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記事·二——感情和理智,你選擇哪個?
盛利不在的這段時間裡,我已與研究所的一隻火稚雞混熟,徵得小田卷同意後,把它留在了自己隊伍裡。畢竟是自己培養的怪獸,感情上總會親近些,赤的怪獸雖然強力,我卻始終用不自在,彷彿有一層東西隔在彼此之間,沒法把他們當成自己的所有物。總覺得有一天,它們會離我而去的。
不過多虧它們我才能活到現在,最開始的新鮮勁過後,我便將他們當做提攜我的貴人,客客氣氣,保持距離。我時常會對此感到歉疚,畢竟對PM來說,自己的訓練師並沒有變化,卻突然開始疏遠自己。每次我看到那些小心翼翼試探般的眼神,就又心虛又愧疚,往往心軟的抱抱哄哄,然後得到熱情的迴應,在事後痛恨自己給予的多餘期待。
這麼一看,我真是有中央空調的潛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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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正題。
止息十分討厭訓練師這個職業,也曾說過很多次了。她的專業是培育師,身邊沒有任何一隻固定的PM。
只要長留在人類身邊,PM就會爲人類戰鬥,人類就會役使PM。這定律就像雄心壯志開疆拓土的的梟雄坐到王位上,難免變成一個謹慎保守的治世之君,要不然就亡國,要不然就被推翻。
誰都不能免俗,不光是因爲人類的劣根性,也是因爲PM的本能便是戰鬥。所以她一直拒絕領取初始精靈。
讓這一切改變的原因只有一個,盛利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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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三號中午,102號道路維修完成大半,封鎖接觸。盛利從天元市取道道吉鎮,風風火火趕回家,呵斥並勒令自己的女兒領取精靈,成爲一名訓練師。這次他終於成功了,父女間持續十多年的拉鋸戰終於落下帷幕。
然而對我來說,卻是拉開了另一場大戲。
一場將軟弱者推到臺前、讓天下動盪的,戰爭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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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會聽別人說教嗎?”我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下。
“怎麼說他也是我爸,我能有什麼辦法。”
“以前都沒理會過,怎麼這次聽進去了?”
止息沒有回話,而是將眼神放空到遠處。“你覺得……”她抱着剛選的水躍魚,慢吞吞的說着,謹慎的斟酌詞句,已經開口了卻還在考慮要不要說下去,“自己的意願,和重視的人,你選哪個?”
我愣了愣,不知作何回答。其實每次面臨這個問題,我都想選前者,卻往往不由自主的成爲後者。就當我心太軟,沒辦法。
“你知道我爲什麼不想當訓練師嗎?”她坐到我身邊,向後靠上椅背。
“不知道。”我說。
其實不說也沒關係,她不在乎我的回答,她只是想說。她想說的時候,你不問她也會說,她不想說的時候,你死纏爛打也不會有回答。
“口袋妖怪訓練師,就是訓練口袋妖怪的人,但訓練出來幹什麼呢?戰鬥?比賽?有沒有人想過那並不是口袋妖怪自己的意願?”
“可是他們有自己的思想,如果口袋妖怪不喜歡你,可以拒絕執行訓練師的命令。”
“這是兩碼事,不能混爲一談。還是那個問題,自己的意願和重視的人,你選哪個?”她反問道,“如果口袋妖怪很喜歡訓練師,而不喜歡戰鬥呢?它們還會違抗命令嗎?你會拒絕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正當卻不是你喜好的要求嗎?而這個要求又恰恰是大衆習以爲常的。”
我一時竟找不出理由來反駁她。
“爲了喜歡的人就要過不喜歡的生活,像我們現在一樣,不覺得太可悲了嗎?”她站起來,我跟着擡起頭,陽光剛好打到臉上。我不得不眯起眼,止息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
她剛纔說“我們”,我沒有懂其中的意思,卻敏感的抓住了這個詞不放,總覺得哪裡有鬼,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回頭看了看我。
“你不要太緊張。”她說,“我剛纔就是隨口一說。”
被她看出來了。我低下頭。
“別害怕,我在這裡。”她伸手摸摸我的臉,“別害怕。”
止息慢慢彎下腰,環過肩來抱住我。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對我這麼好——真的擔得上這個形容,止息不是個溫柔的人,至少表面上不是,她面對每個人的日常態度極其冷漠,卻獨獨對我別開一面。
而她越是如此,我就越是戒備。
只是今天沉默了很久,還是伸手摟住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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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一切都很很平靜,很順利。生活按部就班,漸漸步入正軌。
只有一件事,如同心頭刺一般讓我寢食難安。
赤的下落。
自從海難後,我就完全沒收到過他的消息,他沒有聯繫我,也沒有回到關東,聯盟也沒有任何動作。
是他死了嗎?
