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早早起牀,下樓去,聽到清潔阿姨抱怨,“誰在這裡抽那麼多煙,菸頭丟的到處是,真是沒素質!”
喬舒去商場。
還差幾分纔到九點,小韋卻早到了。
喬舒驚訝起來,“一貫這麼盡職盡責?”
小韋微笑,答:“今天是最後一天。舒舒姐,我要和你說再見了。”
喬舒大吃一驚,“爲什麼?”她着急起來,“工資低?還是太累了?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說說看啊。怎麼一開口就說要走?”
小韋笑,“有網站請我去做編輯。只有你這裡一半的工資,但是舒舒姐,你知道,那是我的理想。我的網文,剛剛簽了出版合同。”
喬舒“啊”地一聲。
她真正驚奇。
這人生啊,這世事啊,哪有能預料得到的。小韋竟然不聲不響,也達成了理想。
她激動地抓住小韋的手,“恭喜你啊。天哪,我真是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了。你以後肯定會大紅大紫的。我堅決做你的粉絲,永遠支持你!”
小韋嗞嗞笑,“舒舒姐,別爲難自己。”
喬舒不好意思,“咳咳,我雖然很忙,但是你的書,我一定要抽空看。”
小韋說:“那真是太榮幸了。別擔心,舒舒姐,我給你介紹我的一個小姐妹,也是一個誠實的好姑娘,過完春節她就會過來,如果你覺得合適的話,就讓她頂替我的工作吧。”
喬舒半摟住小韋肩膀,“真是不捨得你哦。”
恰好小潘來到,抱怨道:“就只對小韋好。哼。”
喬舒趕緊也摟摟她,“你們倆我一視同仁。晚上我請你們吃飯,一定要賞臉哦。”
小韋和小潘齊齊說:“還是折現金吧。”
喬舒失笑,“呸”一聲。
突然身後有人輕咳一聲。
喬舒回過頭,看到了徐梓馨。
第六感告訴她,這次的徐梓馨,不是來買內衣的。
果然,徐梓馨禮貌地向她微微晗首,“舒舒,能和我聊聊嗎?”
喬舒被她的一聲“舒舒”叫得直起雞皮疙瘩,趕緊客氣地說:“還是叫我小喬吧。”
徐梓馨笑笑,“小喬。”
人家這麼有風度,喬舒怎麼也得奉上同樣禮貌,“徐姐,您找我……”
徐梓馨說:“出去再說,好嗎?”
她總不能示弱,再說,徐梓馨要說些什麼她大抵也猜得到。跟在徐梓馨身後,她不禁自嘲起來,難道終其一生,她喬舒愣是擺脫不了這種命運嗎?不停地被談判,被“小三”?最後這感覺讓她真正彆扭,什麼時候她倒成了“小三”了?
