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雨依然沒有要停的打算,周圍除了雨點敲擊地面的聲音,再聽不見任何動靜。
墳前燃燒殆盡的燭光,是這樣漆黑夜晚唯一的光亮。
在蠟燭殘光的相互倒映下,此刻正隨着微風在地面舞動,就像一個個來索命的人一樣。
韶明霜害怕極了,總覺得那影子化成她死去的亡夫想要來索命,幾次想要從地上站起逃離這裡,但全都失敗了。她已經跪的雙腿發麻,毫無知覺,就像是有一雙鬼手從地底伸出,牢牢抓着她的腿,不讓她起來。
一整夜韶明霜都是驚疑不定,草木皆兵,天才矇矇亮,緊繃的神經才稍作放鬆,她已經一天一夜滴水未進,未曾閤眼。本就瘦弱,又淋了一天的雨,晚上還在墳地呆了一晚受到了驚嚇,此刻只覺得渾身發燙,昏昏欲睡。
但不等韶明霜一頭栽倒合起雙眼,想要沉沉睡去的時候,整個人騰空而起,在一陣嘈雜聲中穿梭,接着被塞進了一頂紅色喜轎。
起初還抱着一絲希望,以爲是家人來接她,但擡眼便看到轎子裡坐着的媒婆,以及她手裡拿着的喜服,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你,你們這是要幹嘛?”
媒婆一邊用手帕捂着鼻子,一邊把剛剛還捧着的喜服隨手丟到她身邊,格外嫌棄似的緊皺眉頭看着她,“你趕緊把衣服換上,在墳地呆一晚,真不吉利,怪不得死丈夫。”
這邊手已經開始不停的往下脫她澆了一天的雨,早已溼透的衣服。
韶明霜本能的想要反抗,但她一夜未眠,又淋了一天的雨,只覺得渾身無力,毫無作用的掙扎着,“你別動我!我難受,不想換衣服,想睡一會。”
“睡個屁,路上你有的是時間睡,趕緊換衣服!”媒婆徹底的不耐煩,“麻煩。”毫不客氣,幾乎是撕扯掉她身上的麻布衣。
眼看着身上的衣服被扯成布條,爲了體面一些,韶明霜強忍着身體的不適,自己換好衣服。不明所以的看着身上的紅色喜服,是她前三次成親時穿過的,“這是……”
媒婆沒有多說,只是從袖口中抽出了一個褶皺的紅蓋頭,丟在她的頭上,尖聲尖氣的喊着“落轎落轎!”這樣喪氣的傢伙,一刻都不想與她多待,生怕多一秒,就影響了今後的運氣。
韶明霜扯掉頭上的紅蓋頭,撩起轎簾,看向外面,自己正朝西邊的集市走去,旋即拉住媒婆。
但不等韶明霜開口,就見媒婆惡狠狠的甩她一個白眼,把手抽回,“你不用回家了,你爹孃給你找了戶好人家賣了!知足吧,剋死三個丈夫還能有人要你!掃把星。”說着用力撣了撣被抓住的袖子,下了轎子。
韶明霜昏昏沉沉不大清醒,手還停在半空中,不斷重複着剛剛那句,“賣了,爹孃給你賣了……”片刻之後幡然醒悟,撩起簾子就要下轎,但轎子已經動了起來,加上她有心無力,腳下失力,愣是被晃得跌坐在轎子內。
爹孃就這麼不待見她,心甘情願一心爲家,換來的就是被當做物件一樣賣出去,跟母雞一個下場。
韶明霜冷笑一聲,也是,他們自始至終就覺得自己是個累贅。
只覺得渾身發冷,隨後用手背摸了摸額頭,滾燙,這是得了溫病了,老天對她還真是不薄。
韶明霜撐着木凳起身坐上去,靠在轎子上,面無血色,嘴脣發白,想要逃離這裡,卻渾身無力。
索性閉上雙眼,正路過街市,熱鬧的很,能聽到外面紛紛議論議論這是誰家新娘子。
但倘若他們知道轎子裡坐着的是誰,該不會這樣好奇了吧。
本來韶明霜想要去問問轎伕去往何地,可脖子上像栓了塊大石頭,頭越來越低,意識越來越模糊,竟然昏睡過去。
一覺醒來,摸了摸額頭,不再滾燙,也沒有先前那麼難受了,只是這轎子還沒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覺得越來越顛簸,周圍也沒有了那熙熙攘攘的聲音,只是偶爾聽得見一些叫賣聲。
前一天的記憶瞬間涌入腦海——伴隨着陣陣哀怨的嗩吶聲,朝雨簾深處望去,一羣人披麻戴孝的圍在墳前哭喪。
數那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李家大嫂哭的最甚——“我滴兒呀!你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走了,叫娘今後可怎麼活呀!當初就跟你說,那臭婆娘剋夫,剋夫,你倒好,偏不聽,非說什麼你命硬,不怕。但你命再硬,能硬的過那個剋死兩個丈夫的醜八怪嗎!”
