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章開始,作者用5章的篇幅,敘述“技術元素”在發生、演化、交互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哪些獨特的屬性,以及這些屬性對自然界、對人類產生了何種影響。
從根本上來說,凱文·凱利是一位虔信技術進步的樂觀主義者。不過他的樂觀主義並非建立在對技術的盲目崇拜上,而是對技術內在秉性的深度挖掘和思考。
這一章裡,凱文·凱利列舉了5個方面的證據(前兩個較爲細緻),來證明這些“技術元素”“每天都讓我們相信社會在進步”。
這一章也是深入瞭解作者價值觀和立場的重要一章。比如,通過比較全世界製造產品的種類,從英格蘭國王亨利八世時期(1547年)的18000餘種,到現代全球擁有數千萬種物品,作者認爲即便科技有負面的內容,科技的陰暗面“佔技術元素的比例甚至有可能接近一半”,但技術元素帶給人們更多的選擇是毋庸置疑的。
凱文·凱利認爲,“進步的發生與科技的產生同步”。對這一觀點的疑惑,也許會消失在後續4章的閱讀中。其實,更重要的內容還在後面:人們與科技相處的方式,將會發生重大的變化。
新生事物在如今的生活中是如此基本的組成部分,以至於我們忘記了在古代它多麼罕見。過去大多數變化都是循環性的:人們伐林造田,接着棄田而去;軍隊來來往往;洪水剛退,乾旱又至;甲國王退位,乙國王——或善或惡——繼位。多數時候,多數人幾乎沒有經歷過真正的變化。確實出現過很少的變化,不過要經歷幾個世紀。
當變化突然發生時,人們想的是逃避。如果說人們對歷史變化有過預測,那也是預測它會向壞的方向演變。某個歷史時期是黃金時代,當時老有所依,夜不閉戶,人們懷有敬畏上帝之心。在古代,當先知預言未來時,消息通常很糟糕。近代之前,未來將會產生進步的觀念從未得到廣泛傳播。即使現在,這種觀念也遠遠談不上廣爲接受。文化發展通常被視爲例外,也許不知何時就會退回到過去的困境中。
任何關於時間帶來發展的斷言都被認爲無視這樣的現實:數十億人的不平等、惡化的區域環境、局部戰爭、種族滅絕以及貧窮。任何理智的人都不能忽視不斷出現的新疾病,這些疾病的罪魁禍首是我們的發明和活動,包括由解決老問題的善意嘗試導致的新問題。對美好事物的持續破壞和對人的持續殺戮似乎無休無止。
但是,美好事物的涌現也是無止境的。誰能否認抗生素的功效——即使它們被濫用?還有電力、紡織品和收音機?值得擁有的事物數不勝數。儘管其中一些有缺陷,可是我們利用的是它們的優點。爲了治療當前已知的疾病,我們創造出更多新事物。
這些新的處理手段中有一些比它們試圖解決的問題還要麻煩,但有證據表明,隨着時間的推移,平均來說,新的解決辦法創造的價值要超過新問題造成的困難。嚴肅的技術樂觀主義者也許會爭辯道,大多數文化、社會和科技變化基本上是積極的——每年技術元素的變化有60%(也有認爲70%和80%的)讓世界變得更美好。我不知道實際百分比,但我認爲平衡點偏正向,比50%高,即使只是略高一點。正如扎爾曼·沙克特-夏洛米拉比所說的:“世界上善多過惡——但只多一點。”但是,在複利借款中,這“一點”正是關鍵——對於技術元素也是如此。世界不需要像烏托邦一樣完美才算是進步。我們行爲的某些部分,例如戰爭,就是破壞性的。