當腦海裡劃過這個念頭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心裡竟隱隱這麼期盼着。
我嚇了一跳,趕緊揮散這個惡毒想法,卻愈加清晰的發現它如同某種危險的禮物一樣吸引着我。畢竟如果赤真的死了,我就擺脫了一半危險。或許他消失了最好,這身體原本就是他的,只要他的意識還在,就要取回來。像Jekyll和Hyde,若是同時存在,兩個人格都會想盡方法消滅對方。
人從來不是大方的動物,他活着,就早晚會把我所擁有的一切,奪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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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利先生和止息的爭吵越來越頻繁,甚至屢屢有動手的跡象,研究所就變成了止息避難的地方,往往一整天她都耗在這裡,水躍魚和火雉雞成了朋友。偶爾有紀也會放出森林蜥蜴,看兩個小怪獸聯手也被欺負個落花流水,默默的笑一下。
我閒下來的時候就會趴在窗沿上和後院的止息說會話,忙着整理資料就抽空回頭看她,發現她還在,就繼續手上的事情。不在了,就關上窗,回來繼續工作,或者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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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八日。
我百無聊賴的走在街上。
真是奇了怪,一直很閒的止息說今天有事要忙,一直很忙的研究所卻突然放假。
更倒黴的是,身後有三個人,已經跟了我很久了,從店鋪落地窗映射的身影可以看出,來者不善。
我挑了一家人多的餐館進去,在大廳內坐下,到處看了看,竟然看到了那個在船上大打出手的少年巴圖爾。
三個尾隨的人也在我附近落座。
……這跟蹤也太明目張膽了!!
我掏出手機撥打止息的號碼,很快便接通了。
“喂?”那頭人聲鼎沸。
“工作結束了?”
“結束了,我剛要找你。”她語氣裡有一股努力遮掩後的煩躁,“你在哪?”
“不喜歡的話就別做了吧。”
“我倒是想。你別管那麼多。”她不想多談,又追問一遍,“你在哪?”
“在你常去的那家麪店,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我平靜的把手揣進褲兜裡,握住那把止息給我的小折刀。
“我被人盯上了。”
“啪!”電話那頭傳來劇烈的炸裂聲,噪音嗡的擴散開,震耳欲聾。我把手機拿離耳邊一尺,那聲響半晌才消失,變成了嘟嘟的忙音。我呆滯的看着屏幕,心想她這是把手機給摔了?
……不就是自己護的小弟[大概,我自己這麼覺得]被混混找麻煩了,雖然權威受到了一定挑戰,但也不用這麼生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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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息推開店門時,滿臉焦急,彷彿遠行歸來的旅人急切尋找親人的身影,硬是讓我看出一股風塵僕僕的錯覺。她四下打量着,徑直走到我身邊。“誰盯上你了?”