語閉之際,一道強光劃破天際,將本就厚重,連一絲光都透不過的天空撕裂開來,隨即震人心魄的隆隆雷鳴接踵而至,只聽‘咔嚓’一聲,一棵歪脖子樹被生生劈開。
但嚎啕聲卻絲毫沒有被打斷。
李家大嫂不停拍打地面,繼續哀嚎抽泣着,“兒啊!叫娘可怎麼活啊!”好像這樣用力,裡面躺着的人就能起死回生一般。
“別哭了!人死不能復生,你哭有什麼用?大不了再生一個!”一旁的李家大哥哭喪着臉說道。
“再生一個?”李家大嫂瞬間餓狼撲食一般撲了過去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晃,歇斯底里地吼道:“你說的輕巧!你能生出來嗎?要不是你當初縱容,非說那賤人人美心善不會出事,我兒子能有今天?!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一旁人見李家大哥臉色發紫,不停地倒氣,趕緊上前拉架。
“你們放開我!我要給我兒子送終!要不是那個該死的賤貨,我兒子怎麼可能……”沒說完,像是想起什麼一樣,突然發瘋似的掙脫開他們的手,中邪似的四下尋找着,嘴裡還唸叨着,“那個臭婆娘呢?那個賤人呢?那個剋死我兒子的賤人呢!你給我滾出來!”
雖然她瘋子一般,但大家好像突然對她的行爲表示默許,竟然悄悄的閃出一條路,那路的盡頭便是站在送葬隊伍最後面身披麻布的韶明霜。
韶明霜不過擡眼之際,就看到李文他娘像是瘋狗一樣幾步便衝到眼前,二話不說就甩了她一掌,接着就聽李文他娘亮喝道:“你個賤人,我今天就要你償命!”
還在爲第三個夫君也離她而去感到悲傷的韶明霜,被被突如其來和着雨水的一掌打得耳朵嗡嗡作響,大腦一片空白,手裡給死去丈夫買的一小包酥餅也掉在地上,連連後退。
還沒作何反應,便被李文他娘一把揪起胸前的衣襟,不由分說又是一掌,“你個剋夫的醜八怪!不知道使了什麼下三濫的手段,害死我兒,看我今天不把你打死!”