她嘆息一聲,在徐梓馨對面坐下。
這是一間裝修得很簡單,甚至透出幾分簡陋的小冰吧。喬舒一個勁地道歉,“不好意思,讓你到這種地方來,因爲最近比較忙,不能走得太遠,所以……”
徐梓馨微笑着打斷她,“沒關係。我說幾句話就走。”
喬舒深吸口氣,說:“您請說。”
反正也被罵慣了。
不曾想徐梓馨一把握住她的手,眼裡泛上淚光,帶着幾分懇求說:“小喬,請原諒我來找你,我知道,實在有些冒昧,可是,我真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小喬,你比我年輕,你比我擁有更多的機會,但我,我不一樣,我已經年老色衰,再也禁不起折騰,我只好厚着臉皮,我也唯有厚着臉皮,盡最大努力地抓住我身邊僅存的這個男人。算我求你,小喬,求你,把他讓給我……”
喬舒吃了一驚,立時結巴起來,“我……我……”
徐梓馨急切地說:“你要我怎麼樣都可以!小喬,我給你跪下……”
喬舒大驚失色,趕緊摁住徐梓馨肩膀,“哎喲,千萬別,會折我壽的。”
她開始有點兒佩服自己,這當兒,竟然還能說笑。
“其實,我和周臻書,不像你想象的那樣,他其實對你一直念念不忘……”喬舒困難地開了口。
徐梓馨苦澀地笑了笑,“他忘不了的,不過是他自己的青春罷了。他懷念的,大概也是那時候單純的自己。他已經不再愛我。身在其中,我最爲清楚。他心裡只有你……”
她和他說話,某些趣事,自己都說得微笑起來,但他神思恍惚,彷彿充耳不聞。他越來越不愛說話,目光常常掉到窗外,許多時候,嘴角莫名地帶起一絲微笑來。
誰沒經歷過愛情。她完全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喬舒深深籲口氣,真誠地說:“徐姐,我只能對你說,我真的無能爲力。”
她站起來要走,“再見。”
徐梓馨慌忙跟着站起來,“我知道你們正在分居。既然如此,放開他吧。我比你更愛他,更需要他。”她遲疑一會,像是鼓起百般勇氣,“我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喬舒一驚,霎時只覺得天旋地轉。
徐梓馨爲難地說:“我真心希望,他和我在一起,並不僅僅因爲這孩子……”
喬舒惡向膽邊生,冷起目光,假裝驚訝地說:“難道周臻書一直沒告訴你,他其實不能生育?”看到徐梓馨瞬間驚駭的眼神,以及蒼白的臉色,喬舒只覺全身心倍爽,“其實我和他,正因爲這個分居的。”喬舒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你真的確定你懷了他的孩子?”
眼前這個女人,口口聲聲要來哀求她。她喬舒又不傻,能看不到她眼裡的輕蔑和憎惡?她如果真心示弱,也許喬舒還真的心軟下來,至少話都會說得動聽一點。
徐梓馨驚恐萬狀,趕緊捂住了嘴,“不,不是……”她匆忙往外走,腳步踉蹌,在出口處差點摔下臺階。
喬舒惡作劇得逞,不由得開心大笑。
笑着笑着,眼淚逼進眼眶來。
她獨自坐了許久。
許盼晴打電話來,語氣裡充滿欣喜,“舒舒!”
喬舒打起精神,“呵,是不是好事臨近?要請我喝喜酒嗎?”
許盼晴羞赧起來,“是啊。”
喬舒取笑她,“不是說哪天見一面嗎?怎麼收的那麼好?”
許盼晴笑了笑,突地輕聲說:“羅世鈞來找過我。”
喬舒皺起眉,一時半會兒沒想起羅世鈞是何許人,只聽得許盼晴提醒道,“那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喬舒恍然,“哦,他啊……”
許盼晴低聲說:“爲了要還我的錢,他們鬧翻了。他來找我,求我原諒。”
喬舒問:“然後呢?”
許盼晴道:“說真的,我遲疑過,一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兩個人擠在窄窄沙發上一塊看碟的情景;我愛吃肉,我們一塊去吃快餐,他總是把碗裡的肉夾給我;冬天裡我的腳總是冰冷,他就把我的腳捂在懷裡……”她的聲音漸漸哽咽,“我以爲我可以遺忘,事實上並沒有。”
喬舒驚疑不定,“你不是打算告訴我,你的新郎就是他吧”。
許盼晴輕輕笑起來,“不,不是。我只是,動搖了一下。”
喬舒鬆口氣,“那就好。”
許盼晴笑道:“祝福我啊。舒舒!我會幸福的,是嗎?”
