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貞看着對面的孔廷訓,他神色漠然,眼裡沒有警惕也沒有驚喜,就像是他根本不認識她,就像是忘記了她是他的妹妹。
就好像,她對他而言,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四貞一下子想起了那個晚上,那個大火沖天,她和父王、母妃,和哥哥生離死別的晚上。
1652年,壬辰年,龍年,清順治九年。
七月初四夜,桂林城裡,定南王府燃起了大火。
火光沖天,於寂寂的黑夜裡,顯得格外驚心,整個桂林城,因爲這一把火,印紅了半邊天。
早早就被乳母拉着睡下的孔四貞突然驚醒,她跳下牀,赤腳跑到窗前,推窗看着城裡那陡然燒起的一大片火光。
連她在城外的民宅都能看到,那火勢該有多大?
“嬤嬤,嬤嬤,你看,那是不是咱們王府的方向?”四貞驚恐地喊了起來。
早在四貞跳下地時,她的乳母秦嬤嬤就已經醒來,她從牀頭拿了件衣服,裹在孔四貞的身上,將她摟住。
在摟住四貞的那一瞬間,秦嬤嬤揚眉從窗戶往外瞅,見火光灼目,她已經面色一白,強撐着將四貞半抱着拉回牀上,埋怨道:“格格,您這樣會受涼的。”
四貞撲到乳母的懷裡,“嬤嬤,我剛纔夢見父王和母妃了,夢見他們在火裡頭……”
話沒說完,四貞已經落下淚來,呼吸間,氣都有些哽住,喘不過來。
秦嬤嬤連忙順了順她後背,輕聲安撫,“沒事沒事……不過是個夢罷了,王爺那般神勇,不會有事的……誰有雄心豹子膽敢動王爺?”
想到父王的驍勇善戰,四貞略略定了定心,卻並沒有止住淚,那個夢太真實了,令她即使醒着,也深深恐懼。
秦嬤嬤看着四貞驚恐的樣子,不停地安撫她,“沒事的,格格,沒事的,王爺有那麼多親衛,桂林城裡有那麼多軍士,不會有事的……”
好一陣子,四貞才平靜下來,她抹了抹淚,抽抽噎噎地道:“嬤嬤說的對,父王、母妃她們不會有事,一定不會有事的……”
與其說四貞相信了秦嬤嬤的話,倒不如說她必須堅信自己的父王、母妃沒事,夢裡的那些情景,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勸慰住孔四貞,秦嬤嬤有些怔神,想到五日前王爺交待她和世子爺乳孃劉嬤嬤的那些話,一時間心亂如麻。
那一日,王爺讓她和劉嬤嬤,由侍衛長白雲龍父子帶一隊親衛,護送着世子、格格出城。當時,王爺的神情,如同託孤一般鄭重,還有王妃,差點沒哭斷氣,拉着世子她和劉嬤嬤說:“世子若能逃過這次劫難,索性剃度爲僧,不要學他父親一生馳騁南北,落得今日的下場!”
心裡頭,秦嬤嬤已經知道出了事,若不是情況危急,王爺不會讓她們帶着武藝高強的親衛護着世子和格格出府,加上今夜那沖天的火光,王爺他們,只怕凶多吉少了!
而且,今個早上,她還隱約聽那幾個親衛說,有村民講,南明大將李定國已經在今天早上率領明軍攻破了武勝門,清軍抵敵不住,全線潰敗,王爺額頭還中了箭……
這消息也許是南明那麼放出來的流言,擾亂軍心的,但衝着王爺讓他們帶世子和格格出城時千叮嚀萬囑咐那份慎重,再加之今夜定南王府方向的火光,顯然那桂林城裡,已經不再太平。
這城裡起了火,看來形勢有變,得按王爺部署的第二步棋去走了。
不行,得儘快離開這兒。
只有可憐的格格,纔會以爲和世子爺出城來玩幾天,就能回去呢!
想到這些秦嬤嬤暗自抹了一把淚,強定心神,張顏作歡,她握緊了手裡拽着的衣衫,想了想,又放下,讓畫眉從包裹裡拿了件素色的出來,儘量平復心緒給四貞穿上。
不管是王爺、王妃出了事,還是行夜路,穿那些顏色鮮豔的衣服,總是不合適。
秦嬤嬤一邊給四貞穿衣,一邊哄她,“格格,您不是成天嚷着想出去騎馬嗎?王爺可說了,等過了這幾天,你就能出門,在兩江鎮好好玩一趟再回去!”
說着,秦嬤嬤拿起地上的繡花馬靴,給四貞穿上。
這樣的靴子,趕路最是方便,只是不及繡花鞋輕巧、好看,不過四貞自幼習武,倒是穿慣的。
四貞聽了,破啼爲笑,“真的嗎?真的可以在兩江鎮玩嗎?那可太好了,我好久沒有見月嬋了,這次去可以和她好好玩。”
轉念之間,她又連說:“不好,不好,我還是想先回城裡頭,我想母妃,想父王了。”
說着說着,四貞笑意全無,神情低落,“我看那起火的地方,好像是咱們王府方向,不回去看一看,我怎麼都不放心。嬤嬤你說,父王他們要是好端端地,城裡怎麼會起火?”
瞅了瞅自己的衣服,四貞跳下牀,“正好,這衣服也換好了,咱們連夜就回去,說不定這會兒,母妃也想我呢。”
秦嬤嬤一邊暗歎未滿十一歲的四貞聰慧,一邊找理由搪塞,“格格只管安心,許是王爺在對那些亂兵賊子用計呢,這會兒咱們可不敢回去給王爺添亂。王爺要和那南明的人打仗,你和世子爺回去,豈不是分了他的心?”
