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在最後的採訪中。
對於值班研究員秦海峰說的“以本天文臺的設備精度,不足以觀測出那麼重大的結果”這一問題,
顧玩還是非常誠懇而簡明扼要地給麻惜緣等三名記者,解釋了一番的。
解釋用的言語,已經是儘可能深入淺出了,但架不住三人都是文科生,一點基礎都沒有,所以最終還是沒聽懂。
加上他們只是媒體的,不是科研鑑定機構的,其實聽懂了也沒什麼用——
大家各自把整理的材料,拿回去給各自單位的總編過目之後,領導都覺得這些科學理論解釋不重要。
理由是:記者雖然普遍是文科生,科學素養不行,但記者好歹都還是上過大學的,在社會公衆中屬於比較有文化的前百分之幾了。
如果記者都聽不懂的東西,根本沒必要往報紙或者網站專欄上放,大衆也聽不懂的。
大衆只要知道結論就行了,這是新聞傳媒業的要旨。
就跟地球上,好多吃瓜人都知道霍金牛逼,但有多少人知道霍金是研究啥的呢?絕大多數連個研究方向都說不出來。
“在中國,讀書人覺得再衆所周知的事情,至少還有一個億的人不知道。而大多數情況下,是有十個億的人不知道。”
所以與小白的戰爭才如此艱難。
這個基調之下,對顧玩後續事蹟報道的章法也就敲定了。
那些不怕來事兒的網媒,決定整理完稿子後、一兩天內就發出來博眼球。
麻惜緣那邊,《都市晚報》畢竟是說了話要負責、不能亂改的大報社,所以決定稍微緩一緩——
顧玩不是說了麼,他的實驗方法的論文,已經投遞給《東海大學學報》了,袁熊教授也已經幫忙安排、回函通知他會刊登在七月刊上。
《都市晚報》就稍微多等幾天,把功課做細,到時候再出專題,並且要措辭嚴謹一些,附上諸如“相關實驗方法的可靠性與真實性結論,來自《東海大學學報》”的申明,這樣報社就不用擔負假新聞的風險了。
這在前沿科技報道方面,也是涯岸自高的傳統大報社們慣用的撇清手段。
……
記者們走後,過了兩天,顧玩也帶着妹妹李雙葉,徹底收工,收拾行裝回方舟市了。
從頭到尾,兄妹倆在A縣這個湖城下屬的山區小縣,足足住了超過十天。
租設備和吃住,總共花掉了2萬多塊錢,還有一些臨時借用的改裝附件、相關支出,也有1萬左右,總成本達到了3萬4千。
也虧得顧玩家裡還算是中產,父母幾萬塊贊助還是願意給的,他才能這麼順利。
要是真的生在底層赤貧之家,儘管3萬塊可能還是湊得出來,但家裡人肯定要嚴格拷問用途、而且絕不會允許你往科學實驗這種回不了本的事情上砸。
那樣的話,說不定顧玩還得先俗套地利用穿越者優勢、想辦法弄幾萬規模的第一桶金,才能開始自己的科學發現大業呢。
果然還是老子娘稍微有點錢比較好。
回到方舟市後,母親葉笛對顧玩的態度更加溫和了一些,或許是知道兒子在外面風餐露宿吃了十幾天苦,所以有所改變吧。
連帶着顧玩剛回家時、就直接把李雙葉往自己家裡領,葉笛也沒有流露絲毫反感,還親手給兄妹倆做飯,加了一道李雙葉愛吃的大湯黃魚。
看樣子,葉笛是真的徹底接受了李雙葉,也願意把她當女兒看待了。
“報紙上和網上的最新報道,你自己有看麼?好像成名人了呢,都在說你淡泊名利,視狀元如無物。”吃飯的時候,葉笛一邊盛湯,一邊跟兒子閒聊。
“是麼?我大概知道他們會怎麼寫,但我自己還沒看。”顧玩認真地剔着魚刺,敷衍地隨口回答。
葉笛起身,拿出一個本子,展開到一頁,上面都是包括《都市晚報》在內的本州好幾家影響力靠前的報紙的剪報。
一篇篇關於今年高考狀元的專訪,都被特地剪下來收藏了。
在進入互聯網時代後,報紙看的人大減,也就是那些工作場合沒配電腦的白領還看看。但既然是有自家人的光榮報道,特地剪一下報還是很正常的。
顧玩能夠感受到母親內心的驕傲。
他想讓母親開心一下,就提前報答案了:“這些都不算什麼,就這幾天之內,還會有更光宗耀祖的後續專訪呢。下星期,7月份的《東海大學學報》就出來了,我給你弄一份看看,上面有我的論文。”
“真的?”葉笛閃過一絲淚光,突然覺得讓兒子學物理也沒什麼不好了。
這世上除了錢,還有名。兒子願意追求名,那就追求名吧,勉強不來的。
“當然是真的,這種事兒,幾天之內就能驗證了,我騙你不是馬上就穿幫?”顧玩覺得母親的反問有些好笑。
