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打更的梆子聲在濃重的夜色中突兀的響起。
那一下一下拖長了尾音似的打更聲穿過厚厚的陰氣, 清清楚楚的傳進江狐的耳朵裡。
他原先結成一團冰的五官瞬間冰裂,熱血回籠,頭頂懸着的鬼影更加清晰。
連睡得死沉的江北也一瞬間清醒過來, 交碰的左右手在被褥下疊在了一起。
“阿大, 這兩人生的不錯, 不如我們搶了他們的身體...”
“不可, 這兩人精神力太強, 魂魄不好抹殺...”
“我覺得挺好啊,打不過我讓讓你便是。”
調笑的聲音詐起,懸在牀頭的兄弟同時受驚, 縹緲的鬼魂立即化成一團霧四處散開...
可就在這時,桃木劍從布條飛出, 豎立半空, 咒文離體, 一瞬間光芒四射...
原先化成白霧的鬼魂感覺到刺骨的疼,痛苦地再凝成兩個人形, 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求饒:“仙人饒命...仙人饒命...”
江狐坐起來,攏了攏衣襟,之後他一揮手,桃木劍收回咒文,像一盞燈立在牀頭, 照着只有清冷月光的房間。
江北不含感情的笑道:“長成這樣, 難怪要挑好看的下手。”
江狐低頭看了眼惦念他身體的兩個男人...兩兄弟長得很像, 都非常非常的瘦, 瘦的兩頰都凹了進去, 幾乎形銷骨立。
於是江狐得出結論,這整一副餓死鬼模樣的兩兄弟其實膽大包天。
然後敬佩蓋過他平生第一次撞鬼的感慨, 他低聲道:“既已脫離人世,爲何不去投胎?”
阿大擡起他渾濁的眼,惶恐的看着江狐:“仙人恕罪,實因放不下家中老父老母,才動了奪舍的念頭。”
阿大阿小雖然是跪着的姿勢,可膝蓋與地板始終有幾寸的空隔,人死後的頭七天,靈魂還帶着生氣,所以走路還是沾地的,而一般流連人間不去的鬼魂,大多都是陰氣重,隔老遠碰到這股氣,人也得大病一場,是以在人間待久了的靈魂就會聚陰成力,化爲自己的力量,因此魂體就會有重量。
而阿大阿小顯然不是新死鬼,他們的身形是大致的輪廓,用鬼遮眼矇蔽凡人尚可,可在江狐江北面前,對方就是手一揮就煙消雲散的一團氣。
江北:“倒是個孝子,看你們模樣,似乎剛去世不久。”
阿大的鬼魂眼眉低垂,帶着失落道:“已有半年。”
“半年?”江北驚訝的高了兩個調:“你們是怎麼做到的,居然半年都沒被大爺大娘發現?”
阿小:“此事說來話長,不知兩位仙人從何處來,欲往何處去?”
江狐揮了揮手:“別跪着了,起來說話,在下江狐,這位是舍弟江北,我們打算去一趟江州城。”
阿大的眼眶直接睜大了一圈,眼睛突出,好似若非如此已經不能表達他的心情:“兩位仙人可是思量門的長老?”
“你們知道思量門?”
阿大的背脊突然嚴重縮水了似的,扭曲的彎着,桀桀的怪笑聲從他嘴裡發出:“殺身之仇...不可不報...”
江狐心頭猛地一跳。
眼見阿大雙眸逐漸發紅,周身戾氣暴漲,隨時會變成惡靈,江北忙念起清靜經。
這清靜經和江狐知道的清靜經不同,似乎帶了安撫靈魂的作用,果不其然,江北唸了一刻鐘,阿大終於恢復原樣,只是魂體受損,有些虛弱的站着。
阿小連忙扶住他:“哥。”
江狐眉頭緊皺,聲音低沉道:“到底發生何事?”
阿小看着靠在自己身上的阿大,終於忍不住委屈,含着哭腔控訴道:“思量門枉爲仙門...今年正月十七,思量門開山收徒,招收條件甚是寬鬆,我和阿大沒上幾天學,家裡也沒多餘的銀錢讓我和阿大謀份事業,於是我們就商量去思量門看看,就算做個外門弟子攢些錢日後做份小生意都好,可誰知...這一去竟是陰陽兩隔...”
