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顏沒有想過趙大福會主動站出來坦白貪墨一事,就連前因經過也竹筒倒豆子般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
讓莫顏沒有想到的是,趙大福貪墨,竟是無奈之下被陳家村那幫佃戶給逼迫的,且貪墨的時間也沒有她猜測的那麼長。
這件事還要從十年前說起。十年前,京城境內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乾旱,雖然不至於餓死人,莊稼卻是大範圍減產,有的甚至絕收。當時朝廷特意減免了賦稅,不至於讓受災的百姓過不下去。
那會兒,陳家村佃了莊子上的田地的幾十戶人家也遭了災,本來就沒多少收成,交了租子就得餓肚子。這些佃戶沒有辦法,求到趙大福這兒,希望趙大福能跟莊子的主人,也就是前幾年被斬的那名貪官求求情,把租子降一降。
趙大福本來就不是鐵石心腸的人,便答應替他們跟主子說情。然而,他只是莊子上一名小小的管事,沒有資格到城裡的主宅裡面見主子,只能通過大管事向那名貪官主子表達減租子的意思。結果,不知是那貪官鐵石心腸,還是大管事從中想撈一把,最後竟是說什麼也不願意減租。
事關肚皮的事兒,那些佃戶對那貪官不願意減租一事非常不滿,尤其是在聽說別的地主給自家佃戶減租,甚至乾脆不要租子時,這種不滿達到了頂點,於是幾十戶佃戶聯合起來拒不交租。
趙大福沒有辦法,不交租就是他這個管事辦事不利,上面怪罪下來,一大家子要跟着吃掛落不說,他也擔不起這個責任。於是,他把那些佃戶召集起來,希望能說服他們按時按量交租,可惜,他把那貪官的名頭搬出來也沒能讓那些佃戶妥協。
雙方僵持了許多天,等到了最後交租的期限,趙大福險些跪下來,那些佃戶才“勉爲其難”的答應交租。不過,得按照他們重新定下的標準來交租。
那些佃戶的標準就是按照收成的七成來交租,租子依然是六分,剩下的三成除了分給趙大福少部分外,大部分就歸他們所得。這種旱年糧食大範圍減產,收成沒個定數,還不是他們說多少就是多少?
到時候,趙大福只需要把上面的人糊弄住,就不會有人發現他們昧下的那三成糧食。
趙大福儘管不願意,卻已是騎虎難下。兩害相權取其輕,他想了整整一宿,最終答應了那些佃戶,幫忙應付上面來收糧的管事。
來收糧的管事不知道趙大福“叛變”,過秤後見租子少了不少,也只當糧食減產的太厲害,並沒有懷疑什麼。而從那件事中,趙大福也得了不小的好處,分得的糧食讓他整整賣了三十兩銀子,是他們一家一年的總收入。
可是,趙大福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嚐到甜頭的那幾十家佃戶並沒有就此滿足,第二年又故技重施,給趙大福好處,讓趙大福幫忙遮掩。
趙大福哪裡肯跟他們“同流合污”,然而那些佃戶也不傻,直接拿他去年貪墨糧來威脅他。趙大福沒有辦法,內心深處又覺得主子不缺這點銀子,他也得到了好處,於是考慮了不多久就妥協了。
這一妥協,就妥協了十年之久,哪怕後來莊子的主人易主,變成了朝廷的,也沒能讓那些佃戶收手。好在,那些佃戶也有分寸,知道做的太過容易被發現,因此豐收年只敢扣一成或是半成,可事實上,只一成就比災荒年三成還要多一點。
在被迫貪墨糧食之前,他原先養雞鴨鵝豬等,也會少往上報數量,這種事每個大戶人家很常見,只要年底能交上上面交代的數量,多餘的自己可以留下。如此一來,加上貪墨糧食賣得的銀錢,十年下來,趙大福撈到手的銀子,比莫顏估算的一千兩銀子要多出不少。
看着跪在下面惶惶不安,等候她發落的趙家人,神色漸漸緩和下來:“你們先起來吧。”
趙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沒有人敢第一個站起來。
莫顏看着身形亂晃的孟婆子以及幾個小孩兒,佯怒道:“怎麼,想用這種辦法逼迫本郡饒了你們不成?”
“奴才不敢。”趙家人誠惶誠恐的說道,忙不迭的從地上爬起來,小心翼翼的站到邊上,不敢擡頭看莫顏。
莫顏沒有理會趙家人,蹙着眉頭似是遇到了難解之事,食指不自覺的敲擊着桌面,發出“篤篤”的清響,一下又一下,像是敲在了趙家人的心裡,一個個懸起了心,神色間不由得露出了幾分忐忑。
過了許久,就在趙家人快支撐不住時,莫顏看着趙大福,突然問道:“那五十戶佃戶意見一致威脅你,必然有人牽頭,你可知牽頭的人是誰?”
