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魚乾左耳進右耳出,卻是一臉認真,敷衍着手指大幅宣傳畫一張一張認真講解過去的小孫女。與不認真聽講的學生差不多,老魚乾越聽越困,直到最後一副宣傳畫,纔想起前幾天問與二兒子爛骨的那個問題還有沒弄清楚,斟酌片刻,和緩語氣插言道:“問你個事,送我去醫院那天,領主府的人說什麼了?”
斷鱗一呆,仰頭對視瞬間便移開目光,顯然是在猶豫如何回答這個問題。當日的情形不難猜測,二兒子與四女兒依照傳統,表現定與‘偉光正’無關,而這種以語言修飾事實,來維護至親之人於另一個至親之人心中形象的事情,對十歲的小孩子來說,還有有些難度的。
“你爹已經說與我聽了,只是那傢伙笨得很,講不清具體。你實話實說就好,主要是領主府來人的說法。”老魚乾摸摸孫女的頭,這是從小孩子口中套取實話百試百靈的手段。
“聽說那是領主府的安民官。”以這一句訂正爲開頭,斷鱗歪頭回憶當日場景,娓娓道來。
其中大概也不出老魚乾的預料,聽到天價醫療費,二兒子第一個反應就是放棄治療,四女兒附議,二兒媳婦與四女婿也點頭。半奴隸半封建社會之下,這也無所謂對錯,畢竟從記事起,周圍所有人都是這麼做的。弄不清狀況的三兒子慣常傻笑,新兒媳婦也是一臉懵逼,不發一言。
而接下來便是領主府的安民官出面,攔住背起父親出醫院的爛骨,一番大道理講下來,連蒙帶唬的震懾住衆人,又將老魚乾送回重症監護病房,等待專家會診。
至於那一番大道理,爛骨等人云裡霧裡,斷鱗卻是聽得明白,大意就是活埋等於謀殺,死罪。
“管得還真寬。”老魚乾冷哼一正,話雖如此,對越來越嚴格執行的領主法令,也是心存畏懼。正事聊完,斷鱗小姑娘心情略微彆扭的將孝悌之意最後的總結部分講出,算是完成作業,牽着爺爺枯瘦的大手回家。
接下來三日,老魚乾也漸漸體會到了孝悌宣傳所產生的效果,幾個成年人只是在言語上更恭敬了一些,且不再當面說髒字。而孫子孫女已經開始真真正正的踐行起來,出門回家問好不斷,好菜肉食多有推讓,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家務更是搶着幹。
且在斷鱗探親假結束返校的前夜,還與弟弟合力端着大盆熱水,給爛骨夫婦與老魚乾洗腳,當晚,老魚乾聽到了隔壁二兒媳婦嗚嗚的哭聲與爛骨哽咽變調的安慰聲,更是糾結於心中的這份感動與己身留下的鉅額債務,一宿無眠。
次日,上班上學的皆盡離開,老魚乾望着窗外發呆半晌。午後,鳴骨拜訪而來,介紹的工作是新成立蘑菇養殖場的搬運工班長,雖然薪資水平照比其他二環水系魔法戰士高出五成,但與鉅額債務相比仍舊杯水車薪。
“十叔您老多體諒,環數這東西卡着,實在不好亂安排,既難以服衆也有損家族名聲。”
老魚乾點點頭表示理解,十幾歲的二環因未來的無限可能,一些三環四環的‘前輩’還能勉強服從,一個六十歲的二環,休說旁人,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先是誠懇的道謝一番,接着言說明日定去報道,這才送鳴骨離開。回屋關門,看着空蕩無人的房間與牆角鋥亮的鐵農具,這纔想起還有小片高粱地。搖搖頭,去看一眼的心思也無,只是藉着昨晚失眠而產生的些許睏意,倒頭便睡。
亂七八糟的夢境輪轉一番,醒來的時候看漆黑的房間,老魚乾差點以爲舊病復發。揉着太陽穴緩解腦中昏沉感,再從窗外前樓的燈光判斷已是深夜,下牀開燈出房間,餐桌上碗碟合扣着一份飯菜,還有孫子歪歪扭扭寫着‘留給爺爺’的紙條。