直到韶明霜抱頭蜷縮在地面,半分疼痛都感覺不到,李文他娘才停手。
而她那張俊俏白皙的臉頰腫的老高,眼睛也睜不開,嘴角流的血都開始乾涸,纖長的脖頸也青一塊紫塊,披頭散髮渾身溼透的蜷縮在地上,不斷的咳嗽,身上滿是腳印,活像個乞丐。
忍了許久的滾燙淚水不爭氣的沿着韶明霜腫起的臉頰流下,許是鹽分太高,終於能感覺到傷口被刺的生疼。
“別裝死!趕緊給我起來,今晚你就在這裡守夜!守着我那被你害死的兒子!賤命一條,十個你都抵不過我兒子一個!”李文他娘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放過韶明霜,在人陸陸續續離開的時候又用力踢了她幾腳。
韶明霜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裡她膝下兒女環繞,生活幸福,但卻被重重的幾腳,從夢中驚醒,望着李文他娘那惡毒的眼神,再次合起,不想面對。
可那些刺耳的話語依然縈繞在韶明霜的耳邊,“剋夫、災星、賤貨、陪葬、賠錢的貨……”
只覺得天越來越暗,雨越下越大,耳邊謾罵指責諷刺的聲音漸漸模糊,不斷被拉起來又倒下的韶明霜勉強能看到她的嘴一張一合地說着什麼,卻怎麼也聽不清。
等到周圍的聲音漸漸消失,韶明霜再次強撐着想要從溼滑的地面爬起,然而一次次的跌倒在地,加上渾身的劇痛,最後她實在是沒有力氣從地上爬起來,就繼續縮在地面一動不動,任由身下是冰冷的水坑。
韶家重男輕女,所以從小,身爲女孩的韶明霜在家裡當牛做馬,飽受欺辱,但依舊任勞任怨,希望有一天能通過出嫁得的彩禮,讓家人高看一眼。
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等到嫁人的一天,本以爲從此就能過上好日子,但結果總是差強人意。
第一個夫君,結婚當天因爲喝多,在掀蓋頭的時候一頭栽在牀榻之上,再未醒來。
第二個夫君,一早就看上她,只因當初禮金給的不夠多,現在因爲韶明霜死了丈夫,韶家不得不降低標準,這纔有機會。可誰知,結婚當天太過興奮,洞房還沒入,便突發心疾,暴斃而亡。
第三個夫君,便是今天這戶,是韶家怕人不好出手爛在手裡,好說歹說求來的,主要也是李文那小子在見過韶明霜之後,就非她不娶,李文他娘拗不過,只草草給了一套首飾,便成親了。結果婚禮當天,進門的時候,左腳拌右腳摔了一個大馬趴,頭直接撞到了桌角,當場死亡。
就這麼,韶家成了衆矢之的,十里八鄉的笑柄,而這一切都歸咎於她的頭上,家裡人不給她飯吃,鄰里街坊見到她都罵上幾句,不扔菜葉子都算仁慈。
所以眼下,即便韶明霜躺在墳邊的地上,淋着大雨,被打的半死不活,都不會有人來救。
想到這裡,韶明霜擠出一絲沒人看得到的苦笑,真不知道,爲什麼當初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爲了受盡折辱嗎?
今天韶明霜不過是想看看她死去的夫君,便慘遭毒打,她這輩子就像這下不停的傾盆大雨一般。
韶明霜撐着劇痛的身體,仰面迎着大雨跪坐在墳前,眼底全無眸光,心裡很不是滋味。
現下她已經對自己剋夫的事情深信不疑,若非如此,便是老天爺在戲弄她。
但今天就算李文他娘不讓她在這,她也是要給自己死去的丈夫守夜。
畢竟相比現在回去,面對家裡親人的難看面色,倒不如在這裡守着她的亡夫。
事已至此,還能怎樣?
韶明霜撩開簾子,想要把之前的問題問完,沒想到被眼前的景象給驚到了。
只見眼前所到之處一片荒蕪,雜草叢生,周圍散佈着幾座沒有生氣的破敗木屋,再沒了先前泥瓦房,只餘一副破敗的景象,再看腳下泥濘的土地,腳踩下去就是一個深坑,抽腳都要費上半天的力氣。
難怪覺得一覺醒來之後,轎子的速度慢了許多。
接着就聽其中一個轎伕抱怨道:“城西村集市不是挺有名的,怎麼這裡破敗成這樣,嫁到這還能有命活?”