喬舒一迭聲地說:“會的會的。盼晴,你會幸福的。”
掛了電話,喬舒的心情好多了。
她沒有再去商場,而是坐着公車到處晃盪。她奇怪從前的自己怎麼沒發覺,其實坐公車真是一項最好的消遣。人們來來去去,沒有誰顧得上多打量別人幾眼。
天色漸暗,她獨自去了夜色吧。
夜色吧一如既往地繁華喧囂,笙歌不歇,熱舞不止,空氣裡依然混雜着曖昧與痛楚與狂歡的氣息。
喬舒習慣性地用目光尋找小寶。
服務生走近來,她不自覺地問:“小寶呢?”
服務生一怔,“哪個小寶?”
喬舒這才意識到,小寶不在了。
她悵然起來,哪有人記得他。他消失不過如一隻螻蟻,輕飄飄地毫無分量。
她叫冰水。手掌不自覺地覆在小腹上。她還不能確定裡邊是不是真的孕育了一個孩子,但無形中,便對自己有所約束起來。最理智的做法,應該是立即購買檢孕紙,但她拖延着不肯。那個幾乎觸摸得到的結果,讓她下意識地有所抗拒。不想面對。
她坐着許久,不想動彈。隱約感覺到包內的手機在震動,卻不肯拿出來看看。
突然間吧裡燈光驟然悉數熄掉,最最曖昧動人的節目時分來臨。喬舒彎起嘴角笑,感覺一隻手掌輕輕摁在了自己肩頭,“美女,跳個舞,好嗎?”
她想也不想地拒絕,“我不會跳舞。”
來人卻不肯干休,堅持道:“只不過慢慢踱步,很快心領神會,不是什麼難事。”他溫和地說,“來,陪我。”
語氣放得如此親密無間,喬舒不由得起了疑心。她輕輕點燃桌上的燭臺,藉着微弱的燭光,發現這個男人原來竟是樊越!
喬舒吃了一驚,笑,“是你啊!”
她是真正覺得開心,“好久不見!”
樊越嘆息一聲說:“真正人以羣分,咱們都喜歡這裡,來十次,總要碰上一次。”
他挨着喬舒坐下來,放肆地把頭擱在她肩頭,渾身刺鼻的酒氣。喬舒有些擔心,“你醉了。”她試圖把他的身體撐起來。
他不肯動,“讓我靠一下,五分鐘就好。”
喬舒心軟下來。在她心裡,樊越始終如手足般美好。音樂聲細碎,不盡纏綿旖旎,讓人心潮涌動。喬舒突然間,兇狠地想念起周臻書來。
這想念讓她感覺羞慚。他傷害了她,而她仍然對他念念不忘。
短短几分鐘過去,舞池的燈逐一閃亮起來,一切在剎那間恢復常態,音樂也重新變得激烈勁爆起來。
有女人走過來,雙目含笑,禮貌地衝喬舒晗首,然後顧自伸手攬過樊越,頗爲抱歉地說:“不好意思,他喝多了。”
喬舒心裡暗暗一驚,目光不由得落到樊越身上。
樊越任由女子攙扶着自己,嘴角揚起一絲含義不明的微笑,“我女朋友,朱明月。”
喬舒心念電轉,立刻明白髮生什麼事。呵,舊愛走了,自有新歡來。哪有什麼了不得的事。這世上,多的是渴望跳出龍門的鯉魚。沒有不敢跳,只有對另一個世界的無限嚮往。
許是她的眼神讓樊越覺得不安了,他微微直起身子,對朱明月說:“我跟朋友說兩句話,你先回去。”
女孩顯然不太樂意,但只稍稍猶豫,便禮貌地微笑一下,退開去。
樊越回過頭來,衝着喬舒展顏一笑,“我們出去走走可好?”
夜色寧靜,月亮躲在雲層之後,隱隱約約。
喬舒今天穿的是一雙低跟鞋,鞋跟不知由何材質做成,踏足地面,響聲驚人。如此靜夜,更是滴嘀叩叩,敲碎一方沉寂。
樊越微笑着開口,“想問我一點什麼?”