老魚乾看向另一邊單間的房門呆坐良久,這才朦朧着雙眼顫抖着筷子,大口吞吃。收拾過碗筷,回到房間,老魚乾睡意全無,熄燈於黑暗中再次呆坐,卻忽覺眼前一花,空氣微微扭曲中出現黑乎乎好似一團人形的影子。
“什麼東西?”悚然而驚的老魚乾喝問道。
“哦,不必別緊張。”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並非地道的鱷魚領本地話,卻也比那些外邦人熟練許多。接着房內燈光亮起,顯出一個黑髮黑瞳鱷魚領人面容特徵的男人,“我可是個幫你解決煩惱的‘好人’。”
想明白剛剛是空間傳送,老魚乾心涼半截。正所謂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老魚乾明白空間傳送是六環左右才玩得動的技能,也就是說面前這位是個自己惹不起的強者。
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老魚乾賠笑道:“大人,您莫消遣小的,有什麼看得上的東西儘管拿去。”
“若是說拿就拿,我也不用親自過來了。”來人說着左右打量房間,拉過角落的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並示意緊張站立的老魚乾坐回牀上。“雖然對傳送很有自信,但還是確認一下,你叫藍腮?飛魚家族的?”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老魚乾沒聽過這話,卻也明白這道理,被人堵在家中,矇騙也是無用,索性點頭確認,瞪着眼睛等待下文。
“非常好!我是焦明,前年被授予男爵身份,名頭我忘記了,鱷魚領少領主的顧問,有沒有被辭退也不清楚,不過這些都不重要。”說着自稱焦明的男人伸手一掏,便憑空變出五串銅幣,看長度每串百枚,既整整五百枚銅幣,正債務的總額。
“您這是?”
“用這錢從您老手中買些東西。”
老魚乾連連擺手,下意識的接話道:“小的身上可沒有值這麼多錢的東西。”
焦明嘿嘿一笑,道出答案:“你的這條命。”
正常人都聽得明白這話中的意味,老魚乾猛的瞪圓眼睛起身退到牆角,想抓些東西橫在身前,卻是什麼也沒摸到,顫聲問:“你……你想幹什麼?”
“您老都這麼大數歲了,怎麼還一驚一乍的?若是嚇出個好歹,這生意可就談不成嘍。”焦明依舊在笑,卻並不起身,以免進一步刺激到老魚乾,只是逗弄小孩子一般招招手。“來來,坐下冷靜冷靜,給您點時間,考慮清楚了我們再聊。”
就這樣,房間內陷入一片安靜中,也不知過了多久,老魚乾乾澀無比的問道:“大人若想殺小的,動手便是,何必給出五百銅幣?”
“好問題!我越來越看好您了。”焦明先是讚了一句,這才答道:“這五百銅幣是買您‘自願’參加兩項魔法實驗,一個九死一生,一個必死。注意,是自願。具體內容……嗯,您識字吧?”
老魚乾點點頭,然後得到一疊兩指厚的紙,剛一翻開便傻了眼,“小的看不懂通用語。”
“算了,是我考慮不周。”焦明拿回資料翻開,用老魚乾聽不懂的語言自言自語一大長串,這才說道:“首先是實驗題目,一是驗證瀕死狀態環數提升的可能,二是探索超大塊靈魂碎片植入中,主體死亡後附屬體魔法能力的存續問題。實驗目的,當然是爲了此方世界魔法文明的前進,還有全人類的福祉與安康,以及小小的個人興趣。順便一提,您作爲實驗的參與者,也必將載入史冊。”
到這裡還算正常,下面的話就讓老魚乾嘴角抽搐了。
“實驗器材,主要就是您老。實驗步驟,嗯,這個等您同意了再說不遲。實驗結論,還空着呢。完畢,您老還有什麼想問的。”
“若我同意之後,您又把錢弄走怎麼辦?”
