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之下,這個關於科技獨立性的概念很難理解。我們在學校學到的對科技的認知是:首先它是一堆硬件,其次是完全依賴我們人類的無生命物質。按照這個觀點,科技只是我們的產品。沒有我們,它就不存在,它只能根據我們的意願實現其功能。這也是我開始思考上述問題時的觀點。但是,我越深入瞭解科技發明的整個系統,就越意識到它的強大和自我繁殖能力。
有很多科技的支持者——也包括很多反對者——強烈反對技術元素的自主性理念。他們堅持認爲科技只能聽從人類的指揮。在他們看來,科技自主性的概念只是我們一相情願的想法。現在我接受一種相反的觀點:經過1萬年的緩慢發展和200年令人難以置信的複雜的與人類剝離的過程,技術元素日漸成熟,成爲自己的主宰。它的持續性自我強化過程和組成部分使之具有明顯的自主性。過去它也許像老式計算機程序一樣簡單,只是機械地重複我們的指令,但是現在,它更像複雜的有機組織,經常跟隨自己的節拍起舞。
好了,這聽起來充滿詩意,但是,有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技術元素的自主性呢?我認爲有,不過這取決於我們如何定義自主性。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最重視的屬性都是極不穩定的。生命、思維、意識、秩序、複合性、自由意志和自主性這些概念的定義都是多種多樣、自相矛盾且不充分的。生命、思維、意識或者自主性始於何處、終於何處,沒人能達成一致。最能達成共識的是這些屬性都不是二進制的,它們的存在具有連續性。因此,人類有思維,狗和老鼠也有。魚有微小的大腦,因此必然有簡單的思維。這意味着大腦更小的螞蟻也有思維嗎?要擁有思維,需要多少神經元?
自主性的程度會發生類似的變化。新生的角馬出生後就會自己走路。而人類嬰兒在出生後前幾年如果沒有母親的照顧就會死亡,因此我們不能認爲他有自主性。甚至成年人也不是100%的自主,因爲我們依靠內臟中的其他物種(例如大腸桿菌)幫助消化食物和分解毒素。如果人類不是完全自主的,那麼誰會是?有機組織或系統不需要通過完全獨立來展示一定程度的自主性,它可以像任何物種的新生兒一樣,從極小的自主性開始,逐漸提高獨立程度。
那麼,怎樣判斷自主性呢?我們可以認爲,如果某個實體表現出以下任何一種特性,它就具備自主性:自我修復、自我保護、自我維護(獲取能源、排放廢物)、對目標的自我控制、自我改進。所有這些特性的共同點當然是自我在某個層次的展現。就技術元素而言,我們找不到表現出所有上述特性的系統的例子,但是有大量表現部分特性的例子。無人機可以自動駕駛,在空中飛行數小時,但不能自我修復。通信網絡可以自我修復,但不能自我繁殖。計算機病毒可以自我繁殖,但不能自我改進。
深入瞭解覆蓋全球的龐大的信息網絡,我們也會發現科技具有初級自主性的證據。這個技術元素的組成部分擁有170千兆計算機芯片,連成一個百萬級的計算平臺。全球網絡的晶體管總數現在與大腦中神經元的數量幾乎相等。網絡文檔的鏈接數量(想象世界上全部網頁的全部鏈接)大約等於大腦神經元突觸連接數。因此,這張不斷擴張的行星電子外膜堪比人腦這種複雜事物。它接入了30億隻人造眼(電話和網絡攝像頭),以14千赫的高頻(幾乎聽不到的高音)運行關鍵詞搜索。這項奇妙的發明如此巨大,以至於消耗的電力佔全球的5%。當計算機專家仔細研究穿梭其間的信息流量匯成的滔滔江河時,他們無法一一說明所有數據的來源。每時每刻都有數據片段被錯誤傳送,此類突變絕大多數由某些可識別的原因造成,例如黑客入侵、機器故障和線路損壞;另一方面,研究者將小部分突變歸因於某種方式的自我改變。換句話說,技術元素傳送的信息有很少的一部分不是產生於已知的人造網絡節點,而是完全來自系統本身。技術元素在喃喃自語。
對穿行於全球網絡的信息流的進一步分析,揭示出它在緩慢改變組織規則。對於100年前的電話系統,信息在網絡中以數學家所說的隨機模式傳播。但是在過去的10年中,經過統計,數據的流動逐漸向自組織系統的模式靠近。首先,全球網絡顯示出自相似性,即通常所說的分形模式。我們這樣形容這種分形模式:樹枝粗糙的外廓無論是近看還是遠觀都相似。今天,信息以自組織的分形模式在全球電信系統中傳播。這個觀察結果不能證明自主性的存在,但自主性經常早在被證實之前就已不證自明。
人類創造了技術元素,於是希望對其施加自己的影響。不過,我們慢慢才明白,系統——所有系統——產生自我推動力。技術元素是人類思維的產物,因而也是生命的產物,甚至是最初導致生命出現的物理和化學自組織的產物。與技術元素共享深層次根基的不僅有人腦,還有古生物和其他自組織系統。正如思維必須遵循認知規律及支配生命和自組織的定律一樣,技術元素也必須服從思維、生命和自組織——包括人腦——的定律。所以,在施加於技術元素的各層次影響因素之外,人腦纔是唯一的,甚至也許是最弱的。
技術元素遵從我們的設想,以完成我們試圖引導它們去完成的任務爲目標。但是在這些驅動力之外,技術元素有它自己的需求。它要梳理自己,自我組合成不同層次,就像大多數內部關聯度很高的大型系統一樣。技術元素還追求所有生命系統所追求的:使自己永存,永不停息。隨着它發展壯大,這些內部需求的複雜度和力度將加強。
我知道這個觀點聽起來很奇怪。它似乎讓非人事物具備人格。烤麪包機怎麼會有需求?難道我不是在將過多的意識賦予非生物,以此來增大它們對人類的現有影響力——或者說,它們現在還沒有這種影響力?