“……呃。”我遲疑的看着她,不知到底要不要說。看她的狀態,我有點擔心那三人的生命安全……
“快說!”她不耐煩的吼我。餐廳裡已經有人匆匆結賬離去,以免這個渾身低氣壓的女人突然爆發誤傷自己。在天元鎮生活了半月有餘,我也知曉止息在鎮上有多惡名昭彰了。
其實也算不得惡名,只是她脾氣不好,父親又是道館館主。她雖不是訓練師,卻經常仗着體術過人,經常一言不合就擼袖子和別人戰在一起,也不管對方是一個人還是十個人,不要命一般衝上去,從來不退縮,又常握住勝籌,是以人人懼她三分。
我指了指鄰桌的三人。心想阿彌陀佛,這一世我尚還好,你們保重。
止息狐疑的看看他們,又看看我,然後轉身四下查看,帶的我也跟着茫然四顧,發覺巴圖爾不知何時不見了。
“就只有他們?”
“……是吧,反正我只發現了他們。”止息的表情過於嚴肅,以至於我不由自主仔細的回憶起來,謹慎答道。
她臉上緊繃的表情突然鬆了一下,然後勉強笑了笑,有一股如釋重負的感覺。
“你們。”她轉過身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對方整個身體都僵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嚇傻了,離我最遠的那一位竟然跳起來指着我鼻子痛罵。
“你和我有過節嗎?”我歪了歪頭,誠懇的請教他,“要是有你告訴我,我一定再做一次。”
“你……”
“閉嘴,滾!”止息怒喝一聲,一拳揮向那傢伙的臉,迅猛的一拳,毫無花巧,對方嚇得蹲在地上,想鴕鳥一樣埋起頭來,我哈哈哈的大笑。
真好玩,這種你看我不爽還打不到我的感覺,這種……有人在背後關心自己,護得自己周全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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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把視線從狼狽離開的三人身上收回來,看着止息,“我不認識他們,不知道哪裡得罪他們了。”
“不是你的問題。”她指了指自己,“我仇家很多的,他們動不了我和我家人,只能暗地裡咬牙切齒。以前我形單影隻,如今你總是出現在我身邊,和盛利非親非故,又長了一副看着就很弱的樣子,不找你麻煩找誰。”
……赤,你聽見了嗎,有人說你看起來長得很弱。你在天有靈,會不會氣醒啊?
“真不懂他們什麼腦子,覺得我離了盛利就什麼都幹不成嗎?”止息捏了捏手腕。她並不是在爲此煩惱,事實上,名門之後常有的關於“長輩光環”的苦惱,對她來說完全不是問題。她不在乎這個,也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因爲她有實力不屑。即使有一天盛利先生真的不在了,她也能靠拳頭,把那些蠢蠢欲動的仇家一個一個揍老實。
“不我覺得他們是覺得我離了你就什麼都幹不成了。”我說,“你今天怎麼了?脾氣格外差。”我問。
“連你都能感覺到?”她揉揉我頭髮,“工作不順心而已,沒什麼。回家吧。”
“哦。”我起身把賬單結掉,“剛纔我看到巴圖爾了。”
“……”“誰?”她的回答好像慢了一拍,給人一種時間停頓的錯覺。
“巴圖爾啊?在船上的時候我見你和他在一起,有個叫巴尼亞的女孩子喊過他名字,你們不是認識嗎?”我發覺不對勁,“他是來找你的?你男朋友嗎?怎麼不見見他?”
“……嗯。認識……算是來找我的吧。”她的語速很慢,回答的也有些疏離,不想多說一般,我也識趣的不再追問。
可能是分手了吧。
她忽然握住了我的手。
“……怎麼了?”我驚訝的偏頭看她。
“沒怎麼。”她眉頭微微蹙着,“最近不要一個人出門太久。”
“……”我用另一隻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沒事的。”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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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
這頓晚餐吃的很沉默,我夾在父女智間,機械的夾菜,味如嚼蠟。不知道爲什麼,今晚他們間氣氛十分兇惡。
“我去填個飯。”止息的母親站了起來,走進廚房後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餐桌上。
而我連動都不敢動,腦袋已經不轉了,死機成黑屏,只有一行行亂碼行過。“我也去……”
“嘭!”
盛利一把把筷子拍到桌子上打斷了我的話,嚇得我整個人在椅子上進行了一次幅度一釐米的垂直運動。
臥槽好可怕!
