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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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一燝連忙讓他入座,餘大成喘息稍定,咬牙切齒的道:“下官聽宮裡的公公們傳說,陛下當真要用那申甫領軍出戰了!”桓震對申甫這個名字只是略有印象,知道他是崇禎臨陣任命的一個總兵之流,一戰之下全軍覆沒,自己也給大炮炸死,此外便不清楚了。劉一燝卻是熟知來龍去脈,聽餘大成這般說話,登時臉色鐵青,手掌在几上重重一擊,長長嘆了口氣。
餘大成料想桓震初回京師,多半不知申甫其人,當下解釋道:“那申甫原本是個火頭僧人,異想天開的造了許多單輪火車、偏廂車、獸車,刳木爲西洋大小炮,自吹效力宏大。陛下不知聽了甚人唆擺,竟然信以爲真,不但拜爲副總兵,還叫他在京招募車營。那和尚倒也有幾分本事,十數日之間竟蠱惑了三千多名無賴之衆,日日在五軍營校場操習。說是操習,其實只是些市井流氓,聚起衆來吃吃喝喝,每每夜半猶在大呼小叫,攪得四鄰不安。”
劉一燝皺眉道:“老夫早有所聞,也曾上表勸諫,那時陛下不是令成閣老前去閱軍麼?靖之(注,成基命字靖之。因爲避宣宗的諱,所以他是以字行世的。我這裡統一稱呼他成基命,在需要稱字的時候才用靖之。以前忘了說明,特此補充。)回來對老夫言道,那申甫的車營混亂不堪,決不可用。當時陛下留中不報,老夫本以爲此事已經揭過,怎麼時至如今,陛下還是執意要任用於他麼?”
餘大成惱火道:“正是,大約不久便有詔命迎戰。一介無知僧人如此倒也罷了,可恨那庶吉士劉之綸、金聲,竟也沆瀣一氣,在陛下面前多進讒言,以至於斯!金聲更緣此任爲御史,竟參申甫之軍。總之都是一丘之貉,不可盡數也!”劉一燝道:“此刻並無旁人,老夫說一句大不敬之語,京營久不能戰,四方援軍雖然畢集,究竟須要一人善加統率。現下滿督總理戎務,卻又有樑尚書左右掣肘……唉,朝廷之勢,當真不可說啊!”餘大成急道:“老大人何出此語?大成今晚爲這事跑遍了諸位大人的府邸,一連吃了十數個閉門羹,好容易蒙老大人肯於接見,怎麼卻對學生說起這等喪氣話來!”
他急切之下,說話失了禮數,連忙謝罪不迭。劉一燝搖頭嘆道:“打甚麼緊。大家都是一般的爲國心切,並無罪愆可言。”想了一想,道:“然則此事非了斷不可,否則申僧一旦當真出戰,我軍大潰之下,士氣必沮。”餘大成點頭道:“正是。下官向樑大人再三陳說,他總是置之不理,叫下官莫再過問。”劉一燝沉吟道:“樑廷棟麼?此人貪殘狡猾,毫不知兵,與關遼一系的將領又向來不合,此番由他出任文經略,恐怕尚未對敵,自己人已經先要亂了起來。”
桓震一直在旁聽着二人議論,始終不插一言。待得劉一燝說完了,這才道:“如此,下官願意自告奮勇,去與那申甫談上一談,瞧瞧他究竟是個何等人物。”
劉一燝思索片刻,點頭道:“如此也好,就偏勞桓總兵。”桓震遜道:“老大人客氣。”話頭一轉,問道:“然而下官以爲,茲事體大,還是讓首揆錢大人同諸位閣臣們知道的好。”劉一燝鼻中輕輕哼了一聲,道:“不必了。你只管去辦,事後與我回報商議便可。”桓震心裡一沉,不再發問,又扯了幾句,便告退出去。