“這個簡單,等您親自去家族還了債,再進行實驗。”說罷,見老魚乾仍舊遲疑不決的樣子,焦明開口勸道:“您這個事吧。想想自身,也沒幾年好活,滿打滿算工作到死,掙來的錢也不夠個零頭,而且不瞞您說,腦溢血這個病復發的可能很大,搞不好又舊債未清新債又生。算明白自己的賬,再爲家裡想一想。且說看得見摸得着的,債務壓身必然省吃儉用,孫子孫女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營養不良說不定就歪瓜裂棗,找對象都有困難,再加上債務,怕是要找個普通人家,這魔法天賦是徹底廢了。而看不見的就厲害了,您想想,幾個成年人這一天到晚拼死拼活的做事,錢都還了債,這心情能好嗎?心情不好,就沒心思辦那事,說不定就少生了兩三個娃娃。”
“別說了,小的同意便是。”老魚乾低着頭,思路完全被帶偏,且又想起幾十年前埋葬大兒子那晚,族叔與自己說過的話。
焦明故作驚訝的鼓掌,笑着讚道:“您老這魄力覺悟。沒的說!”
“您是大人物,小的我只想死個明白,有一個問題還請如實相告。”
“問。”
“這醫藥費可是您設的圈套?”
“我就喜歡您這樣的性格,嘖嘖,合胃口!那我就說說好了。”焦明回味美食般眯眼歪嘴片刻,這才放下二郎腿,略微整理思路,說道:“首先這是個圈套,大概可能是受過我的啓發,不過真不是我設的,而目標是所有鱷魚領人,並非單您一個。
需要補充的是,這本就是一百銅幣冒頭的事情,不痛不癢背點債務,有助於提高大家勞動熱情。但是您這個病例很特殊,非魔法戰士本該死透,中高環魔法戰士卻早就康復,只有您卡在昏迷的狀態裡。我聽說,那三天幾十個專家和高環魔法師圍着你轉悠,開顱找血塊,制定治療方案,各種與病症沾邊的南方國度王室秘藥都試了一遍,說實話這專家診療費與醫療費真的不冤。就是沒經過您一家子同意這一點有些不厚道。”
老魚乾聽得一陣發呆,接着問道:“我只是個一環的老頭子,怎麼可能被如此重視。”
焦明依舊實話實說:“這就又說來話長了。按照我的預計,隨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均壽命增加,各種老年病必須重視起來,首當其衝的就是腦溢血。領主府給醫院下發的文件應該有這方面的要求,而您這樣皮實耐操的特殊病例,簡直千載難逢,爲了積累經驗自然重視。現在想來,醫院那邊應該給您返還些醫療實驗的補貼,這樣一比較,還是我這邊厚道啊。”
老魚乾總算弄清了事情大概,苦笑一聲,“除了這條老命,小的還有一樁買賣,不知大人有沒有興趣聽一聽。”
“聽!當然聽。您老的精神狀態關乎試驗結果,這種小事當然順您的意。”
老魚乾便將剛剛想起的,與族叔一同去埋葬喪子的經歷一五一十的講出,最後更是挑明道:“我用這個故事換對我那個傻兒子關照一二。”
焦明在聽故事的時候便連連點頭,最後不僅滿口答應,最後還拍手稱讚道:“果然哪個世界都有聰明人,這套有關長藤的理論,再發展凝練一些,該就是孝道與初步的社會達爾文理論了。值得與孝悌結合着推廣一下,增進效果。”
“最近小區宣傳的孝悌之道?”老魚乾前幾天就聽孫女叨咕了一遍,還有些印象,而此時自知必死,面對大人物態度放開許多,看焦明很是健談,便順勢問起。
“正是那個,既然你要做明白鬼,我就再講一講。隨着平均年齡的提高,原本只有兩代人的小家庭,便會漸漸擴展成三四代人的大家庭,其中必然出現大量前所未有的新問題。鱷魚領大家族這方面原有的行爲範式太過粗陋,我便照搬了自認爲最成功的一套給你們。孝悌這兩條可是我家鄉的特產,說白了也簡單,就是觸發人的護幼本能。從你的剛講的長藤理論來看,孝悌也不過是更快更多地從舊節中汲取養分,使藤蔓更加壯大。”說到此處,焦明忽的站起,在房間內踱步幾圈,笑道:“考慮到您老有如此覺悟,我又想到了一個新點子,一定合您的胃口。”
老魚乾回想這幾天孫子孫女的種種,心中隱約有些明悟,而面對忽然興奮叨咕起來的焦明,當然只有老實聽着一個選擇。
“那就是邀請您的家人一起實驗。”壓壓手示意蹦起來的老魚乾稍安勿躁,焦明解釋道:“按照已有的實驗成果與從神權國那邊偷來的資料翻譯,靈魂碎片植入技術。具體來說,就是製造牛衛士的魔法。”
見老魚乾仍舊一臉迷糊,焦明無奈嘆氣,換一種啓發式的方法問道:“那些拉公交車的牛您見過吧?那些畜生全是水系三環您知道吧?那麼您就沒想過,畜生都可以獲得魔法天賦,人難道就不行?”
