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九回

卷三 環佩相將侍禁廬 一百二十九回

崇禎正在憂心彷徨之際,忽然來了這麼一根救命稻草,照理說該當十分高興,傳進來大加慰勉褒嘉纔對。可是他聽了這人名字,非但全沒露出半分喜色,兩條眉毛卻反皺了起來,在印堂緊緊鎖成一個川字。

外面求見的不是別人,正是休寧人金聲,官拜庶吉士的是也。此人對於崇禎皇帝來說,絲毫也不陌生,甚至就在前不久的一度還給他當作天降救星,十分信任重用的。可是如今早已大大不同,他舉薦申甫,申甫在盧溝一戰給皇太極打了一個全軍潰滅;他舉薦劉之綸,劉之綸卻又是一個只知誇誇口談,一到動真格的便只曉得向朝廷要兵要糧的傢伙。崇禎禁不住痛恨自己早瞎了眼,竟會將這樣的兩個傢伙委以重任。但若是驟然將金劉兩人撤職查辦,一來十分有損他做皇帝的識人之明,二來當此危急之際,也實在不好再得罪朝廷大臣。雖說他們都市一幫吃國家俸祿的米蟲,可是倘若臣子們忽然都不見了,他一個光桿皇帝又要如何是好?所以金聲與劉之綸便給皇帝客客氣氣地冷藏了起來。

本打算就此不予追究,沒想到這兩人還是不住惹他煩心,一個羅裡羅嗦地給申甫請卹典,一個又是請京營兵,又是請關外川兵,自己都沒加理睬,他居然上表要求自行招募。招募了又怎樣?還不是如同申甫一般屍骨無存的下場!連京營都難以對抗韃子的猛烈攻勢,臨時招募起來的市井遊勇又能算得甚麼。關外川兵遙不可及,他劉之綸憑甚麼說這種大話?崇禎皇帝心中對於戰局已經大半絕望了。在這一片黑暗之中的唯一一點亮光,便是正屯駐城南觀望的遼兵。

現下崇禎尚不知道,來的是祖大壽一部,還是三個總兵都趕來了。城門已經給韃子兵完全隔斷,守將尋到圍城的缺口,從城頭縋下幾個探子去,都沒能活着回來,是以只是遠遠瞧着乃是明軍服色,卻看不清打着誰的旗號。

若是隻有祖大壽一人那還好辦,倘若桓震這個無君無父的逆臣也在,那就糟了。一想到桓震,崇禎便忍不住要抽自己兩個耳光。袁崇煥是如此,桓震又是如此,自己總是養虎遺患,縱容得邊將尾大不掉,就拿現在來說,幾個遼將竟然藉着虜勢迫他妥協,長此下去,他這個皇帝哪裡還有半點人君的尊嚴!以後非得好好整頓不可。

想到以後,崇禎不禁苦笑不已。能不能過得今天還不好說,怎麼就想到以後了?他長長嘆了口氣,忽然覺得金聲此來似乎也並非不好,猶豫片刻,對小太監微微點點下巴,示意他傳金聲進來,旋即仰起了頭,望着文華殿的殿頂,不知在想些甚麼。

那小太監一直戰戰兢兢地捕捉皇帝臉上的每個表情,方纔崇禎眉頭深鎖,滿臉怒色,把他嚇得一顆心撲撲直跳,皇帝這麼微一示意,他竟沒能反應過來。崇禎發了一忽兒呆,低下頭來見他仍是直挺挺站在那裡,不由得大怒,咆哮起來。那小太監這才明白皇帝叫傳金聲入見,嚇得屁滾尿流,一股腦地叩頭。崇禎懶得同他廢話,喚侍衛進來拖下去重打,另叫人去傳金聲了。

不多時金聲給引了進來,拜呼已畢,便道:“臣聞傳詔乏人,願替陛下分憂。”崇禎沒料到他如此開門見山,不由得一怔。金聲拜了三拜,道:“臣書生素矢忠義,遭遇聖明,日夜爲陛下憂念天下事,向以食祿無功自恥。今兵逼京畿,有用臣之處,願以死報陛下。”崇禎微一擺手,道:“那也罷了。朕問你,你有甚麼法子能衝破韃子圍困,將這一份詔書送到祖大壽營裡?”