四貞到底是個小孩子,被秦嬤嬤這一鬨,就覺得很有道理。
但她心裡還是有些擔心,糾結地說:“我就偷偷回去看一眼,不會令父王分心的,秦嬤嬤,一會等哥哥來,我和他說,你不用怕。”
秦嬤嬤生怕四貞一個任性,跑了回去,連忙勸她,“格格好容易可以和世子單獨出來,怎麼才玩幾天就想回去?”
她看着孔四貞,努力笑道:“王妃可是說了,您總說自己是大姑娘了,就得有個大姑娘的樣子,您這要是跑回去,還不被王妃笑孩子氣?您要是擔心,咱們派個人回去看看,不也是一樣嗎?真要回去了,王妃不準您再出來,你可別後悔。”
四貞想着自己以往出來,母妃總是相陪,處處拘着性子,倒是這一次,主動提出讓哥哥帶自己出來玩,真要是因爲一個夢迴去了,說不定還怎麼被母親妃笑,興許會將自己扣着,再不許出府遊玩了,不由有些猶豫:“那——等哥哥來了,讓他派人先回去看看吧。”
秦嬤嬤避而不答,再度將四貞的衣服整了整,“這起了火,或許一會兒世子爺會過來看您,衣衫不整的不好見他。”
四貞一個小姑娘,也沒深想秦嬤嬤給她穿衣服的用意,聽了以後,只是點點頭,“好,等一會兒哥哥過來,我就叫他派人回去看看,這城外頭,根本沒什麼好玩的,成天連這院子都不讓出,悶死人了,要不是月嬋在兩江鎮,我是一定要回城去的。”
秦嬤嬤卻在暗自思量:王爺曾說,這幾日若無事,說明援兵已到,桂林之困可解,等過些時日平靜了,會派人來接世子和格格回去,若有異常,說明桂林城破,他們得速速帶世子和格格離開這城外的莊子,走得越遠越好。
這當下,只怕世子他們那邊,也有了打算。
果然,秦嬤嬤和畫眉剛給四貞把衣服穿好,就聽見外面有人輕釦門戶,“格格,咱們得上路了。”
那是侍衛長白雲龍的聲音。
等她們出了門,孔庭訓就迎了上來:“妹妹,咱們被人賣了,有毛賊來搶東西。你和秦嬤嬤她們先走,我和白叔他們就在後面。咱們的兵士已經擺了陣,弓弩手也準備好了,你只管放心,定叫出賣咱們的那些人,還有打劫的毛賊,一個都跑不了。”
沒等四貞說什麼,孔廷訓對着前頭,做了個手勢。
看見孔廷訓的手勢,趕車的人,一揚鞭,四貞她們坐着的馬車就往後門去了。
白雲龍和幾個侍衛,緊緊相隨。
他們帶出來的人不多,大部分在抵禦外頭那些來暗襲的人,以求速戰速決,這邊是想着趁對方不備,偷偷溜走,所以人手不多。
“哥哥呢?還有白叔叔,他們怎麼還沒有跟上來?”
馬車走出了後門,四貞並沒有看到孔廷訓的人影,連忙問。
說話間,她還探頭去看外面。
四貞只看到一個車尾從前門出去,她陡然明白,那是院裡另一輛馬車,比她坐的這輛,裝飾華美的多。
那馬車裡,一定坐着哥哥的乳孃劉嬤嬤和丫鬟鵲枝。
前天鵲枝穿了和她一樣的衣服,她還覺得新鮮,這會想起來,卻甚是古怪。
聲東擊西,金蟬脫殼!
就像剛纔那門外的高喊,全是給對方聽的。
他們這次出來,分明沒有帶那麼多人,如何能夠擺陣,還叫弓駑手準備?全都是爲了麻痹對方的。
這就是孔家將士的應對,反應很及時、有效!
但這也說明,事情根本不像哥哥說的那麼簡單,那些人根本不是毛賊,是官兵,南明的官兵。
做爲定南王的女兒,孔四貞當然知道南明官兵意味着什麼。
那些人,許是知道她和哥哥到莊子裡玩,收買了兩江鎮接應他們的的人,想逮了她和哥哥回去要挾父王。
顯然,情況十分危急,若是不分開,他們都會被抓住,哥哥和白叔叔走另一條道,是爲了引開對方的注意力,給她一線生機。
只怕這一去,九死一生!
不行,她不能讓哥哥身涉險境,不能讓哥哥去冒險,哥哥是定南王世子,他比自己更重要!
真不知道,哥哥是怎麼說服白叔叔,做出這樣舉動的。
四貞只覺得心裡慌得如同擂鼓,她在馬車裡半站起了身。
沒等她進一步動作,秦嬤嬤已經將她拉了回去,摟在懷裡,“格格,您可別因小失大,世子爺和侍衛長他們說好了,兵分兩路,能跑一個是一個,您可別下去,白白去送死,枉費了世子爺的心意……”
秦嬤嬤話沒說完,但孔四貞已經明白,她下去了,不過是多個送死的人,那樣的話,哥哥的安排就白費了。在秦嬤嬤懷裡掙扎幾下,四貞終於泄氣地癱坐着不動。
她一直揪緊衣角,慘白着一張臉,淚眼汪汪地,聽憑秦嬤嬤將她摟在懷裡,聽聞外面的廝殺、喊叫,刀劍相擊之聲,慢慢遠去。
看着不遠處漠然看着自己的孔廷訓,四貞淚盈於睫:這樣的哥哥,寧可自個被俘、被殺,也要把生還的希望留給她的哥哥,怎麼就會不認識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