趙大福一愣,顯然沒想到莫顏第一時間不是處置他們,而是問起了佃戶的事,頓時打起了精神,慎重的說道:“牽頭之人是陳家村村長的侄子陳學,因有村長當靠山,他的做法又能讓其他佃戶得到好處,那些佃戶就順着他的意一起威脅奴才。”
說到這裡,趙大福滿臉羞愧。雖然最初是被陳家村那些佃戶威脅,但是後來莊子收歸朝廷,他明明有機會拆穿這件事,他卻沒有那個勇氣說出來。一則,擔心朝廷翻舊賬,懲治他們一家,二則,也是貪心作祟,捨不得每年收入的大幾十兩銀子,以至於越陷越深。
這一次水稻大豐收,產量前所未有的高,那些佃戶如法炮製,再次讓他代爲遮掩,他也同意了。若非眼前這位新主子不約而至,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他還不知道何時纔會收手。
想到這裡,他突然感激起莫顏來,儘管貪墨了那些銀子,讓一家人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可是這些年來,他的心總懸在半空中,現在坦白了一切,哪怕即將受到懲罰,他整個人卻是放鬆下來,心裡前所未有的明朗。
趙大福神色間的變化,落入了莫顏的眼底,她暗暗點頭繼續問道:“陳學爲人如何?若是來年不租地給他們種,他會不會糾集其他人上門鬧事?”
“陳學有些匪氣,不過爲人很仗義,只是不租地給他們種,他勢必會帶人過來討個說法,會不會大鬧,奴才也不能確定。”
雖然是陳學出主意,威脅了趙大福自己,但是主因到底出在趙大福自己身上,他也得了這麼多年的便宜,是以在莫顏面前,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昧着良心說陳學的壞話。
莫顏沉吟了片刻,看向趙大福的目光帶上了幾分嚴厲:“以往你做的那些事情,本郡君可以不計較,但是能不能留下來,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趙大福一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趙家其他人也不敢置信的看着莫顏,眼裡流露出希冀來。
穩了穩心神,趙大福上前一步走到屋子的中央,拱手對莫顏感激地說道:“多謝郡君恩典,郡君的吩咐,奴才就是赴湯蹈火,也會爲郡君辦到。”
莫顏並沒有因爲趙大福的保證,臉色就變得好起來,聲音反而又嚴厲的幾分:“不用你赴湯蹈火,你只要替本郡君擺平了陳學等人,將那些田地全部收回來,你和你的家人才有機會留下,這一點,你,可能辦到?”
趙大福在莫顏開口之前,就隱約猜到莫顏要說什麼,此時一聽倒也覺得意外,只以爲莫顏不相信他們的人品。只是這件事並不好辦,雖然收回田地天經地義,但是陳家村的那幫佃戶不好惹,勢必不會痛快的把田地交出來。
好在壓在他心底的那件事已經說清楚了,陳學那些人也不能再拿這個威脅他,就算難度不小,他卻能放開手去辦。把田地順利收回來,他有這個信心。
想到這裡,趙大福再次拱手,鄭重的說道:“奴才一定不負郡君所望。”
“好!”莫顏滿意的點點頭:“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不過,本郡君不想哪天傳出本郡君冷酷無情,不給人活路的話,你可明白?”
趙大福一聽,就明白了莫顏的意思,連忙說道:“是,奴才謹遵郡君的話,絕不會在他們面前提郡君半個字。”
莫顏心裡愈發滿意,如果趙大福能通過這一次考驗,她不打算放棄這個人。且,這一大家子人口多,難得的是,還算重情團結,以後她需要的人手太多了,與其從外面慢慢找,倒不如培養這些人,至少她捏着他們的身契,不怕他們翻天。
待趙家人感激涕零的謝恩後離開,一直保持着郡君威儀的莫顏,整個像沒骨頭似的癱在椅子上,連手指頭也不想動彈。
奔波了一上午,看了兩本賬,又處理趙家的事,還錯過了午睡的時間,莫顏能扛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
就在這時,一老三小已經逛完園子回來了,看着一動不想動的莫顏,心疼女兒的莫清澤催促道:“快到房裡歇歇,到了晚上,可別連賞月的精神也沒有。”
“是啊是啊,姐,你快去歇着吧,剛纔我們找到了一個賞月的好去處,你一定要養足精神,等晚上咱們一家人一起賞月,這樣才圓滿呢!”馨兒也跟着勸。
莫顏一聽,頓時來了興趣:“是什麼地方?這園子你們都逛完了?”
“囫圇的逛完了,真是又大又漂亮,後面住人的地方,比咱們之前路過的還要好看呢!賞月的地方也好,到了晚上你就知道了,現在姐你還是去睡一覺吧!”馨兒興致勃勃的說到,神態間滿是對這宅子的喜歡。
還跟姐賣關子呢!莫顏聽着好笑,點了點馨兒的額頭,對其他人說道:“我先去休息,你們誰要午睡就隨我一起過去。”
話音剛落,笙兒就站出來拿着莫顏的手,小臉上帶着睏倦:“笙兒去!”