“要不是銀子給的多,傻子才接這活。”另外一個轎伕接道。
韶明霜聽到這裡,緩緩放下簾子,把本來要說的話吞了回去,是啊,她有什麼資格挑三揀四,能有人要就不錯了。
不過,這人該不會是個傻子吧,不然爲什麼明知她剋夫,還要花錢買她回來。
但不管怎樣,韶明霜算是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
她就只能默默祈禱,是個傻子沒關係,別是個喜歡動手打人的莽夫就成。
只是韶明霜沒想到,她的目的地遠比這裡還要偏僻。
到地方的時候,已經快要晚上了。
等韶明霜小心翼翼的撩起轎簾向外看去,轎伕已經不在。
再看四周,如果說,剛剛的木屋破敗不堪,那眼前的茅草屋簡直就不是給人住的。
連個像樣的門都沒有,只有一個破舊的不知道多少年不洗,早就看不出本色的油膩簾子擋在那裡。
這樣的房子怕是遇到大雨,外面下雨屋裡漏。
簡直難以想象,見錢眼開的爹孃是得了多少錢就把她給賣了,更不知道,如此破爛不堪的茅草屋主人能出多少錢買她。
此刻韶明霜終於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絕望,爹孃是真的狠心,平日裡當牛做馬也就算了,竟然真的把她賣到這樣偏遠的城西村裡。
不過也好,至少在這裡是韶明霜自由自在,只是不知道這一任夫君究竟是怎樣的。
就在她還在思索的時候,面前的簾子被人蠻橫的扯下來甩到一邊。
只看到一眼圍觀的人,都來不及看清楚模樣,就被衝上來的一個人用紅蓋頭蓋住了頭,生拉硬拽的將她脫下了轎子。
還威脅她說,若是敢將蓋頭摘下,就宰了她。
……真是野蠻,不看也罷,免得心裡堵得慌。
韶明霜就這麼的被簇擁着來到一個地方停下,期間依然能聽到周圍人的議論紛紛。
“這姑娘長得還水靈,聽說買過來花不少錢呢。只可惜了,要嫁給一個傻子。”
“那傻子神出鬼沒的,每次見他我都躲着走……”
“但看他的眼神,就覺得嚇人,真是可憐了這姑娘。”
“我怎麼聽說,這姑娘剋夫呢……”
如今的韶明霜已經學會把這些繁雜的聲音過濾掉,雖然入了耳,但並沒入腦。
只不過,他們說娶自己的是個傻子,這一點倒同她的想法不謀而合。
如今的韶明霜已經學會把這些繁雜的聲音過濾掉,雖然入了耳,但並沒入腦。
一邊被人領着進了茅草屋,一邊想象着那傻子究竟長什麼樣。
估計是個皮膚黝黑,滿臉胡茬,一身汗臭,肥頭大耳,滿嘴臭味的糙漢吧,不然怎麼會花錢買媳婦。
雖然這樣的想法讓韶明霜不由得打個冷戰。
但眼下,本就無依無靠的她,又身處異鄉,恐怕只能自求多福。
韶明霜晃了晃還有些微疼的頭,又揉了揉已經許久未曾進食的胃,只希望接下來能一切順利,這個糙漢挺過洞房。
若是再死,她怕是這輩子擺脫不掉剋夫的名號了。
等到了地方,周圍沒有往常嫁娶那樣的喧鬧,就連儀式都是一切從簡,只寒酸幾句便送入洞房了。
直到被人領着來到牀邊後坐下,四周再次安靜下來。回想起剛剛拉着她的那雙有些粗糙的手,確實像個鄉下人,而且一聲不吭,不會又聾又啞還是個傻子吧。
姑且不管這些,順着蓋頭向下看去,見得那牀是用泥土堆砌而成,上面鋪着草墊。
韶明霜隨即心中一沉,既來之則安之,認命是她長這麼大唯一學到的東西。
然而,韶明霜等了許久都沒能等到有人給她掀蓋頭,也沒等到外面慘叫着呼喊,“新郎死了。”
而昏昏沉沉的感覺再次襲來,一頭栽倒在那粗糙的連張柔軟的被褥都沒有草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