我們製造的東西有一大批——也許接近一半——毫無用處。可是,只要我們創造的正面事物比破壞的事物多出1%或2%(甚至0.1%),我們就會進步。這個差值可能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這也許是進步沒有被普遍承認的原因。與人類社會的大量缺點相比,1%的改善似乎微不足道。然而正是這個單薄、羞怯的小差距與文化的防倒退棘輪聯手推動進步。時光流逝,百分之幾的“微小進步”匯聚成文明。
但是,長期來看,確實存在??年1%的改善嗎?我認爲有5類跡象可以證明這種趨勢。其一是普通人的壽命、教育、健康和財富的持續改善。這是我們可以評估的。總體而言,人們生活的歷史時期越靠近現代,他們的壽命越長,獲取知識的渠道更加豐富,享有更多的工具和選擇。這是平均狀況。由於戰爭衝突短期內會損害局部地區的安樂,10年期健康和財富指數會出現波動,世界各地也不均衡。不過,長期通道(我所謂的“長期”指的是數百年,甚或數千年)呈現穩定可測的上升形態。
長期進步的第二個指示燈是我們一生中所見證的科技發展的明顯正面趨勢。這種連續的浪潮也許比其他信號更具說服力,每天都讓我們相信社會在進步。各種設備的質量不斷改進,同時價格也在下降。我們透過歷史的窗戶,回顧過去,意識到那時沒有窗戶玻璃,還缺乏機織製品、電冰箱、鋼鐵、照片以及倉庫中堆滿即將運往本地超市的貨物。對這種物質豐富的狀況追根溯源,我們可以沿着一條越來越狹窄的曲線回到新石器時代。古人手工藝的精巧令我們吃驚,但論數量之大、種類之多和複雜程度,現代文明使其黯然失色。證據顯而易見:我們買新換舊。如果要從舊式和新式兩種工具中選擇,大多數人——過去和現在都是如此——會抓住新式的。有極少數人收集舊工具,但與新工具市場無法相提並論,後者如eBay一樣龐大,還包括世界各地的跳蚤市場。不過,如果新工具確實沒有改進,而我們還不停購買,那麼我們要麼一直受騙上當,要麼就是天生愚笨。購買新工具更說得通的理由是新產品的確物有所值,而且新產品有更多款式可供選擇。
典型的美國超市出售3萬種商品。每年僅在美國就有2萬種嶄新的包裝精美的商品——例如食品、肥皂和飲料——問世,廠家希望這些產品能在擁擠的貨架上佔有一席之地。這些現代產品大都有條形碼。發佈條形碼序列號的機構估計,世界各地使用中的條形碼至少有3000萬個。全世界的製造品種類肯定達到數千萬,不確定是否過億。
英格蘭國王亨利八世1547年去世時,他的財務主管們整理了一份有關其財產的詳細清單。在計算總數時,他們尤爲仔細,因爲亨利八世的財富也就是英格蘭的財富。會計人員把他的傢俱、勺、絲綢、盔甲、武器、銀盤以及其他財物相加,最終得出亨利國王的家產(英格蘭的國家財富)爲18000件物品。
我住在美國的一所大房子裡,同住的有我妻子、三個孩子、弟媳和兩個侄女。有一年夏天,我和小女兒廷(Ting)清點家中物品。我們手持計算器和剪貼板,走遍所有房間,在廚房碗櫃、臥室壁櫥和多年未打開的抽屜裡翻箱倒櫃。