喬舒答:“沒有。”
真沒有。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誰能爲誰作主?誰又能救贖誰?她自己尚自顧不暇,哪有力氣對別人指手畫腳。
樊越沉默一會兒,問:“江敏怎麼樣了?”
喬舒搖搖頭,誠實地說:“不知道。”
樊越目光微微一動,喬舒解釋道:“她走的時候沒告訴任何人。”
她站定腳步,安靜地凝視樊越,“貓哭耗子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她忍得很辛苦,不想口出惡言,“我真不情願這樣說你。”她輕聲說。
樊越微微一笑,“我知道,舒舒,你對我好,我知道。”
他伸手爲喬舒拂拂被夜風吹亂的發,緩緩說:“舒舒,你要幸福哦。”
他退後一步,再次衝她露出微笑,“我走了。”
他轉身走,路燈光把他原本修長的身影拉得更爲頎長。
喬舒呆呆地站立一會兒,疾走幾步,站至十字路口,招手叫車。
幾天之後,喬舒看到報紙,新聞速遞一欄裡赫然寫着:“小魔女”首席設計師主動向警方承認涉及一起傷人案!
喬舒其實最近才養成看報紙的習慣,每天清晨,自己動手做一點簡單的早餐,然後,一個人,安靜地坐在餐桌前,攤開報紙,邊吃邊看。她很滿意自己最新培養起來的這一愛好,這讓她覺得生活正常,時間如常悄然流逝。
她立刻抓起手機打給安筱。安筱比她鎮定,安慰她:“我先了解一下情況。”
她在屋裡坐立不安。
她想起他說,“舒舒,你要幸福哦。”那時候他已經下定決心向警方自首,而她懵懂不覺,他原來是在跟她話別。
直至下午時分,安筱的電話纔打了過來,“事情還不算太壞。”
受害人小寶暫時沒找到,因樊越還在等待警方的進一步調查。安筱說:“如果小寶拒不承認此事,一切好商量。”
喬舒敏感地說:“你什麼意思?”
安筱說:“故意傷害他人肢體致重傷,量刑標準爲三年以上十年以下。如果你想救樊越的話,就去動員小寶。”
喬舒打個寒噤,安筱接着說:“我查到事發當時,小寶的家屬並未報警,在交警處根本查不到這場交通事故的記錄……也就是說,這件事,如果小寶不說,基本就等同於沒發生過……”
喬舒不懂法律,只聽明白一條,只要小寶肯爲其遮掩,一切就好商量。
她迅速地說:“我馬上想辦法聯繫小寶。”
她匆匆換鞋出門,打車趕至夜色吧。夜色吧門扉緊閉,喬舒這才恍然想起,夜色吧至少要六點之後纔會有人。她急得團團轉,誰會認識小寶?
她抱着僥倖心理,給江敏發短信,三言兩語把事情簡單說一遍。這個號碼已經打不通很久,但也只得把死馬當作活馬試着醫。
眼看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她心急如焚,想起安筱說的“務必要先於警方找到小寶”。
手機響,是周臻書。
他問:“你找過徐梓馨?”
喬舒恍若抓着救命稻草,置他之問題於不理,着急地只說:“臻書,幫我找個人。”
她結結巴巴把事情說一遍,周臻書聽完,只說:“我認識夜色吧老闆,他應該知道小寶的去向。”
喬舒驚喜交集,“是嗎?那你趕快幫我聯繫他!”
十分鐘後周臻書再次打來電話,“好了,已經聯繫上小寶。你在哪,我過來接你。”
喬舒心一鬆,自己都聽到骨骼卡卡鬆懈的聲響。
“我在夜色吧門前。”她說。
周臻書很快驅車趕來,喬舒心下大石放下,對他的態度不免便熱情許多,真心實意地先道謝,“謝謝你了。”
周臻書瞥她一眼,動動嘴脣,“這麼跑前跑後地爲着一個男人,你到底喜歡誰?”
她心情好,笑着答:“關你屁事!”
