。不過，神庭並未完全被毀，否則我們連護壇神將都不會有，無法在孽原中生存，我輩之責便是重新找回神庭。有讖語，再啓神庭之日，便是道庭重歸大千之時！”
萬真人聞言，低沉的心情頓時振奮，同時也明白了師叔講述這些原因，“神庭難道在具山治治壇？”
老道士道：“是可能性最大的幾個地方之一，但無論如何，不能讓妖魔捷足先登。否則，你可知後果？”
“妖魔竊據神位！”
萬真人倒吸一口涼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