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四貞看福臨緊皺的眉頭,眼角微微的冷意,情知自己的話還是讓他傷心了。
她在心底裡嘆息一聲,跪下雲誠懇的謝罪:“皇上這話,可真讓臣女無地自容了,臣女何德何能,能蒙皇上青睞?入宮以來,蒙受的聖恩數不勝數,點點滴滴,都在臣女的心頭記着呢,若沒有皇上,只怕臣女到現在,還是個糊塗人!皇上對臣女的好,臣女一輩子感銘在心,只是臣女愚笨,不懂宮裡頭的這些彎彎繞繞,臣女的天地,在刀在劍,不是胭脂水粉,實在不適合進宮。”
“而且,臣女與皇上,有兄妹的名分,若是進了宮,人家說起臣女,不過是狐狸妖媚,紅顏禍水,皇上卻要擔一個色令智昏的名頭……”
“再加上如今,臣女已經知道自己有了婚約,就更不能答應皇上,讓皇上背一個君奪臣妻的罵名,辜負了皇上的一番好意,臣女實在惶恐……臣女只盼着皇上好好的,待臣女長大,會像父王一般,爲皇上守着這大清的江山……還請皇上擔待,臣女的不得已!”
這樣一個錦衣麗服的佳人,滿臉惶恐的跟他謝罪,懸淚欲滴的模樣,任是鐵石心腸也不由要軟上兩分。
福臨心頭的惱恨消了大半,他怔怔地看着四貞,半晌方道:“罷了,是朕瞻前顧後,拖延了,朕早該一意孤行,納了你,到如今,卻是有緣無份!你回去吧,記得你今日所說,他日,待你回到定藩,就爲朕守着這大清的江山,永不叛朕,滿漢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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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過來的太后本想着如果皇上做出傻事,她就在關鍵的時候阻止,結果,她纔到不久,就看到四貞帶着畫眉等人匆匆離去。
到了門口,太后隔着簾子,看到頹然坐在御案後的皇上,怔忡一陣,低聲交待了吳良輔幾句,嘆了口氣道:“蘇麻喇,陪哀家回去。”
她們離開後不久,吳良輔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雖然萬歲爺這會兒心情不好,可他一個當奴才的,沒法裝聾作啞不去伺候。
“皇上,時辰不早,奴才吩咐他們擺駕回乾清宮?”吳良輔的身子,低下去半截,躬身問道。
“剛纔,誰在外面?”福臨抱着一絲期望問道。
若是四貞去而復返,至少說明,她心裡頭,是有他的。
“是太后娘娘。”吳良輔的頭越發低了,“太后娘娘還囑咐奴才,說雖然除夕晚上,可以晚些安置,但皇上龍體爲重,子時(晚12點)辭歲之後,一定要歇息着。”
宮裡的規矩,平時進入亥時(晚上21時)就該安置,年三十因爲要一道辭歲,可以晚睡。
當然了,福臨是皇上,有時夜裡看奏摺,也會很晚,但太后心疼他,總會交待底下人,讓他龍體爲重。
福臨的酒似乎醒了些,笑了笑道:“對了,朕倒忘了,子時,該去給母后磕頭,祝她老人家福壽綿延,長命百歲。宮宴,散了嗎?”
“沒有,除了靜妃娘娘、恪妃娘娘先回去歇息了,其他的娘娘們,還有幾位王爺的福晉,都說要等到子時,去給太后娘娘那兒辭歲請安,還在那兒喝酒樂呵着呢。”
福臨坐在那兒,也不知在想什麼。
“皇上——”過了一陣,吳良輔出言提醒,“要不,您也去宮宴上再看看,諸位娘娘,一定盼着皇上呢!您要是去了,她們不定多高興!”
“說的對,既然是除夕,朕也該樂呵樂呵!”福臨站起身,卻一個踉蹌。
吳良輔連忙扶住他,“皇上——”
福臨擺擺手,“無妨,走吧。”
看到皇上回來,宮宴上的衆人確實像吳良輔所說,高興極了,陪着福臨一道飲酒行樂,歌舞助興,笑聲不斷。
福臨笑着笑着,醉了,他擊築長歌。
梅花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今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無限。樓上春山寒四面,過盡徵鴻,暮景煙深淺。一向憑闌人不見,鮫綃掩淚思量遍。
這是首唐代馮延巳的《鵲踏枝》,原文是昨夜笙歌容易散,被福臨改動了一字。
他用此詞來感嘆自己的多情,四貞的無情,世事的無奈。
眼前的笙歌翠合,而唯獨他想的那個人卻看不見,只有心裡的思念,反反覆覆,情難自禁。
端順妃雖然沒聽懂福臨在唱什麼,卻聽出他語聲中的悲涼之意,扶他道:“皇上醉了,回去歇息吧!”
福臨卻甩開她,“別管朕,朕想靜一靜。”
他站起身,由吳良輔和另一個小內侍摻着,往養心殿的後面走。
養心殿的後面,有皇上歇息之處,今日的情形,皇上分明已經醉了,若是再回乾清宮,只怕路上受了涼風,反倒不行,所以吳良輔就索性安排人,請福臨今夜在此安置。
此時,養心殿的衆人都喝得醉熏熏的,福臨被內侍扶着,經過一根圓柱時,聽到旁邊有人在低聲吟誦:“深冬寒月,庭戶凝霜雪。風雁過時魂斷絕,塞管數聲嗚咽。披衣獨立披香,流蘇亂結愁腸。往事總堪惆悵,前歡休要思量。”
福臨一怔,停下了腳步。
宮裡頭,多是滿、蒙的妃子,大多連漢語都說不利落,詩詞一道,除了四貞外,只有恪妃略通,這是誰,竟然吟了一首馮延巳的《清平樂》來勸他開懷?