他不依不饒,纏着問:“周臻書嗎?”
喬舒咳嗽一聲,答而所問:“徐姐姐說懷了你的孩子。”
周臻書大吃一驚,一腳踩在剎車上,喬舒猝不及防,差點一頭撞至車窗。
喬舒皺着眉,眨眨眼睛,“我告訴她,你先天性不育。”
周臻書瞪着她,像是努力憋着笑,但歡喜漸次盛滿心懷,他連眉梢眼角都帶着笑意,“你相信我?”他問。
喬舒撇嘴,粗魯地說:“狗屁!”
她不是相信他,她只是拒絕相信徐梓馨。
周臻書騰出一隻手,握住她的,輕聲說:“我也相信你。”
只是直覺。他想當然地相信她。她回以他的吻,給予他的熱情,一切都不像是虛假造作,但是妒火不由人控制,她拒人千里的態度更讓他惱怒不已。
喬舒甩開他手,喝道:“認真開車!”
語氣是半羞惱的,心境卻是複雜的。
他不以爲忤,脣邊一直帶一抹微笑。一顆心終於放下大半,他要做的無非是努力和等待,她終會原諒他。
小寶原來住在附近一個名叫“向陽”的小鎮上。距離N市其實不過兩小時車程。他傷勢好後,自己一人來到此地,因腿腳不便,在市場裡盤了一個小小攤鋪,售賣那種“10元三件”的零碎日用品。
喬舒遠遠看到他,衣衫不整,頭髮亂蓬蓬,神情呆滯,心裡不免一陣難過。
她其實沒準備好,要如何勸說小寶。
周臻書低聲提醒:“無非是錢。幫他安假肢,給他一筆足以讓他衣食無憂的錢。樊越也不缺這個。”
喬舒擔心,“他會同意嗎?”
周臻書很肯定地答:“會。”
生活困苦,總也難抵物質的誘惑,更何況,意氣亦改變不了現實。
喬舒上前去,輕輕叫一聲:“小寶!”
小寶認出她來,目光裡閃過一陣驚喜,但很快又努力着,把表情放平靜。
他不失禮貌地叫她:“舒舒姐!”
喬舒挨近他身邊,“我想跟你談談。”
小寶眨着雙眼,顯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他們隨便找了一家小小快餐店,桌子污黑,地上不停飛動着蒼蠅,喬舒只覺胃裡又是一陣翻涌。
周臻書以爲她難以啓口,於是擅自搶在前,把事情簡單說一遍。他態度從容,讓人覺得他光明磊落,“他如果入獄,對你的生活一點幫助也沒有。我想你是個聰明人,曉得其中厲害。再說了,這事的緣由,是你們先對不起他在先……”
喬舒覺得慚愧,但不得不殘忍地站在周臻書一邊,“冤家宜解不宜結,小寶,你當初進城去,不也是爲了掙點錢,希望過上好日子嗎?雖然這中間出了意外,但補償的機會就在眼前,你別犯傻。”
小寶緊緊咬着脣,不作聲。
突然鄰桌有人叫:“咦,小寶?今天也吃快餐?”
