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書充滿了“擬人”和“隱喻”,本章尤其如此。這是凱文·凱利的風格。
在接近“科技想要什麼”的最終結論(不是最終答案,是作爲科技思想家的思考結論)的時候,從更宏觀的角度,看清楚科技發展的軌跡至關重要。
凱文·凱利提了一個非常簡明的問題:如何識別出那些“必然的過程”,以及經過人類意願“選擇的過程”?在作者看來,“我們的任務就是引導每一次新發明培育這種內在的‘善’,使之沿着所有生命的共同方向前進”。
本章歸納列舉了13種“外熵趨勢列表”,以刻畫“科技的軌跡”:它們依次是:提高效率(參見第四章)、增加機會(參見第六章)、提高自發性(參見第七章)、提高複雜性、提高多樣性、提高專門化、提高普遍性、增加自由、促進共生性、增加美感、提高感知能力、擴展結構、提高可進化性。
對這些科技趨勢因素的剖析,充分展現出凱文·凱利細緻入微地體察、傾聽“科技之聲”之後閃現的睿智光芒,下面擷取幾例:
複雜性:技術元素的複雜性在提高,但更重要的是“各種技術血液中被添加了信息層,經過重組用於更復雜的產品”。
多樣性:多樣性往往是雜亂無章的另一種說法,但“多樣性提高是健康的徵兆”。
普遍性:當普遍性橫掃一切的時候,多樣性並未消失,而是更深地“嵌入”到了生命體之中。
自由:最主要的是選擇的自由。
共生性:“技術元素向共生性的發展推動我們去追逐一個古老的夢想:在最大限度發揮個人自主性的同時,使集體的能力最大化。”
美感:網絡“就像你的情人”。
感知能力:“技術元素準備操縱物質,重組它的內部結構,爲其注入感知力。”
結構:自然的進化過程十分緩慢,但關於進化的信息卻異常活躍、急速增長。“知識是一種網絡現象,賜予知識力量的是關聯性。”
可進化性:“進化想要進化”,“進化的進化是變化的二次方”。
語言發明、文字出現、技術元素日漸顯示其無盡的活力——所有這些,在凱文·凱利看來,充滿神奇、充滿生機,科技的活力,“是一場召喚我們投身其中的無限博弈”。
本章是全書篇幅最長的一章,也是作者思想縱橫捭闔、氣勢恢弘的一章。
那麼,科技的需求是什麼?科技想要的,就是人類想要的——我們同樣渴望創造豐富多彩的價值。一項技術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理想角色後,會積極地爲其他技術增加自主性、選擇和機會。我們的任務是引導每一項新發明培育這種內在的“善”,使之沿着所有生命的共同方向前進。我們從技術元素中獲得的真實而重要的選擇是駕馭人類的創造物發展爲那些使科技收益最大化的具體形式,同時防止它們自我羈絆。
至少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人類的作用是誘導科技沿着它的自然歷程前進。
可是我們怎麼知道它想去哪裡?如果技術元素的某些方面註定要出現,某些方面因爲人類的選擇纔會出現,我們該如何區分?系統理論學家約翰·斯馬特(JohnSmart)認爲,我們需要科技版的《寧靜之禱》(SerenityPrayer)。這份很可能是神學家萊因霍爾德·尼布爾寫於20世紀30年代的祈禱詞,在十二步戒毒法參與者中很受歡迎,它寫道:
上帝,請賜我寧靜,
去接受我不能改變的一切;
賜我勇氣,去改變我所能改變的一切;
並賜我智慧去認清這兩者之間的分別。
那麼,我們怎樣獲得智慧去分辨科技發展的必然過程和人類意願決定的表現形式?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必然過程顯露出來?
我認爲,方法就是認識技術元素長期的宏觀運動軌跡。技術元素想要的是進化開創的世界。在每一個方向上,科技都是40億年進化歷程的延伸。將科技置於進化的背景下,我們可以看到宏觀規則在當前時代是如何發生作用的。也就是說,科技的必然形態集合了所有外熵系統——包括生命本身——共有的大約12種動力。
我提議這樣判斷:在一種特定技術形式上觀察到的外熵特徵數量越多,它的必然性和親和力就越強。如果我們想要比較兩種技術的優劣,例如植物油蒸汽動力汽車和稀有金屬太陽能電動汽車,可以分析這些機器形式對上述判斷的支持程度——不只是符合,而且要超越。一項技術是否與外熵力量的運動軌跡匯合是《寧靜之禱》帶給我們的區分依據。
科技是生命的延伸,二者的共同需求是:
提高效率
增加機會
提高自發性
提高複雜性
提高多樣性
提高專門化
提高普遍性
增加自由
促進共生性
增加美感
提高感知能力
擴展結構
提高可進化性
這份外熵趨勢列表可以作爲一種備忘錄幫助我們評估新技術,預測它們的發展趨勢。它可以爲我們引導新技術提供指南。舉例來說,在技術元素目前這個特殊階段——21世紀新舊交替時期,我們正在建立錯綜複雜的通信系統。這種全球連線體系可以通過幾種方式實現,而我的保守預測是,可持續性最佳的運營技術是那些易於最大限度提高多樣性、感知能力和普遍性、增加機會以及促進共生關係的技術形式。我們可以比較兩種相互競爭的技術,觀察哪一種更支持這些外熵特性。它是否會展示多樣性?它對機會增加抱有信心還是認爲機會將逐漸減少?它會提高自身的感知能力還是忽視這個方面?如果全面推廣,它會發展壯大還是不堪重負?