莫顏笑着摸了摸她的臉,同父親說了一聲,就帶着笙兒出去了,被趙家大媳婦帶到了收拾好的房間裡。
莫顏等笙兒安睡後,給她蓋上薄薄的被子,纔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莫顏困的厲害,視線在屋子裡掃了一圈,見被褥全是新的,顯然是趙家人早有準備,隨時候着他們過來,房間打掃的也很乾淨,除了沒有人氣,沒有什麼難聞的味道,便放心的把自己扔進了牀上,沒有多少精力注意房間裡的佈局裝飾。
這一覺睡的很踏實,莫顏醒來的時候,太陽都快落山了。她揉了揉睡的有些昏脹的額頭,到空間裡洗了把臉,喝了一大杯靈泉水,終於精神起來。
出了房間,莫顏就看到門口候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
小姑娘名叫香蘭,是趙老大的閨女。看到莫顏出來,連忙福身請安,說是祖父安排她過來伺候主子的。
莫顏雖然不習慣,但是也沒有說什麼。這裡她不熟悉,有人帶帶路,跑跑腿也方便。
得知笙兒早就醒來,已經去前面玩了,莫顏就在香蘭的指引下,不止在一個大花園裡找到了自家父親和弟妹們,還看到了一個本來不會出現在這裡的人。
“你不是說沒時間過來麼?”莫顏看着蕭睿淵問道,語氣裡帶着滿滿的歡喜。
前兩天,莫顏就給蕭睿淵去信,說了要來莊子上的事,還約蕭睿淵一起過來玩。可大楚和龜茲國的軍隊正在前線聯合抗敵,蕭睿淵得時時留意前線的動向,以防戰事有變,就沒有過來。現在陡然看到原本不會看到的人,也不怪莫顏如此驚喜了。
蕭睿淵起身來到莫顏的面前,眼中就只剩下眼前的人兒:“軍務暫時處理完了,等陪你賞完月再回去。”
莫顏一聽,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明明是歡喜的,可是看着男子帶着血絲的眼睛,卻有些難受。她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埋怨道:“你沒有時間來又沒有人怪你,這樣急匆匆來,又急匆匆的走,還不如留在城裡多休息休息。”
蕭睿淵聽罷,眼底的溫柔更深:“無事,我不累。”
莫顏磨了磨牙,你不累,可我心疼!只是這樣的話,當着家人的面,她到底沒好意思說出口。
蕭睿淵卻看懂了她的意思,脣角不自覺的露出一抹笑容。若非場合不對,他早就把人摟在懷裡了親近一番了。
儘管只是一段再尋常不過的對話,可是兩人之間旁人難以插足的氣場,就相當虐心了。已經單身多年的莫清澤看着這一幕,目光相當不善,很想上前把女兒身邊那個礙眼的傢伙拂開。
當然,這樣的想法只能在心裡想想,莫清澤不僅沒有這麼做,還知道兩個小兒女好些天沒有見面,準女婿又是從百忙之中抽空過來的,他用“準女婿很可憐,沒人陪他過中秋”自我勸說了一番,就把幾個礙眼的“小燈籠”帶走了。
這一刻,蕭睿淵對岳父大人的感激,如滔滔不絕的江水,並再次在心裡默默發誓,一定要好好孝順岳父大人。
兩人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說了各自近來的一些瑣事後,蕭睿淵突然問道:“這一次你把六獸也帶來了?”
察覺到他神色有異,莫顏點了點頭,一顆心提了起來:“怎麼了,可是哪裡不妥?”
蕭睿淵皺了皺眉,將這一趟過來的另一個目的說了出來:“京中有傳言,說你帶六獸出行,嚇死了幾十個人,這事驚動了御史,只怕參你的摺子都寫好了。”
莫顏一聽,無語至極,完全想不到誰會這麼閒,竟然傳出這樣的謠言來。
“根本沒有的事!六獸一開始確實嚇到了人,但是絕不會把人嚇死,那御史是怎麼回事,沒有真憑實據,怎能胡亂參人?”
別說嚇死幾十個人,就是嚇死了一個人,她也絕對不會有心情待在這裡過節。那御史的腦子也是被驢踢了,究竟有沒有嚇死人,很容易就能查出來,這麼隨意參奏她,是看她很好欺負麼?
蕭睿淵自然不相信莫顏會縱容六獸嚇到人,只是傳言傳的太厲害,這種事情如果不盡快弄清楚,對莫顏的名聲大有妨礙,他不得不重視起來,弄清事情的前因後果。
現在聽莫顏這麼一說,他就徹底放心下來,握着她的手安慰道:“這件事一查就能水落石出,你就安心待在莊子上,我會解決。”
“嗯嗯,那就交給你了,如果可以,幫我打那御史的臉,雖說這是他職責所在,但是他做事太不負責任了,該讓他好好吸取教訓。”莫顏眉開眼笑的說着,顯然這事沒有影響到她的心情。
蕭睿淵眼裡劃過一抹寵溺,摸了摸她的頭說道:“放心,這件事一旦查明,不用我動手,聖上也不會輕饒了胡亂參人的御史,不過,也是該讓他得到更深刻的教訓,免得不長記性,以後犯更大的錯來。”
莫顏眨了眨眼,很不要臉的說道:“此事真讓他吸取了教訓,他還得好好謝謝咱們呢!”
蕭睿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