據餘大成說,那申甫的募兵是在五軍營校場訓練,可是次日清早,桓震尋到校場的時候,卻是人人聲稱並不認得甚麼申甫。他無法可想,只得去問兵部。好在自己早前也曾在兵部掛過號的,至今仍有熟人,不費力氣便查了出來,原來申甫在五軍營校場練兵不過兩日,部下與五軍營士兵衝突已有十數起之多。五軍營都督告到兵部,兵部無法,只得將申甫調了開去,放在原先的武學駐紮,而武學的學生教授也早已遣散回家。
說到武學桓震卻是熟門熟路,謝過了當值郎中,匆匆趕到皇城西隅去。雖然明知自己當年任職武學時候的學生早已不在,可是故地重遊,總有一番不勝感慨。回想當年時光,一班武生青春年少,意氣風發,現下除卻吳三鳳隨父從軍,王天相在覺華島,餘人都不知今日下落如何,真叫人感嘆時光易逝。一面走着神,已經信馬由繮,步進了武學之中。忽然耳畔有人大聲呵斥,命他下馬。桓震一驚,擡起頭來,只見一人手執狼筅,氣勢洶洶地指着自己,身上卻穿了一件短打棉襖,頭上戴着氈帽,絲毫不像個兵士模樣。四周幾個相同打扮的人聽到他呼喝,也都聚集過來。
桓震料想這便是那申甫所募的部下了,當下在馬上高聲道:“我非歹人,乃是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領錦州總兵官桓震。請代爲通傳。”那兵士卻絲毫不以爲動,仍是固執道:“軍營之內,不得跑馬,請大人下馬。”桓震一怔,跳下馬來,笑道:“本官忘記了。快請通報你們申大人。”
那人又瞪了桓震兩眼,這纔回身嚮明倫堂走去。過不多久,只見一人匆匆奔來,約有三十上下年紀,雖然穿着武官服色,身形卻是十分瘦弱,一望不似武人。
申甫是武職副總兵官,桓震卻是以文職領總兵官,算起來足足比他高了好幾個品級。照明代官場習俗,下跪磕頭是不可少的。然而申甫卻只長揖不拜,道:“軍營之中,不遵常禮,大人勿怪,勿怪!”桓震也不是拘泥禮數之人,隨便回了一揖,注目瞧他,果見他帽子底下露出短短的髮梢,想是蓄髮未久,還不能束得起來。
只聽他道:“久聞大人之名,今日光降,不知有何見教?”桓震一怔,不知該當如何回答,難道直接說我來勸你解散了募兵乖乖回家麼?尚未來得及回答,只聽一個士兵一面大叫,一面奔來。申甫微微皺眉,待那士兵跑到跟前,這才叱道:“要本官教爾等多少遍才能記住,軍營之中不得大聲喧譁,否則驚起營來,豈是你們能吃得起的?”
那士兵俯首道:“是,小人知罪。”申甫“嗯”了一聲,道:“何事驚惶?”那士兵面現恐懼之色,道:“前日咱們捕拿的滿大人部下……”申甫皺眉道:“怎地?那兩人強索民間,犯了軍紀,原該捕拿問罪,滿大人一味迴護,不肯處罰,本官既然遇見了,豈能裝作無事?”那士兵道:“大人英明。可是……”猶豫片刻,偷眼瞧瞧申甫的臉色,並不十分嚴厲,這才道:“可是滿大人的親兵帶了一隊驍卒,正往咱們這邊來,小人猜想,莫不是……”
申甫大怒,冷哼一聲,道:“呵呵,好啊!包庇部下一至於斯,申甫倒還真想見識見識滿大人的英雄本色!”對桓震道:“對不住桓大人得緊,請看一場好戲再走不遲。”桓震心中已有三分數,問那報訊的兵士道:“滿大人部下何人前來?”那兵士茫然無以對,桓震也不再問。只過得片刻,只聽轅門外馬蹄聲擂鼓般響,一隊二十餘人飛馳而至,爲首一個當真是滿桂的身邊近衛,名字叫做陽炳,桓震曾見過他數次,似乎也是蒙人。
陽炳策馬直馳入校場中來,勒住馬頭,乍見桓震與申甫並肩而立,便是一怔。他應變倒快,當即滾鞍下馬,單膝跪下,道:“末將見過桓大人!”桓震點了點頭,單刀直入地問道:“可是滿大人叫你來的?”陽炳猶豫片刻,掩飾道:“非是甚麼要緊之事,只不過滿大人叫末將給申副總兵傳個口訊罷了。”