從上述視角出發,我們可以提出這樣的疑問,大型機械化農業是必然的嗎?這種由拖拉機、化肥、飼養員、種子供應商和食品加工商組成的高度機械化體系提供了充足的廉價食物,這些食物爲我們發明其他工具創造了基本條件。這個體系維持我們的生命,讓我們可以不斷創新發明,最終推動人口增長,而這又導致更多新理念的誕生。這個體系比過去的食品生產體系——頂峰時期的溫飽型農業和畜力混合農業更符合技術元素的運行軌跡嗎?與未來可能出現的假想的替代農業體系相比,結果又是怎樣呢?我的不成熟的初步結論是,機械化農業必然產生,是因爲它在能源使用效率、系統複雜性、結構、創新機會、技術感知能力和專門化水平這些特性上有所改進。但是,它不支持多樣性和美感的提高。
按照很多食品專家的觀點,當前食品生產體系的問題是嚴重依賴單一種植(非多樣性)極少數主要作物(全世界共有5種),這反過來導致藥物、殺蟲劑、除草劑、土壤物理性質干擾(機會減少)對農業的反常干預,以及過度依賴提供能源和養分的廉價石油(自由減少)。
其他可在全球推廣的方案是難以想象的,不過有跡象表明,較少依賴政府補貼、石油和單一種植的分散化農業也許可以替代現有體系。這種超本地化的專門化先進農業體系可以由真正達到全球流動的勞工移民或者靈敏的智能工業機器人具體操作。換句話說,技術元素用以取代高度機械化的大規模農業的是配置高技術裝備的個人或本地農莊。與艾奧瓦州玉米產區展現的企業化農業相比,新型先進農業更傾向於多樣化,創造更多機會、選擇和組織,提高複雜性、專門性和感知能力。
這種更具生命親和力的新式農業將取代工業化農業,正如工業化耕作取代自給自足型耕作一樣,後者仍是今天大多數農民的標準生產模式(他們主要生活在發展中國家)。以燃油爲動力的農業必然是今後很多年全球最大的食品來源。更具感知能力、更加多樣化的農業巧妙地延長了技術元素的軌跡,很像體現語言技能的薄層添加在我們的動物本質的大腦上。這樣,更加豐富多彩、更加分散的農業就必然出現了。
可是,如果說技術元素的軌跡是必然事物組成的長列,我們爲什麼要自尋煩惱去促成它們?難道它們不會主動地接連而至嗎?事實上,如果這些趨勢是必然的,即使我們想要阻止它們,也無法做到,對嗎?
我們的選擇可以減慢它們的速度,延緩它們的到來。我們可以設置障礙。正如前文中朝鮮上空的黑暗所顯示的那樣,一段時間內排斥必然事物是非常有可能的。另一方面,加快必然事物的步伐也有若干恰當的理由。想象一下,假如1000年前人類認識到政治自治、大規模城市化、女性受教育或自動化的必然性,世界將有多麼不同。如果幾個世紀前順應這些趨勢,也許可以加速啓蒙運動和科學的到來,幫助數百萬人脫離貧困,延長人的壽命,這不是天方夜譚。可是,在不同地區、不同階段,這些運動無一不被排斥、延誤或者積極壓制。人們繼續脫離這些“必然趨勢”來建設社會。從各種社會體系內部看,這些趨勢完全沒有顯示出必然性。只有回顧歷史,我們纔會同意它們的確是長期趨勢。
當然,長期趨勢不等同於必然性。有人認爲將來這些特定趨勢不再是“必然的”,黑暗時代隨時都有可能來臨,並使趨勢反轉。這是有可能發生的。
長期來看,這些趨勢的確只能是必然的。它們並不是註定會在特定時間出現。確切地說,這些軌跡就像重力對水的拉動。水“希望”從大壩底部滲出,它的分子時刻尋找向下和向外的出路,就像被強迫望驅使。從某種意義上說,總有一天水將會滲出——即使它已在水壩裡停留了數百年,這是必然的。
科技的規則並沒有強制我們按部就班地生活。它的必然性不是有計劃的預言,而更像是一堵牆後面的水,積蓄了極其強烈的,等待釋放。
聽起來我似乎是在描繪超自然力量,類似於遍佈宇宙的泛神論神靈。可是我的簡述幾乎是相反的。這股力量與重力一樣,內嵌於物質和能量的結構中。它遵循物理法則,服從自然界的最高定律——熵。這種等待爆發爲各類技術的力量首先由熵推動,通過自組織過程成形,逐漸使死氣沉沉的地球躍進至生命世界,從生命中孕育出思維,從思維中創造出思想的產物。它是可以在信息、物質和能量交匯處觀察到的力量,能夠重複出現,能夠度量,儘管直到最近人們纔開始研究它。
前面列舉的趨勢是這股動力的13個方面。這份列表並非無所不包,其他人也許有不同的概括。我也認爲,隨着技術元素在未來幾百年的擴展以及人類對宇宙理解的加深,我們還會發現這種外熵推力的其他方面。