金聲叩頭道:“臣請效張巡藁人之法以惑敵軍。”崇禎問道:“何謂藁人之法?”金聲道:“唐時安祿山作亂,叛將令狐潮以賊衆四萬薄雍丘城,人心大恐。守城的乃是張巡,對衆將說道:賊知城中虛實,有輕我心。今出不意,可驚而潰也,乘之,勢必折。後來城中矢盡,巡乃縛藁爲人千餘,被黑衣,夜縋城下,潮兵爭射之,久而知是藁人;其後復夜縋人,賊笑,不設備,遂以死士五百斫潮營,焚其壘幕,追奔十餘里而止。此虛實之道也。臣請效此法以亂敵。”崇禎不耐煩道:“這故事朕自然知道。只是你究竟要如何做法?”金聲道:“請陛下準臣上城察看,到時自有主張。”崇禎冷笑道:“好一個自有主張!”想了一想,用力撕下龍袍一塊袖子,丟在地下,道:“你且持此物往見祖大壽,若真有命見到,甚麼也不必說,只問他還是不是大明臣子!”說着拍案而去。

金聲神情坦然,膝行上前拾起龍袍,對着空蕩蕩的御座拜了三拜,起身離去。

這夜一入二更,右安、永安、左安三門內一齊擂鼓,虜營中聽了,以爲明軍將要出城野戰,慌忙操戈上馬,可是鼓聲止息,又復一片黑暗,並不見半個明軍的蹤影。後金兵剛下馬歇息,鼓聲又復震天響起,如是者再三,哪怕女真戰士都是枕戈待旦,也有些不堪擾累了。圍困南門的是貝勒多爾袞、臺吉德格類,德格類與莽古爾泰乃是一母同胞,都是努爾哈赤的繼妃福察氏所出。雖是兄弟,德格類平日對莽古爾泰的作爲卻甚瞧不過眼去,起初還時常勸誡,後來說得多了。莽古爾泰便暴躁起來。德格類生怕傷了兄弟情分,又想明哲保身,只好漸漸與他疏遠起來,卻同代善、多爾袞等幾個皇太極一系的貝勒愈來愈是親近。莽古爾泰看在眼裡,兩人時常吵鬧,有一回德格類指責他狂悖,竟給他一怒之下摑了一個耳光。

德格類爲人謹慎小心,此次從多爾袞困守南城門,自知雖是多爾袞的長輩,地位才能卻都不及侄兒,是以逢事必要同多爾袞商議而後定。今夜見城裡明軍反覆擊鼓,卻又不肯出戰,心中訝異不已,忙去問多爾袞。

多爾袞雖然年青,腦袋卻十分好使,令兵士打起火把,向着城門方向眺望一番,低頭思索片刻,擊掌笑道:“是了,是了!”德格類忙問他想到了甚麼,多爾袞道:“前番咱們不是捉住了許多明軍的探子麼?定是敵人瞧咱們防備得謹嚴,探子一個個有去無回,城裡守軍與背後祖大壽的援兵沒法聯絡,因此擊鼓不戰,叫我等不加提防,久之防備鬆懈了,他好趁機得手。”

德格類驚道:“那可不得不防!現下祖大壽不敢輕動,便是因爲內外隔絕,倘若給他們夾擊起來,我軍可要大大不妙!”多爾袞笑道:“叔父說得在理。”說着便調配人手,輪班巡邏,反比前更加嚴密。金聲次夜又施故伎,多爾袞只令士兵半數歇息,半數守在營前待命,如此人人都可睡上半夜,全不受金聲的擾亂。

金聲眼看騙不過多爾袞去,崇禎又叫人來催問他幾時出城,迫得無奈,只好硬着頭皮闖出去

再說。至於到時候的死活,也就顧不上了。就算賠進一條性命,也算是爲國盡忠,死得重於泰山。臨行之前,卻又上了一本,說道:“前新軍副總兵申甫,戰歿盧溝橋,甫受事日淺,直前衝鋒,遺骸矢刃殆遍,非喋血力戰不至此。請陛下加以卹典,以勉臣子忠義之心。”崇禎一聽他老調重彈,不由得怒火直升起來,哼了一聲,道:“無能之輩,還敢來同朕要甚麼卹典!”

金聲叩頭道:“臣子死王事,乃是本份。方今大兵薄境天下草澤之雄,欲效用國家者不少,生不得慰獎,死不予撫卹,不免冷了衆人的心腸。”

此話不提還好,一入崇禎之耳,立時觸動了他耿耿於懷之事,怒到極點,反笑了起來,指着金聲道:“倘若你此去當真死了,朕便連你同申甫一同下旨追諡號優贈!”當君主的對臣子說出這種話來,實在是有失風度之極,可是崇禎畢竟也只是個不滿二十歲的青年,正是血氣方剛之時,登基以來的滿懷抱負,已經給皇太極入寇的一盆冷水衝得無影無蹤,剩下的便全是焦躁不安了。

此情此景,金聲也再難開口。只得再拜道:“臣去了,願仗聖天子威靈,一舉成功。”他離開宮中,便尋了申甫所遺殘部二百餘人,勉以申甫舊恩,邀他們是夜一同突圍。這些人從軍之前多是些市井無賴,平日常將義氣二字掛在嘴邊,真正事到臨頭卻又個個退縮,任憑金聲說幹了嘴皮,連孔夫子關老爺也都搬出,亦只說得八十三人願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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