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船停靠在港口,並不意味着那就是它溫暖的港灣,只是船不想啓程和改變,而麻木地停駐在此罷了。”
聽藍晚舟老師說這話時, 白小鷗正喜滋滋地抱着半個西瓜,手裡的勺子躍躍欲試。
白小鷗喜歡藍晚舟老師。藍晚舟雖然看起來嚴肅冷漠,但總能說出兼具詩意和哲學意味的話語,思維相當跳脫,剛剛提到自己的丈夫名叫“安港”,就結合自己的名說出了這句“格言”。
白小鷗就喜歡這種說話“不好好說”的人,她也總能接上晚舟的話。因而半年前一次校園裡共賞夕陽的無意邂逅中,兩人只是攀談了幾句,就碰撞出了激烈的火花,成爲了朋友。現在疫情嚴重,學校不放假,晚舟和小鷗便常常互相串門以慰寂寞,有時晚舟去學校安排的校外公寓找小鷗聊閒天,本來是三人間的,最初安排有兩人入住,而另一個室友前幾個月又退學了。有時小鷗也去晚舟租的房子裡吃冰鎮西瓜。
“所有船都該是爲了遠航而生,如果它心中有遠方,就應該啓航。”
“小鷗,我已經39歲了,這個年紀的人大多會抗拒生活中的改變和起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求得過且過。”藍晚舟清冷的眸子裡透出柔和又淒涼的水光,她有些豔羨地看了看那個爛漫美好的姑娘,白鷗一樣,輕盈自由、充滿活力,白紙一樣,太多斑斕和可能性等待被填寫,“你就不一樣。你才21歲,你還有好多時間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你一定會考研去北京,也一定會成爲一個作家的。”
“哇!真的會嗎?晚舟姐,我覺得會很難唉。”
“當作家確實不是易事。但我相信如果是小鷗,一切皆有可能。”她對白小鷗露出會心的微笑,“我家就在北京,幾年後我們還能這樣天天串門呢。”
“姐夫在北京?那……你怎麼突然來這教書?”
“算是冷戰示威?”晚舟躲避小鷗詢問的目光,嘴角一絲苦笑,“他這兩三年變了,好像已經不需要我。而我的理想,這十四年婚姻裡,他從未滿足過我。”
“晚舟姐的理想是什麼呀?”
“嗯……其實挺簡單的啊。一個忠貞勤勞的丈夫,一個可愛健康的孩子,”怕小鷗同情自己,她又轉回身牽強補充,“但不管怎麼說,他很有錢的。”
白小鷗癟癟嘴:“不是這種啊,我是說晚舟姐自己的理想啦。”
自己的理想?
藍晚舟怔怔地看向那盤腿坐在沙發上的女孩,恍惚間看到了另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是二十一歲的藍晚舟,盤腿坐在一堆服裝設計圖紙間,穿的是自己模仿山本耀司風格做的衣服,以傳統摺紙藝術爲靈感,用摺疊的手法使服裝外觀呈現棱角分明的情感色彩,打破衣服與面料的常態,使那清一色的黑色顯得不再死板而帶着犀利的鋒芒,正如她烏黑的短髮裡,有幾綹奪目的白金色。
白小鷗看藍晚舟久久沉默,又說:“有一個人跟我說過:毀滅也需要勇氣。創造毀滅、直面毀滅、走出毀滅,勇敢者永遠閃亮,並終將涅槃,所以很多時候毀滅並非全然的災難。”
“你這個朋友還挺有水平嘛。”藍晚舟驀得眼前一亮。
她是想向藍晚舟介紹泊岸,可話到嘴邊,她又一時間愣住了。
藍晚舟有點打趣地笑了:“不好意思了啊?哎,這小夥子蠻有深度,好好珍惜。”其實她也不很在意這八卦,只不過爲了緩解一下戛然留白的尷尬。
白小鷗白皙的臉頰浮出一層緋紅色,可眼神裡並不帶少女懷春的興奮和羞怯,倒有一種百口莫辯的窘迫:“不是晚舟姐想的這樣。我和他是網友,他懂得很多,他也改變了我很多,所以我和他是很好的朋友,僅此而已啦。”不慎顯露忸怩的模樣,這讓她覺得十分難堪,不禁聯想到從前的自己正是這般怯懦笨拙的樣子。這一兩年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樂觀開朗的形象,今日卻暴露了真面目。
就在這時候,魔法一般的,條件反射一樣,她的心臟裡撲通撲通的,滾着翻着敲着響着“泊岸”二字,一股火熱的力量剎那涌到身上。她迅速忽略心中的糾結,頃刻便恢復靈動飛揚的神采,眉梢一揚,窗外的雲朵都開始發芽。很自然的,她想到剛剛準備的“禮物”,拿過勺子伸到藍晚舟嘴邊:“留了最中間的一口,快嚐嚐甜不。”
“你還舀成了心形!”藍晚舟感到驚喜,眼裡盛滿亮晶晶的笑意。
“不是啦!不是心形,是海鷗!你看,這兩邊尖尖是翅膀,底下鈍點的尖呢,是身體。”白小鷗圓溜溜的杏眼這會兒也笑得尖尖的,“這是小鷗呦,晚舟姐把小鷗吃到肚子裡,小鷗就在你的生命裡了,所以你也要和小鷗一起加油,永遠年輕又勇敢!”
“啊嗚——嗯,甜!”
深夜,她蜷縮在被窩裡,模仿今早藍晚舟的文字遊戲,試圖把自己和網友泊岸的名字聯繫在一起,雖然她知道不該聯繫在一起:
小白鷗狼狽地面對驚濤駭浪,唯有那沙岸可以讓它安然停泊。
可是呢,白小鷗告訴小白鷗,它其實還可以站在礁石上跳舞,還可以停在小舟上小憩,還可以浮在流雲裡放空。
她真的沒有那麼需要泊岸,而泊岸的妻子絕對很需要他。“一個忠貞勤勞的丈夫……”當時是想到晚舟那句話,她才欲言又止的。其實她自覺問心無愧,可她真的敢保證泊岸的心意也是全然純粹的嗎?
於是她給泊岸發消息:你的理想是什麼?
等了一會,泊岸回覆:是小鷗。
她的心臟又撲通撲通的,翻着滾着敲着響着“泊岸”兩字。可又七上八下、生龍活虎地痛:
叔叔,我們以後不要再聯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