這個問題問得好。其實,“需求”一詞不是人類專用的。你的狗想要玩飛盤,你的貓需要人搔癢,鳥兒需要同伴,蟲兒需要溼氣,細菌需要食物。微觀的單細胞有機體的需求更加簡單、更加容易滿足,數量比你我更少。但是,所有有機體都有着若干共同的基本:生存,成長。這些“需求”是一切生物的驅動力。單細胞生物的需求是無意識的、混沌的——更像衝動或偏好。細菌偏好追逐營養物,沒有任何需求意識。爲了滿足需求,它消極地選擇只向一個方向運動。
就技術元素而言,需求並不意味着深思熟慮的決定。我(此時此刻)不相信技術元素是有意識的。它的機械式的需求與其說是認真思考後的結論,不如說是偏好,或者說是傾向、衝動、軌跡。科技的需求接近於需要,一種對某事物的強迫,就像海蔘尋找配偶時的無意識漂流。各組成部分之間數以百萬計的強化關係和不計其數的互動路徑推動整個技術元素無意識地向某些方向發展。
科技的需求通常可能顯得抽象或神秘,但是現在——偶然有機會,它們會在你面前一覽無遺。最近我前往離斯坦福大學不遠的郊區一處樹木茂密的地帶,訪問一家名爲柳樹車庫的新成立的公司。該公司開發最先進的研究型機器人。柳樹車庫公司最新的個人機器人版本PR2高度大約到人的胸部,依靠4個輪子運動,有5隻眼睛,兩條粗壯的手臂。當你抓住其中一條手臂時,它既不會關節變得僵硬,也不會歪倒,而是靈活地作出反應,讓手臂柔和地彎曲,彷彿上肢是有生命的。這是一種神奇的感受。而且,這臺機器人的抓握是有目的的,就像人類一樣。2009年春天,PR2在室內環形跑道上跑完26.2英里的馬拉松,沒有撞上任何障礙物。在機器人王國裡,這是一項巨大成就。但是,PR2最令人矚目的成功之處還在於它能自動發現電源插座並充電。它的程序設置了自動充電功能,當它避開障礙物抵達電源時就會記錄這條具體路徑。因此當它“飢餓”時,會搜索室內12個可到達的電源插座中的某一個,爲電池充電。它用一隻手握住電源線,通過激光和光學眼與插座對準,以漸進模式慢慢探尋,找到正確的插口,然後將插頭導入充電。之後數小時內它會一直吸收能量。由於軟件還未調試至最佳狀態,出現了幾個意想不到的“需求”。一臺機器人在電量還足夠時就請求充電,還有一次PR2在沒有正確拔掉插頭的情況下離開,電線被拖在身後,如同加油管還插在油箱上健忘的車主就開車駛出加油站。與機器人的行爲一樣,它的也變得更加複雜。如果在PR2沒電時站在它面前,它不會傷害你。它會倒退,在房間裡四處走動,搜尋任何可以找到插座的路徑。PR2沒有意識,不過站在它和電源插座之間,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它的需求。
我家地板下有一個蟻巢。如果我們允許的話(當然我們不會允許),這些螞蟻會從我家的食品櫃中搬走大部分食物。我們人類有責任尊重自然,只是有時不得不打敗它。在折服於自然之美的同時,我們也經常短暫地拔刀相向。我們編織衣物,將自己與自然界隔離,調製疫苗給自己注射,以抵禦大自然的致命疾病。我們涌向荒野感受青春活力,但卻帶着帳篷。
現在,技術元素和大自然一樣,在人類世界發揮巨大影響,我們應該像對待自然那樣對待技術元素。我們不能要求科技服從我們,就像不能要求生命服從我們。有時我們應該臣服於它的指引,樂於感受它的多姿多彩;有時我們應該努力改造它的本來面目,以迎合自己的需求。我們不必執行技術元素的所有要求,但是我們能夠學會利用這股力量,而不是與之對抗。
要成功實現上述目標,首先我們需要理解科技的行爲。爲了確定應對科技的方法,我們必須掌握科技的需求。
洋洋灑灑說了這麼多,理解科技想要什麼纔是我的結論。我認爲,通過感受科技的訴求,我已能夠建立準則,引導自己認清這個不斷壯大的科技孵化網絡。對我而言,科技更高層次的目標是讓我們通過它的眼睛認識世界。意識到它的需求,大大減少了我在決定如何與科技交往時的困擾。本書是我關於科技想要什麼的報告。我希望它能幫助其他人找到自己的方式,使科技產生的福利最大、代價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