我感興趣的主要是估計家中物品的種類,而不是總數,因此我試着統計技術“種類”的數量。每種類型我們選一個代表記錄。特有的着色(例如黃或藍),或者表面飾品及裝飾圖案不作爲分類依據。我只統計了書的代表類型:例如,一本平裝書,一本硬皮書,一本大畫冊等。所有光盤和家用錄像帶各自記爲一種種類。內容基本上不作爲依據。不同材料製成的物件記爲不同類型。陶製盤和玻璃盤記爲兩種。同一種機器製造的物品算爲一類。食品櫃中所有罐裝食品是一類。所有壁櫥是一類。大部分衣物製造工藝相同,但纖維類型不同。棉質牛仔褲和棉質襯衫記爲兩種類型,羊毛褲是一種,合成材料女式襯衫是一種。如果某件物品需要不同類別的製造技術,我會把它歸爲一種技術類型。
除了車庫(那又是另外一個工程),其他房間都走遍了,我們得到的結果是家中總共有6000種物品。由於我們把某些類型又進行了拆分,例如書本、光盤、紙板、勺、短襪等,我估計,加上車庫裡的,總物品數達到近1萬。
我這個典型的現代家庭沒有付出多麼艱苦的勞動,但財物卻相當於一個國王的遺產。而事實上,我們比亨利國王更富有。其實,麥當勞收入最低的漢堡師傅在很多方面的富有程度勝過亨利國王或者任何生活年代不是太過久遠的頂級富豪。儘管漢堡師傅的收入幾乎不夠支付房租,可是他(或她)買得起亨利國王買不起的很多東西。
亨利八世國王的財富——英格蘭的全部財富——買不到室內抽水馬桶或者空調,也無法完成一次500公里的乘車旅行,而這是現在任何出租車司機都有財力實現的。僅僅100年前,約翰·洛克菲勒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但其龐大資產不能爲他帶來手機,而現在孟買任何一個環衛工人都在使用手機。19世紀前半葉,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是納森·羅斯柴爾德,而他的數百萬財產不足以買到抗生素。羅斯柴爾德死於膿瘡感染,今天一劑3美元的新黴素就可以治癒。的確,亨利國王有一些漂亮的服裝和一大羣僕人,可是假如今天讓某人像亨利國王一樣生活,沒有自來水管,住在黑暗漏風的房間裡,因道路不暢而與世隔絕,通信聯繫很少,即使是有償的,也沒有人願意。雅加達一位住在昏暗宿舍裡的貧困大學生在大多數方面也要好過亨利國王。
最近,攝影家彼得·門澤爾組織了一次活動,在世界各國尋找一些家庭,讓他們把全部家產堆放在身體四周,然後拍照。共有39個國家——包括尼泊爾、海地、德國、俄羅斯和秘魯——的家庭允許門澤爾和他的代表將家中全部物品拖到街上或院子裡拍照。門澤爾整理了這些照片,編成圖書出版,書名爲《物質世界》(MaterialWorld)。幾乎每個家庭都會對自己的所有物感到驕傲,他們快樂地站在住所前面,四周是五顏六色的傢俱、罐子、衣服和小玩意兒。其中單個家庭擁有的物品平均數量爲127件。
關於這些不同的財產照片,有一件事我們可以確定,還有一件不能確定。可以確定的是,20世紀居住在這些地區的家庭擁有的物品數大大少於127件。今天即使最貧窮國家的家庭所擁有的也要多於兩個世紀前最富有國家的家庭。在殖民地時期的美洲,當房屋所有者死亡時,官員通常會清點其遺產。從那時起,歷史上典型的已故房屋所有者財產清單所統計的全部財物爲40件,也許是50件,通常少於75件。
不能確定的是:如果我們拿出兩張主人和財產的合影,一張是危地馬拉的一個家庭,身邊堆放着飯鍋和織布機,其他的物件不多;另一張是冰島的一個家庭,身邊是洗衣機、烘乾機、大提琴、鋼琴、3輛自行車、馬以及其他1000件物品,我們無法分辨出哪個家庭更加快樂。是擁有各類財物的一家人,還是那個窮困的家庭?
