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道,“盜亦有道,像憐香子這樣的人也有原則,有所爲,有所不爲。他從來不與人交遊,但我想,他應該是一個很享受,很有趣的人。”
雲逸道,“四哥你越說越離譜了。天下人都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你還說他是個很享受,很有趣的人。說你楚狂,你還真是怪得可以!若是你的沈姑娘被他姦殺了,看你還說不說他好!”雲逸話一出,立馬知道自己錯了,忙着向沈霄作揖,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說道,“沈前輩對不住,我剛纔一信口就胡說了出來!對不住對不住,您看在我四哥面子上,饒我這次!”
沈霄吹鬍子瞪眼正準備發火,見雲逸趕緊說好話,遂笑了笑,“你小子討饒倒快,敢拿我寶貝閨女說事,你膽子不小!”
雲逸點頭哈腰賠禮道歉,楚狂道,“看我的面子饒了你,你沒問問,我饒不饒你!”
雲逸躲在李安然身後,賠笑道,“四哥看二哥的面子饒我!再說,這大敵當前的,兄弟反目可不好。我有口無心,四哥你和我一般見識幹什麼,總不能因爲我說了沈姑娘一句壞話,就把多年的兄弟不認了。二哥,你說話呀!”
李安然道,“我不說,等明天,我和你四哥一起把你關起來捶,看你還敢胡說不!”
衆人於是笑。雲逸道,“你這是和誰學的,翻臉無情,我爲你哄了三個月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楚狂突然道,“人有時候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剛剛好像感受到了憐香子的氣息。他好像聽到了我們的話,在無聲地笑。”
衆人屏住呼吸,怔怔地望着他,雲逸道,“四哥,你,你沒事吧?”
楚狂皺着眉道,“不見了。剛剛明明可以感覺到,那種氣感很陌生,但我知道那是憐香子,風流倜儻,閱盡滄桑,自負、孤高、暴戾、美豔,冷眼旁觀,遊戲衆生。”
雲逸見了鬼似的望着他,說道,“天啊,四哥,我怎麼聽着你像是在說老了以後的自己?你不會是緊張過度產生幻覺了吧?無聲地笑,既然是無聲,你怎麼知道他在笑?”
楚狂道,“人的天分有不一樣,我看一個人,不是靠眼睛,耳朵,僅僅憑藉的是身體對那個人的感知,一種直覺你懂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每個人都有一個氣場,他的性格動機都在那裡,而且不可能掩飾。一個人的表情動作都是可以隨意更改的東西,可是氣不可以,那是一個人存在最直接的證據,有時候人死了,氣還在。”
雲逸道,“四哥你別嚇我。說得我渾身冷!”
楚狂道,“人海之中,氣味相投,就是這個道理。人品有高下,但氣味無優劣。大善與大惡的人,他們可能會喜歡共同的東西,人能大惡,也畢竟超脫凡人。誰不可以說,那憐香子的另一面,也是我楚狂這樣,文采風流,妙絕天下。”
雲逸正待反脣相譏,一直沒說話的李安然突然道,“憐香子確實來過。”
雲逸一下子怔住,衆人皆直盯盯望着李安然,李安然指着人羣最外面的那排燈火說,“左數第三十五顆燭火,火焰曾經微微地偏動了好幾下。那時候沒有風,其他的燭焰皆正常,說明憐香子曾靠近過那裡。你們看,在那裡,正好可以很清楚地看見若萱。”
衆人望過去,若萱正伏在椅背上打盹,那裡正好可以看見她的臉。雲逸一口氣卡在嗓子裡,半天才壓低聲音說出來,“二哥,你是說,他想對若萱下手!”
李安然道,“我就這麼一個妹妹,憐香子不敢找我,自然就去找她。他剛剛在那裡,我已經準備好隨時撲過去,可他突然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任何他存在的跡象。”
雲逸指着楚狂和李安然道,“你們兩個真神了,嗚呼哀哉,我這輩子算是完了,跟着你們兩個混,我算是永無出頭之日了!”