他的眼睛看了過去。
月白色的旗裝,壓着織金的蓮紋,天青色的圓領,因爲喝了不少的酒,臉龐微紅,髮髻微側,剩餘的髮絲柔順的垂至胸前,額上束金約,頸下飾領約,朝珠戴三盤,胸前所垂彩帨與耳上所飾耳墜都像她的人一般秀美,她的臉瑩白若玉,因爲那抹醉紅,更覺迷人。
“阿貞?”福臨只覺得眼前這個人,和心裡的那個,重疊在一起。
見福臨看她,那女子盈盈福身:“臣妾董鄂氏,給皇上請安。”
嗓間清脆而柔媚,不是平日裡聽慣那個清亮明淨的。
福禮之際,那女子右腕上戴着那個綠瑩瑩的玉鐲輕輕晃動,露出白玉一般的皓腕。
阿貞戴着那綠油油的祖母綠手串,手腕也是如此白淨。
不是阿貞,但——
福臨用手比過去,擋住那女子的下半邊臉,喃喃道:“像,真像!”
跟過來的端順妃示意小內侍讓開,攙扶住福臨,看了眼那女子,在福臨耳邊低語道:“皇上,那是博果爾新娶的嫡福晉,懿靖大貴妃的兒媳婦。”
福臨噢了一聲。
再度看向那女子。
舉止風姿溫婉優雅,那眉眼彎彎的烏黑雙眸,看一眼,彷彿將人全身的疲憊都給拭去了……
福臨看着她問道:“告訴朕,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而後,恭恭敬敬地說:“臣妾董鄂·烏雲珠,給皇上請安,祝皇上福泰安康,萬壽無疆!”
“你喜歡馮延巳的詞句嗎?”福臨溫和地問道。
“嗯。”烏雲珠點點頭,立刻覺得這於禮不合,連忙答道:“臣妾喜歡,馮延巳的詩句清麗委婉、細密含蓄,尤其是小令,更爲雅緻優美。”
福臨半倚在端順妃的身邊,笑道:“難爲你記得這麼清楚。看來你的詩文頗有些根底。”
“臣妾的阿瑪說,皇上爲一國之君,尚要研習漢人的經史子集,做爲臣子,理當效仿,所以,府上有漢人師傅教導臣妾和弟弟費揚古,臣妾的阿瑪駐防杭州、湖廣之時,家裡還請了位漢娘子,教臣妾漢人的禮儀。”
她看着福臨,大膽地說:“阿瑪出去與那些漢臣結交時,臣妾也常與他們府上的女孩子一道玩耍,因此,對漢人女子所學所好,臣妾都有所涉獵。”
福臨幼年即位,雖然從九歲開始接觸漢文,但他直到十四歲親政之時依然不通漢文,因爲看到漢臣們的奏章茫然不知所云,爲此心急如焚,於是他下定決心學習漢文。
在乾清宮中,他每天五更即起,一直讀書到天亮,在處理完政務之餘依舊手不釋卷,時常讀書直到深夜。
除了閱讀史典之餘,他對詩文作品也特別喜愛,尤其是先秦辭賦、唐宋詩詞和元明戲曲話本,不僅大量背誦、朗讀,還常寫讀書筆記,撰寫評語。
在四貞進宮前,宮裡頭,也就恪妃能在他談起詩詞曲賦時,淺談幾句。四貞入宮後,福臨發現她年紀雖小,卻是滿漢皆通,如獲至寶,時常拉着四貞一道研習經史子集,如今見烏雲珠雖爲滿人,卻對詩詞一道頗有心得,不由心頭歡喜。
“董鄂氏,駐防杭州?這麼說,你是鄂碩的女兒?”看到烏雲珠點頭,福臨興致勃勃地說:“朕記得,鄂碩是二年(順治二年,1645)隨端重親王博洛下蘇杭,擊敗了明魯王朱以海的軍隊……怪不得你看着,有種江南水鄉的秀雅文靜,這恍眼看着,倒像是漢家書香門第出來的姑娘……”
烏雲珠抿嘴一笑。
福臨詫異地問:“你笑什麼,朕說錯了?”
烏雲珠溫婉地搖了搖頭:“不是,臣妾是笑,皇上的話,和母后說得一模一樣,之前臣妾進宮給母后請安,母后也這麼說。”
福臨哈哈大笑,心頭的鬱悶散了不少。
他們說話,因爲用的是漢語,端順妃大部分都聽不懂,但看到福臨興致頗高的模樣,也知道他的心情不錯。
看了看秀美動人的烏雲珠,端順妃輕聲道:“皇上,您喝了酒,本來就頭痛,可別再站久了,臣妾扶您回屋去,喝碗醒酒湯。”
烏雲珠露出嚅嚅不安之色。
端順妃在底下,朝她擺了擺手。
烏雲珠連忙蹲身福禮,對福臨道:“皇上,臣妾還要去慈寧宮給母后辭歲,先告辭了。”
說完,她就讓到了一邊。
福臨說了這一會話,已經有些乏力,就點了點頭,任由端順妃扶着他去了養心殿的寢殿。
烏雲珠看到福臨一行離去的背影,又站了一會兒,方纔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