桓震冷笑道:“哦?滿大人乃是新任的諸路援軍武經略,這個三軍皆知。但是本官聽說,這位申總兵卻是隸屬京營的,不知道滿大人有甚麼口訊要特地傳達?”陽炳陪笑道:“桓大人統率錦州軍馬,此刻可不是也在這裡同申大人談天麼?”桓震吃了一顆軟釘子,料想他必然已經知道自己目下不得出城的處境,哼了一聲,更不多說。
申甫道:“滿大人有何教諭?”陽炳道:“前日咱們大同的兩個弟兄,似乎跟申大人的部下有些誤會,給申大人請來做客了。只是大同兵少,缺了兩個人,一下子便能瞧得出來。請申大人將這兩人發還本部。”申甫不假思索,搖頭道:“不成!前次也是這般,滿大人的部下縱兵行搶,申某替他捉拿了請他發落,他卻輕輕將那幾人放卻。如此軍紀敗壞,何堪大用?此事申某不遇上便罷,既然遇上了,便無不管之理。滿大人若是想索這兩人回去嚴加懲治,申某無有不遵;否則請恕不敢從命了。”
陽炳氣得臉色發青,咬牙道:“然則申大人是決意不肯放人了?”他身後的二十人一直留神兩造說話,這時不知是誰帶的頭,一個個都將腰刀抽了出來。申甫這邊的士兵也不肯示弱,紛紛舉起手中狼筅,對準了大同兵。眼看一場衝突一觸即發,申甫部下雖然裝備惡劣,畢竟佔了地利人和,倘若一擁而上,便踩也將二十名大同兵踩死了;可是這些大同兵畢竟是滿規的親系部下,前者捉拿了幾個騷擾鄉里的士兵倒還可說是整肅軍紀,此刻若是當場衝突起來,申甫可就算是將滿桂得罪盡了。
陽炳冷笑道:“哼哼,好啊,莫非申大人同祖大壽一樣,都要造反了麼?”桓震聽說“祖大壽”三字,不由得啊的一聲,脫口叫了出來。陽炳一愕,滿面狐疑地瞧了過來。桓震避開他目光,心中默算,確乎也就在這個時候,祖大壽帶着部下東歸回遼去了。該來的終於來了,甚至就他心裡來說,是盼着這件事情發生的;可是卻不知爲甚麼又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安感,充斥了他整個心胸,似要炸將出來一般。袁崇煥本不會命令祖大壽退兵,卻因了自己的一番話留了退兵的手諭;程本直沒有傳達袁崇煥的遺命,祖大壽仍然走了。
歷史的發展有時固執到令人難以想象,甚至一些細小之處,仍是一一照着原本的面目發生,似乎自己每一個試圖扭轉事實的行動,都抗不過歷史的腳步;有時候卻又與自己所知全然大相徑庭,本應聲援袁崇煥的韓爌、錢龍錫,在這等關鍵時候紛紛託詞不見,溫體仁原本是彈劾袁崇煥的主力,周延儒則應當上書替袁辯解;此刻兩人扮演的角色似乎卻全然顛倒過來了。後世人筆下記載的申甫是一個志大才疏,治軍無方,工於機巧卻無用處的敗軍之將,可是自己面前這個申甫,分明又不能與史書中那個形象重疊起來。這究竟是怎麼了?從得知反間計與自己料想不同的那一刻開始,桓震便覺得自己原本賴以爲一技之長的歷史知識,漸漸開始靠不住了;直到此時此刻,他終於深刻地認識到,那所謂的預知後事的能力,已經在瞬息之間灰飛煙滅了。
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吃了一驚,他早前聽程本直說不曾令祖大壽等人回兵,便以爲此事已經不會發生了;現下祖大壽既然當真棄北京而去,崇禎皇帝爲甚麼還能放任他這個同爲遼東一系的將領在京城裡逍遙自在?餘大成和劉一燝爲甚麼還當着他的面談論軍機大事?何以還要自己與申甫見面?繼而聯想到韓爌等人杜門不見,莫非也是這個緣故?一時間腦中如同打翻了一罈漿糊一般,怎麼也理不清思緒。
[——注:申甫同滿桂的衝突是真有其事。金聲等也都是真實的歷史人物,以後都會一一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