李安然道,“五弟別這麼說,憐香子的輕功,或許只有你雲家的七步流雲能追得上。”
雲逸道,“你別逗我了,你的暗器比我的七步流雲還快,開什麼玩笑。”
楚狂道,“我去睡覺去了。憐香子那隻狐狸肯定是走了。這都什麼時辰了,再兩個時辰就天亮了,他再不走就不能兌現十天殺一人的話了,別忘了他還要跑到大老遠的地方去。”
楚狂說着,打了個哈欠,轉身躺在長椅上去睡。沈霄和沈復也轉身躺下,付清流和雲逸站在李安然身邊,雲逸望着楚狂對李安然道,“你說四哥還真行,說睡就去睡,心無雜念。憐香子這樣來去飄忽神出鬼沒的,我想想都興奮,哪裡還能睡得着!”
李安然道,“我也睡不着,還是保險起見,一直守到天亮吧。”
那夜憐香子在三百里之外殺了當地一著名的富商家的閨中小姐。據聞,那小姐年方二八,花容月貌,已經定下親,再過兩個月就成婚。
李安然在第二天清早聽聞這個消息,當時他正在喝粥,聽了消息後,放下粥嘆了口氣,起身出去了。
李若萱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雲逸,“哥哥去哪裡了?”
雲逸則只顧喝粥,說道,“他心裡悶出去轉轉,不用理他!”
楚狂道,“你哥哥心腸軟,最見不得別人受苦,更別提是因爲他受苦,何況那位小姐馬上要成親了,爲此卻失去了性命!”
沈氏一家被李安然留住沒有走,在一起吃早飯。沈霄道,“沒有人不煩,他就算護住菲虹山莊的人,可憐香子如果不停地在外面殺人,他李安然也不能向世人交代啊!”
楚狂道,“有沒有這個可能,如果事情一直沒有解決的辦法,世人會聯合起來滅掉我二哥,來平息憐香子之禍。我二哥雖然厲害,但畢竟看得見摸得着,憐香子,根本就像鬼一樣,沒有影蹤。當年常廣不就是這樣死的嗎?”
沈霄道,“你以爲,憐香子能殺得了你二哥嗎?但是他出來殺人,就可以讓你二哥背上沉重的道德包袱,就算他不以死謝罪,天下人也會聯合起來剿殺他。記得那句預言吧,一夕死,天下殺。天下殺,人家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憐香子就是惹起天下殺的引子。”
楚狂倒吸口涼氣,李若萱氣呼呼道,“那憐香子幹壞事,怎麼把賬算到我哥哥身上!沒本事去找憐香子,找我哥哥來幹什麼!這,這是以爲我哥哥好欺負嗎!”
雲逸道,“你哥哥也不是好欺負的,只是和憐香子比,好欺負了那麼一點點。”
李若萱道,“那些人,給壞蛋沒辦法,就找好人欺負,算什麼本事!”
楚狂道,“這天底下的人就是這樣的!你道德再高尚,人品再好,說話再算話,人們擁護你是因爲你能爲他們謀利益,但你若妨礙了別人的利益,立馬就變得十惡不赦,人人皆欲殺之!人本性就是欺軟怕硬的,人用弱小的生命來祭神,他們不敢得罪神,便樂於做幫兇!現在二哥,就快成祭臺上的祭品了!”
沈霄笑道,“當年憐香子橫空出世的原因就是和當時江湖上的大俠常廣打賭,憐香子的口號是‘誰比誰卑鄙’!那大俠常廣爲人忠義,廣行仁義,追隨者遍天下,應者雲集。憐香子便十天殺一人,誰最無辜他就殺誰!結果不到三個月,常廣衆叛親離,人人避而遠之,連妻子兒女也與他斷絕關係,後來衆人唯恐惹禍上身,結集起來,浩浩蕩蕩上萬人將常府層層圍住,逼他自盡。常廣揮劍自刎,以死謝天下,身邊只有一隻跟了他十來年的黃犬,繞着他的屍身嗚嗚哀鳴。暴屍十日,沒人敢去收斂,據說最後還是憐香子安葬了他。”
李若萱聽得渾身發冷,真正被嚇住了。這時李安然進屋來,面色如常,還帶着笑。李若萱眼眶一熱,鼻子一酸,撲過去一把緊緊抱住,哭道,“哥哥!”
李安然撫着她的頭,對沈霄道,“沈前輩你說什麼呢,怎麼把若萱都嚇哭了!”
沈霄道,“我,我說起常廣的舊事了!”