前面我對這些趨勢中的三種進行了簡述,說明它們如何在生物進化過程中展現自己,現在又是怎樣擴展到不斷膨脹的技術元素領域。在第四章,我分析了從天體到現在的單位能耗大戶——電腦芯片,能量密度表現出的長期增長趨勢。在第六章,我描述了技術元素擴展可能性和機會的方式。第七章中,我將生命的成長故事重述爲生命提高自發性、展現“低”層次成分如何構建“高”層次組織的故事。在下面的部分,我將簡述其餘10種引領我們前進的一般趨勢。
複雜性
進化過程展現了幾種趨勢,但最清晰可見的是複雜性的長期增長。如果要求用平實的語言描述宇宙發展史,今天大多數人會講述這樣一個偉大的故事:天地萬物從大爆炸後最簡單的物質開始,慢慢形成幾個熱點中的分子,直至生命的微小火花閃現,接着更多複雜生物——從單細胞有機體到猴子——不斷涌現,最後簡單的腦出現了,並迅速創造出複雜技術。
大多數觀察者直觀地感覺到生命、思維和科技不斷增加的複雜性。實際上,現代市民不需要看到證據就確信140億年來萬物越來越複雜。這種趨勢似乎與他們生命中見證的複雜性明顯提高相似,因此他們很容易相信它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可是我們對複雜性的認知仍然很模糊,讓人難以理解,並且極不科學。波音747和黃瓜,哪一個更復雜?現在的答案是,我們不知道。我們憑直覺認爲鸚鵡的內部組織遠比細菌複雜,那麼是複雜10倍還是100萬倍呢?我們缺少測量手段來評估兩種生物內部組織的差別,甚至沒有合理有效的定義幫助我們表達這樣的問題。
現在人們特別喜歡運用像數學一樣精確的理論來分析“壓縮”評估對象的信息內容的難易程度,以此作爲複雜性的判斷依據。在保留本質含義的前提下越能夠簡化,複雜性就越低;越不能簡化,複雜性越高。這個定義本身具有缺陷:橡子和經歷了100年風雨的大橡樹包含同樣的DNA,這表示二者都可以被壓縮——也就是簡化到相同的最小信息符號串。因此,堅果和樹具有同樣的複雜度。但是我們感覺這棵不斷伸展的樹——所有獨一無二的小圓齒狀樹葉和彎曲的樹枝——比橡子更加複雜。我們希望創建更好的定義。物理學家塞思·勞埃德(SethLloyd)統計了關於複雜性的其他42種理論定義,但它們運用到現實生活中都有不足之處。
在我們等待具有實際意義的精確的複雜性定義出現的同時,大量事實證據表明,可以直觀感受的“複雜性”——這裡是粗略定義——不僅存在,而且還在增加。一些最優秀的進化生物學家不相信進化過程中存在複雜性提高的固有的長期趨勢,或者說,事實上他們不相信存在任何進化方向。但是一羣相對年輕、離經叛道的生物學家和進化論者收集了一個令人信服的案例,證明存在清晰可見的複雜性增長趨勢貫穿整個進化歷程。
塞思·勞埃德與其他人一起提出,有效的複雜性不是自生物開始,而是在宇宙大爆炸那一刻就產生了。我在此前的章節中提出了同樣的觀點。按照勞埃德的信息觀,宇宙誕生後的前幾毫微微秒中量子能的波動使物質和能量聚集成塊。隨後經過重力放大,這些物質能量塊發展爲各種星系的龐大結構,這顯示了星系內部組織的有效複雜性。
也可以說,複雜性先於生物出現。複雜性理論家詹姆斯·加德納(JamesGardner)稱之爲“生物的宇宙哲學起源”。生物的複雜性安裝了速度緩慢的防倒退棘輪,來自星系和恆星這樣的前輩。這些具有外熵的自組織系統就像生命一樣,在持久的失衡狀態邊緣徘徊。它們不像一次混亂的大火或爆炸那樣燃盡自己(具有持久性),而是長期保持波動狀態(失衡),沒有穩定下來成爲可預知的模式或均衡狀態。它們有序發展,既不混亂,也不是週期性的,而是部分有規律的,如同DNA分子。這種在某些環境——例如行星大氣層——中發現的持久的、非隨機的、不重複的複雜性擔當了生命的平臺,幫助生命建立持久的、非隨機的、不重複的秩序。在一些組織——不論是恆星還是基因——的外熵形態中,有效複雜性隨時間變化而提高。一個系統經過一系列步驟提高複雜性,每一次進步都將凝結成新的整體。想一想衆多恆星組成的星系或者大量細胞構成的多細胞有機體。與防倒退棘輪一樣,外熵型系統很少反轉、退化或者變得更加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