老魚乾眨巴兩下眼睛,這纔想明白,哆嗦着問道:“人……人也可以?”
“真是孤陋寡聞,這在萬里之外的兩個神權國,已經是成熟技術了好不好。不過也有弊端,您想想那些牛言聽計從的樣子,若是換成人,可就未必那麼美好,雖然會魔法卻是比奴隸還不如。討個老婆也是主人想睡就睡,還有什麼意思。”
老魚乾稍作設想,便身子一抖,大點其頭。
以講解來鞏固思路,焦明就這樣半自言自語的對着一個魔法白癡滔滔不絕起來:“那麼接下來便有兩個前進方向,一是減少所植入靈魂碎片的大小,限制魔法能力的同時持戒律維持親和性,二是讓靈魂主體死亡或失去神智,使靈魂碎片成爲無主之物,不過前幾個實驗都失敗了,靈魂主體一死,靈魂碎片也隨之消散,不過我注意到,隨着靈魂碎片越大消散越慢,所以這次就用您老來探探靈魂碎片植入技術所能使用靈魂碎片大小的上限,以及之後的效果。”
說着,焦明手腕一翻,又是一疊資料憑空出現,一邊翻看一邊繼續道:“首先就是請您老升入三環,然後挑一個親戚加入實驗。我個人出於實驗的目的,建議是直系兒女三人。親屬之間進行靈魂碎片植入是個全新的研究方向,第一次實驗還是近一些爲好。再考慮到三兒子已經有魔法天賦,實驗效果難以測定……”
“孫子不行嗎?”
“嘖嘖,還真是隔代親。”焦明翻過一頁,掃了幾眼資料,“才五歲半啊,首先還不知道他是否具有水系天賦,其次是小孩子的靈魂不穩固,即使您不怕弄成白癡,我也很爲難。”
“要不再等兩三年?”
“想得美!”焦明嗤笑一聲,又道:“夜長夢多,我不想橫生枝節,你只有十天的命。外孫子怎麼樣?七歲。或者孫女?十歲半。”
自家親人被挑蔬菜一樣挨個提點,老魚乾心中並不舒服,卻也只能按捺,思慮半晌,開口道:“小的選擇二兒子爛骨,不過等幾年後,孫子長大成人若無水系天賦,還請您再次以爛骨與孫子爲材料實驗一次。雖不懂那些理論,但小的想來這個實驗也挺特別的。”
“靈魂從屬體的靈魂碎片是否具有特殊功效?用過的靈魂碎片還能否再用?”焦明一拍大腿,讚道:“你這腦洞可以啊,轉手又把兒子買了,心也夠黑夠狠,若您年輕幾十歲,絕對把你從實驗材料提升爲實驗助手。”
老魚乾爽朗一笑,道:“年輕幾十歲,又非必死,小的如何看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