“你家是哪裡的。”
這是在問我?
“我早上不是和你說過……”止息替我回答。
“我沒問你!”盛利不耐煩的打斷她。
“知道都知道了你還問個屁!”少女同樣煩躁,沒好氣的罵回去。
多多少少這都有點過分吧……好歹是父女,彼此到底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哦。
“你再說一次?!”盛利先生呼的站起來,怒髮衝冠。
“我說你知道了還……”
“我是天元鎮的!真的!”我突然大喊了一聲,肩膀微微縮起,眼睛盯着桌面不敢看他。
算了算了算了,不值當得爲我這個外人吵起來啊。我被盛利看的額上冒汗。
“我……這麼長時間還沒回來,我去幫阿姨添飯。”
我扯了個可笑的理由,逃也似的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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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開了。
我沒有開燈,抱着頭縮在牀上。
因我而起的惡劣氣氛裡,丟下替我說話的女子自己逃開了。
雖然是家庭內部矛盾,再如何也不可能真出什麼威脅,心裡卻依然充滿負罪感。
黑漆漆的房間忽然亮起來。
“止息?”我沒轉身。
“不是她。”溫和的女聲說。
“啊!”我猛地坐起來,窘迫的看着中年人。
止息的母親,叫吳停的女性。嫁給盛利前是個心理醫生,如今成爲了全職太太,偶爾會有人登門拜訪來請她出山。
“……阿姨。”
“替人解決了數不清的疙瘩,卻用了十年都沒解開自家的麻煩。”她說,我完全不知道回答什麼好,拘謹又警惕的附和。
她笑起來:“繃得像個刺球似的,卻三言兩語就能叫人哄得露出肚皮。”
我不自在的眨了下眼。的確我生性多疑,卻又沒辦法把提防持續下去。畢竟太累了。
“很累吧。敏銳的察覺到惡意,又要時時刻刻防備,還不如欺騙自己,去相信別人都是好意。”伯母說,“其實阿盛的確沒有惡意,他只是太急了。怎麼說也是自家的女兒,雖然從小我們就覺得看不透她,可多多少少也有了解。止息孤僻任性,是個恣意妄爲的性格。她對所有人都客客氣氣,從來沒見過誰讓她在乎。好奇也好,一時興起也好,你是第一個讓她上心的人。”
她講着沉重的話,我越聽越不自在,除了覺得肩上有甸甸期冀,還有一種自己成了特別存在的糟心感。
“伯母。”我打斷她的話,“我不知道她這麼做的原因,但止息又不是個會對誰一見鍾情……”更何況還是我這種廢材,“的傻甜白的女生,她這麼對我肯定是有目的有所求的啊。說實話,我天天對着她,壓力也很大的,可我欠她的,不能說什麼,她想做什麼我也沒法拒絕,只能順着她的意思,就等哪天她趕緊把要說的說出來,我償還她,然後大家扯平,就可以輕輕鬆鬆的離……”
門口傳來一聲低笑:“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啊。”
我猛地擡頭,循着聲音看去、止息站在門口,無言的望着我,那雙黑色的眼睛裡彷彿落着雪,如同初見時一般明亮。
我張了張口,可是什麼都說不出來。心裡滿是顫慄的看着她,身體卻一動不動,拼了命想要說些什麼,卻全都在嘴邊化成殘骸灰燼。
動起來啊!動起來!說點什麼!你只是嘴硬,明明心裡不想這麼想的!
我無聲的吶喊着,可卻只是將手搭在膝上正襟危坐,指節捏的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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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息扶門靜立良久,少年緊緊的抿着脣盯着她,眼角微微抽搐,彷彿某種帶着痛苦的掙扎。
她想等他說些什麼,可他什麼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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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牽起嘴角,衝我露出似笑非笑的微笑來,看了看手裡的橘子,隔空拋來。
“吃點水果,自己剝着吃咯。”
她拍拍手,瀟灑的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