過去30年間,常見的睿智觀點是,一旦某人達到最低生活標準,更多的錢不會產生更多的快樂。如果生活在某個收入水平以下,財富增加會帶來不同感受,但在那之後,錢買不到快樂。這是理查德·伊斯特林1974年進行的現代與傳統對照研究的結論。不過,最近來自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的研究表明,在世界範圍內,富裕能夠增加滿足感。收入更高的人的確更快樂,平均而言高收入國家的公民往往更加滿意。
對於這一最新研究成果——它也符合我們的直覺印象,我的解釋是金錢帶來的是更多選擇,而不只是更多物質(儘管更多物質也是結果)。我們不會因爲更多器具和閱歷而快樂,讓我們真正感到快樂的是能控制時間和工作,有機會享受真正的休閒,逃離戰爭、貧困和導致的不確定性,以及抓住時機追求個人自由——這一切都伴隨財富增長而發生。
我去過世界上很多地方,最貧窮和最富裕的地區,最古老和最現代的城市,節奏最快和最慢的文化,我的觀察結果是,如果有機會,走路的人會買自行車,騎自行車的人會買電動自行車,騎電動自行車的人會升級至駕駛小汽車,而汽車一族則夢想坐上飛機。各地農場主賣掉牛犁,買入拖拉機,還有葫蘆碗換錫碗,涼鞋變草鞋。總是如此。少數不重要的物件有時重新出現。如果嚴格審視,諸如著名的阿米什人這樣的例外並不是絕對例外,因爲他們的團體也採用精心挑選的技術,而不是躲避。
科技的這種單向吸引力要麼是魔法般的誘惑,引誘頭腦簡單的人進行某種消費,而這種消費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要麼是我們無法推翻的暴政。或者,科技會提供十分稱心的、間接引發更大滿足感的事物。(也許這3種可能性都存在。)
科技的陰暗面不能避而不談。它佔技術元素的比例甚至有可能接近一半。在我的房子裡,隱藏在1萬種耀眼的高科技產品背後的是偏遠的危險礦山,它們不斷被開採以獲取珍貴的稀土元素,散發出含重金屬的有毒氣體。爲了讓我的電腦有電可用,需要建設大壩。木材被送去製作書架,樹樁被留在叢林裡。還需要長長的汽車隊伍和道路,以運輸和銷售我家購買的和商店儲存的一切商品。每一個小發明都來自地球、空氣、陽光和其他的工具。我們統計的1萬種物品只是一棵深深紮根的參天大樹的頂部。也許幕後需要10萬種實實在在的工具才能把自然元素轉化爲我家的1萬種成品。
但是,技術元素一直在增加其核心的透明度,製造出更多攝像機眼睛、通信神經元和追蹤技術,用以揭示它的複雜過程。如果我們留意各種技術的真正成本,就會有??多選擇可供研究。這些通信和監控系統可以給不加掩飾的消費主義降溫嗎?有可能。技術元素的實際代價及其與現實生活的平衡顯而易見,高度透明,不過,這不會減緩它的發展。人們認識到它的負面作用,可以通過從非必需消費那裡分流資源,使之轉向等級更高的有意義的發展方向,這樣甚至可能會優化科技的進化過程,加速它的發展。
第三個表明存在穩定的、細微的長期進步的證據與道德領域有關。在這個領域,評估標準很少,而反對聲音很大。一直以來,我們的法律、習俗和道德倫理在緩慢擴大人類的共識。普遍而言,人類的自我認同最早主要來自家庭。家族成員是“我們”。這一宣告將親人之外的任何人定位爲“其他人”。對於“我們”圈內和圈外的人,過去我們有(現在仍然有)不同的行爲準則。漸漸地,“我們”這個圈子從家庭成員擴展到部落成員,接着從部落到民族。現在這種擴展超越了民族,還未結束,甚至也許會包括種族,不久將穿越物種界限。越來越多的人相信其他靈長類動物應該像人類一樣擁有權利。如果道德倫理的金科玉律是“對待他人就像你希望他人對待你一樣”,那麼我們正在不斷擴展“他人”的概念。這就是道德進步的證據。
第四個證據不能證明進步這一事實,但能夠提供強有力的支持。一大批數量仍在不斷增加的科學文獻讓大衆注意到生命40億年的漫長曆程——從極爲簡單的有機組織發展到極其複雜的社會動物。我們文化的變遷可以被視爲40億年前開始的進步過程的延續,我將在下一章深入探討這個關鍵性的類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