“那就好,”葉笛扭過頭去,不着行跡抹了抹眼角,嘆息道,“對了,上次你爸給你打錢的時候,附的電子郵件,你有看沒?都十幾天了,你也是夠不孝的,拿了錢就跑。
還是看看他說了什麼吧。多少年了,我一直覺得他纔是誤人子弟的那個,當初非要把撫養權攥在手上,怕你被他帶壞了,不務正業。
現在看來,還是沒扭過來,你小子,還是按照他希望的放養路線發展了。罷了,我就給你最後一句話,你將來,要窮困潦倒追求科學、追求名聲,我都隨你便了。
但是,如果你太窮,我希望你別裝作有錢去騙個老婆回來,你就乖乖孤獨終老、斷子絕孫吧,別禍禍人家愛錢的小姑娘了。當然,如果你有本事表裡如一,光明正大告訴對方你窮,對方還願意跟你一起吃苦,那我也不會干涉。”
當年顧玩父母離婚的時候,他爸顧傲也不是說完全就想放棄撫養權,但畢竟顧傲是過錯一方,而且葉笛還是個律師,所以從法律上爭奪肯定是爭不過的。
葉笛之所以搶奪撫養權,也是怕兒子跟老子一樣,走上不貪財沒狼性的歧途,想把兒子改造成一個爲了錢六親不認的成功人士。
可惜還是抵不過天性的慣性。
顧玩覺得話題有些沉重,就不再參與,埋頭吃飯。
吃完之後,他也覺得母親的話有點道理,坐到電腦前,上網打開郵箱,把老爹十幾天前打錢的時候、發給他的電子郵件看了一下。
郵件的開頭,無非是些家常,恭喜兒子考了東海州高考第一、附上四年學費與第一年生活費,累計五萬塊。還說如果缺錢可以隨時回郵件,到時候在給他打點兒。
後面則是一些對顧玩未來人生髮展的建議,泛泛而談。
其中有幾段,倒是讓顧玩有些感興趣,因爲老爹提到了一些他從來沒想過的問題。
“知道當年我爲什麼給你取這個名字麼?玩,這個字其實很險,容易被人望文生義。
但其實玩字有多意,‘玩物喪志、玩人喪德’中的玩,固然是貶義,取其狎暱之意。
《周易》有云:‘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佔’,這裡的玩字,取的就是‘探究、鑽研’的意思,是褒義。
那麼,顧玩兩字連用時,那個玩字究竟是取的褒義還是貶義?我覺得,稍微有點文化素養的人,都應該看得出來這是褒義。
因爲《呂氏春秋》、《論衡》中原文有載:‘伯樂善相馬,顧玩所見,無非馬者;庖丁善解牛,三年不見生牛,所見皆死牛也’。這裡面的顧字,譯作觀察,同‘曲有誤,周郎顧’中那個顧的意思;玩字譯作探究、鑽研,同《周易》。
所以顧、玩二字連用,是有專意的,那就是‘仔細觀察、認真研究’。我給你取這個名字,是希望你這輩子玩於正道。
而且,十八年前,給你取名字那陣子,國內科普界有過一陣機器人熱,好多人都在談論阿蘭.圖靈的圖靈測試,即將被人工智能突破了——雖然後來十幾年都沒突破。
但我一直覺得,人工智能到你這一代肯定會來的。如果機器會學習,那麼機器跟人類比刻苦、比反人性,人類肯定是鬥不過機器的。
以刻苦、能違揹人性而成功的人,到了人工智能爆發的時候,將會失去競爭力,淪爲社會的渣滓。那麼,什麼領域纔是機器最晚超過人類的呢?我覺得是興趣。
只有一件事情你自己做得就很爽,很樂意去做,你纔有機會應得人優於人工智能的價值。跟機器比賽下棋是很愚蠢的行爲,尤其是比拼微操,就更愚蠢了。
所以,我們從未發現,歷史上曾經哪一個階段,‘玩’這個字能有今天這麼豐富的正面意義。你不僅要用‘玩’來認真研究,你還要確保你是用‘玩’的心態在研究,做的是你真心感興趣的事情。沒有興趣愛好的人,最終會完蛋,因爲他們任何一個維度都找不到超越機器的機會。
競爭反人性耐力的時代即將結束。唸書的時候,就不要擔心錢,只要你別亂折騰,每個月萬把塊錢爸還是能夠拿的出來的,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顧玩看完郵件,才第一次知道,當年他爸爲什麼給他取這麼一個名字。
十幾年來,他還不止一次覺得怪怪的。
沒想到他爸當了這麼多年旅行作家,原來還挺有文化的,取名另有深意。
既然老爹都說了要他做自己,放飛興趣愛好,那他就不用客氣了。
活了將近十八年,終於可以徹底擺脫母親那種拜金注意價值觀的束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