李安然道,“你別嚇唬小孩子,哪有那麼嚴重!若萱別哭,沒事的,啊!”
雲逸走過去拎過若萱,讓她在座位上坐下,說道,“你還嫌你哥哥不夠煩,還哭!你哥哥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險嗎!”
若萱低着頭住聲。夏婷道,“就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讓那個害人精活在世上,他想讓哪個人死,哪個人就得死?”
楚狂道,“能把卑鄙用得這麼強悍和明目張膽,他倒是看透了世事,再出來狠狠地調戲!”
雲逸道,“四哥,你乾脆和那憐香子喝酒去得了,沒準他也周郎妙賞,你們兩正好臭味相投!”
楚狂道,“他若是站在我面前,我一定會試試我這把刀能不能割了他的脖子,是他死,還是我亡!”
雲逸道,“你不是口口聲聲欣賞他嗎!”
楚狂道,“欣賞的是他的性子,又不是他的人!欣賞他,也可以殺他!”
李安然笑着坐下繼續喝他的粥,說道,“憐香子的性子也是太烈了,當年就是因爲常廣說他,‘像你這樣的卑鄙小人,人人得而誅之!’他就說,‘天下人皆卑鄙,得而誅之,不得自然就不能誅之,看天下人最後去殺誰,看是誰比誰卑鄙!’他這樣說,也這樣做了,最後如願以償。他還在常廣的墓碑上寫道,‘我不殺你,天下皆殺你。天下人比我卑鄙。’”
楚狂縱聲笑了起來,“好一個天下人比我卑鄙!我真是服了他,二哥,你看到了吧,這做人不能太善,像人家憐香子這樣的惡人,那才叫活得精彩!這叫一痛快!”
李安然道,“我看你得改名字了,不能叫楚狂,應該叫楚邪。我看你也是邪得可以!”
沈霄叫道,“楚邪好聽!以後就叫楚邪,我快喜歡死了,處處投了我的脾氣!”
李安然搖頭笑而不語。
他仍舊每天帶着兩個最熟悉菲虹山莊人員情況的小廝,在街上轉。街上少有人,在最光天化日的時候纔會有一些相貌醜陋年紀偏大的人在街上做生意買東西。乞丐還在,李安然每次都給錢,甚至有時候停下來,蹲在一旁和乞丐們聊天。話題很散,偶爾還說說市井的悶笑話,或是圍繞着過往的行人,說說乞討的技巧。
雲逸開始納悶,二哥這麼做,到底爲什麼?
他曾經問過付清流,付清流說是趁着現在危急的時刻收買人心。雲逸覺得不像。楚狂不再去梅菊堂,而是整天在菲虹山莊的花園裡曬太陽,叫楚雨燕泡上好茶,有一搭沒一搭聽楚雨燕彈彈琴。雲逸很奇怪他,問他呆在菲虹山莊幹什麼,梅菊堂那邊沒人,你放心嗎?
楚狂懶洋洋地喝着茶,慢條斯理地說,他在感受玉面狐狸的氣息。雲逸四下張望,青天白日,連個鬼影子也不見。於是雲逸開罵,楚狂笑微微地拍着他的肩,幾近嘲笑,“你罵我沒用,你若是關心婷婷姑娘,那你就自己去梅菊堂和她拌嘴好了!”
雲逸有點鬱悶,怎麼老二和老四這兩個人怪怪的!他忍不住心中的火,重重地捶了楚狂一拳,楚狂捂着被打的肩,苦笑道,“五弟你要幹什麼,想打架?”
雲逸氣恨道,“二哥他自己出去溜,把菲虹山莊交給我!把梅菊堂交給你了,你老在菲虹山莊幹什麼!怕我罩不住若萱,還有曉蓮和楚姑娘是不是?你乖乖給我滾回梅菊堂,和你的沈姑娘彈琴去!你那未來的老丈人,不是快喜歡死你了,快去吧!滾蛋!”
楚狂笑道,“你關心你的婷婷,也不帶這麼攆人的!我們兩個換一換,我來管菲虹山莊,你去梅菊堂!”
雲逸語遲,“你!……”
楚狂正色道,“我真的可以感知憐香子就在菲虹山莊,我就不信他不露半點破綻,我就殺不了他。”
雲逸怔怔地望着他,不可思議道,“你說他,就在,我們附近?”