渾濁的眼淚不停地從眼眶流出,像是一把哭不盡的怨懟。
“你的意思是思量門故意放開招收條件,實則是爲了引人上山?”
阿大虛弱地接話:“招生結束後,思量門把新生送往一個叫朝終縣的地方,名爲訓練,可是...可是...若非那夜我們閒着無事,也不能得知思量門竟如此狼子野心...”
不是答案勝似答案,江狐苦惱的要查探的,都在緣分中化解得知。
他掛着一顆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心低聲說道:“那你們是如何逃脫的?”
阿大:“是一位平日走得近的師兄...去到朝終縣後,領頭的長老見了一位穿着黑色斗篷的人,這個人把大家帶到一個洞窟,那裡很怪,有一股發臭的血腥味...”
江北不由得坐正了身體:“屍王。”
“小江兄弟知曉?”阿大有些驚愕江北如此直接說出對方的身份。
江狐一張俊臉如山雨欲來:“那次有多少人?”
“一共是一百零二位,那夜我和弟弟無意間偷聽到他們的對話,知曉我們必死無疑,驚恐之下就想逃走,結果被師兄發現,師兄對我們最好,可那時師兄就像瘋魔了一樣,拔劍就殺...事後才知道師兄是爲了救我們。”
一百零二位,鮮血可染紅江水。
“那位師兄呢?”
阿小抽泣着:“他被長老責罰,打的半死不活,我們被師兄藏在符咒裡,隨着他去了那個洞窟...那些人當真豬狗不如,一百個人就這樣...全都殺了。”
江狐:“屍王殺這麼多人是爲了煉製千屍坑,你們可知千屍坑以鮮血爲引,生魂獻祭,你們如今還能看一眼老父母,也真是虧了那位師兄。”
阿大驚恐道:“竟如此喪心病狂。”
江狐:“想必那位師兄也不可能會告訴你們這些,如若我猜得沒錯,整個思量門定當是被屍王控制了。”
江北想了想:“也不排除是花無妖的魅心之術。”
江狐道:“中了魅心之術的人會神志不清,可我看那位長老和師兄神志清醒,應當是屍王。”
江北看向阿大阿小:“你們是如何回來的?”
阿小道:“師兄把我們送回來的,他在後山起了一座墳,白日給我們避陽,晚上可回來和父母敘舊。”
江北:“如此說來,這東傢什麼的都是坑騙大爺大娘了。”
阿大無奈道:“啊爹阿孃年事已高,如若知道自己白髮人送黑髮人,該是何等傷心欲絕,我和阿小先父母而去已是不孝,怎敢再讓父母憂心?”
江狐道:“可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長期以往,大爺大娘必受其累。”
“師兄也說過,因此我們不敢多留,每夜與啊爹阿孃說上兩句話就走,今夜是動了歪心思...”阿小越說越羞愧。
江北忽然道:“有個地方倒適合你們去。”
“哪裡?”
江北拇指摩挲着食指道:“青城山地勢特殊,裡邊又有個妖村,雖然你們不同類,可妖氣能助長陰氣,加之只要阿離設下禁制,你們就能白日出現。”
阿大聽聞此言像活過來一樣,驚喜道:“此話當真?”
江狐道:“先別高興太早,葉落歸根,大爺大娘在這生活了大半輩子,怎會輕易離開?”
“我...”
江狐從須彌芥掏出一張傳示符給他:“我和小北還有事去江州城,你們決定好了就燒燬此符,我會來找你們。”
阿大誠惶誠恐接過:“如此大恩,實在無以爲報。”
江北笑道:“其實你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阿小拱手揖禮道:“兩位仙人明日還要趕路,我們就不打擾了,告辭。”
江狐點點頭。
阿大阿小相繼往後退,最後無聲穿過門框,與此同時,壓抑在房間的陰冷也隨之消散,熟悉的晴朗席捲而來。
江狐收回桃木劍,光華消逝,房間又只剩稀疏月光。
江北就在這黑暗裡看不清臉色道:“你覺得哥還在思量門嗎?”
江狐抖了抖被子,放置一旁:“不在,但是思量門非去不可。”
“是啊,這些人命帳總得有人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