楚狂道,“菲虹山莊什麼地方,他想作案,能不來摸路子?”
太陽很毒,但是雲逸覺得脊背有些發涼。楚狂望着他,笑得有一點曖昧,拍着他的肩道,“五弟你這樣的心裡承受力可不行。今天不是二十,那憐香子又不會作案,你這是急什麼,婷婷她好好的,你若是實在擔心,就過去看看。”
雲逸道,“你以爲我僅僅是擔心那丫頭嗎?我是看你們一個個怪怪的,我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心裡急得不行!”
楚狂道,“那憐香子要是真刀真槍出來和人家幹,怕是早就死了千百回了。你越急,他看着越高興,你難道喜歡,你在這裡着急,他一旁看着沒事偷着樂?”
雲逸聽了,長長地嘆了口氣,仰躺在剛纔楚狂躺着的藤椅上,望着天說道,“那好,你有理,我也學你的樣子,在這兒喝茶曬太陽,反正我比你白,不怕曬!”
楚狂坐在一旁開始和他聊天,“男人黑一點纔有味道,我喜歡曬太陽,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太白了。”
雲逸不解道,“你說,我怎麼就想不通,二哥整天在街上溜達,到底是爲什麼?”
楚狂道,“我也不知道,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一連七天,平安無事。今天是第八天了,後天就是玉面狐狸殺第三個人的日子。
雲逸越發焦躁。楚狂雖然不動聲色,但云逸也能看出他心裡的弦漸漸繃了起來。李若萱突然好像意識到自己危險的處境,她和曉蓮經常離雲逸和楚狂很近,有時候還看見若萱一個人,靜靜地發呆。
她知道,那玉面狐狸想要殺自己。先奸,後殺。只因爲她是李安然的妹妹。
她從沒跟別人說過她的感受。只是每天都已經很晚了,這丫頭卻非要等李安然回來纔會睡。
這天晚上李安然如常抱着她笑着說話的時候,她突然沒頭沒腦地道,“哥哥,你把我交給憐香子吧!”
李安然的心一陣刺痛,厲聲責備道,“你瞎說什麼呢!”
李若萱道,“如果讓他殺了我,天下的人就不會那麼恨你,就不會來殺你了是不是?畢竟你自己的妹妹也被玉面狐狸殺了。”
李安然道,“不許胡說!”
李若萱的眼眶溼了,輕聲道,“我資質不好,又不肯用功,武功也是練不成的,活着也沒有什麼用。不如去找爹孃,還可以逗他們開心。”
李安然的淚差點落下來,緊緊抱住若萱道,“不許這樣說自己!誰在你面前嚼舌根了,我這就找他算賬去!”
李若萱苦笑,哭道,“哥哥是不是以爲,沒人說,我自己就不會想。你家裡的人好好的,外面的人一個個死,大家都會恨你。……”
李安然撫着她的頭,溫柔地嘆氣道,“傻丫頭,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子的!就算你死了,外面的人該恨我還是會恨我。聽話,乖乖在家裡呆着。哥哥會想辦法,你不要擔心,那樣會給我添亂的,懂嗎?”
李若萱抱着哥哥,熱淚橫流下來,哽咽道,“可是,……”
李安然也很感傷,他對若萱苦笑了一下,說道,“傻丫頭,沒什麼可是。哥哥還沒到山窮水盡,連你也保護不了的地步。你自己千萬不要做傻事,雖然你資質平常,也不很用功,性子又壞,平日裡我會打罵你,但你知道嗎,我心裡其實非常疼你,你是哥哥無人可以替代的寶。哥哥會看着你一年年長大,爲你找天底下最好的男人,讓你開開心心嫁掉,爲人妻,爲人母,平安快樂一輩子!你聽到了嗎?所以你不可以做傻事,說傻話,就不可以存那樣的傻念頭!有哥哥在一天,就有你在一天,外面的事跟你沒關係,你要乖乖的,懂嗎?在這天底下,我可以犧牲我自己,都不可以犧牲你。我就你這麼一個妹妹!”
李若萱忍不住,失聲大哭起來。李安然抱着她,想到若萱竟然想犧牲自己來救他,不由眼眶一熱,默默流下淚來,內心裡既是幸福又是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