想來是個熟人,不過一句尋常問候,卻一下子暴露了小寶目前的生活窘境。就憑那個小小攤鋪,他的日子想必很不好挨。
小寶微微蠕動嘴脣,吐出一字,“好。”
喬舒面露喜色,周臻書也輕鬆起來,說:“我會替你安排一切。”他輕輕拍拍小寶的肩,“你放心。”
小寶擡起頭來,“那我先收拾一下。”
周臻書搖搖頭,“那些東西,不要也可。”
小寶不作聲了。
他即將踏入的,是另一個世界,是從前的他夢寐以求並曾經拼盡全力努力要得到的。
他們在夜裡九點趕到N市。
喬舒到這時才真正喟嘆,有一個男人,且還是個頗有權勢的男人在身邊,是多麼值得慶幸的一件事。
周臻書在不停的電話聯繫之中,便已安排好一切。
由安筱陪着小寶親自到警察局。
一個小時後,喬舒看到了樊越。
天氣不太好,整個夜顯得陰沉沉的,樊越衝小寶深深鞠一躬,然後轉過頭來,向喬舒露出微笑。
他的女朋友朱明月來接他。
小寶住進了香榭裡花園,一套精裝修的兩居室,連日用傢俱都一一備好。周臻書告訴他,“手術日期定下來自會通知你。”
小寶做夢一般打量着屋子。
他一度以爲一生從此跌入泥沼,沒想到柳暗花明,生命從此打開新的一頁。
他在牀上試探着坐下,覺得牀墊柔軟舒適,忍不住多彈坐兩下。
喬舒一行默默退出門來。
在車上,安筱說:“除了房子以及他的手術費用,樊越再付他三十萬現款。”
喬舒嘆息一聲,“這便是一條腿的代價嗎?”
安筱說:“許多縱然下半身癱瘓,也不會得到及他一半賠償,是樊越慷慨。我甚至見過太多母親把自己的親生孩子賣出,只爲獲得丁點現鈔。”
喬舒不贊同,“這是兩碼事。”
安筱說:“但已經是最好結果。”
她示意周臻書停車,顧自拉開車門,“我下了,還得去給佳佳買宵夜。”
喬舒點點頭,“好。”
她們互道再見。
喬舒轉頭對周臻書說:“請送我回家。謝謝。”
周臻書輕咳一聲,“我還欠你一份生日禮物。”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喬舒便憤恨又難過,她冷淡地說:“謝謝了。不用了。”
周臻書不死心,“我很用心準備的。”
喬舒提醒他,“是你拋下我。”
周臻書懊惱地看她一眼,“以後不會了。”
喬舒輕哼一聲,“以後當然不會。”她一字一字咬字清晰,“因爲不會再有以後。”
周臻書眨眨眼睛,“我當真犯下死罪?”
不,並不。但她不能再給他傷害自己的機會。
她轉過話題,“跟你媽商量過了嗎?春節怎麼安排?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在我家吃年夜飯,初二一大早去看你媽,你覺得怎麼樣?”她看他一眼,聲音低下來,“這是第一個沒有喬楠的春節。”
他心軟下來,“好。”
她說:“謝謝。”
車子戛然停下,他扭頭緊緊盯着她,“別這樣。”他着急地握住她的手,“舒舒,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我們真的可以重新來過的。”
她擡起眼睛,安靜地注視着他。雙眼漸次霧濛濛的,連他的面孔都看不清了。
他把她抓得更緊,誠懇地請求:“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好好愛你。”
她夢想過多次的。他終於愛上她,他們也可以擁有一場稱得上美滿的婚姻。但現在她恐慌地發覺,她尚未修煉到家,如果愛,就意味着綿延不絕的傷害。她後悔了,她不應該強求,不應該渴望。如果沒有愛,最起碼可以波瀾不驚地把歲月悉數揮霍。
她不動聲色地拂開他,“我到了。謝謝。”
她輕盈地跳下車去。
其實她真的怕,再晚一點,她就會告訴他,“臻書,沒有你給我講故事,我總睡不好。”
她連澡也不洗便爬上牀去。
半夜裡突然颳起了大風,窗外電閃雷鳴,喬舒於夢中被驚醒,四下裡傳來劈里啪啦的聲響。她伸手去摸檯燈開關,輕輕摁一下,燈沒亮,停電了。
她再睡不着,在黑暗中屏住呼吸。
突然間,手機輕輕震動一下,竟然是周臻書發來了短信:丈夫剛到家門,突然聽到屋裡有男人打呼嚕的聲音,丈夫在門外猶豫數分鐘,給老婆發條短信:“離婚吧!”然後扔掉手機卡,遠走他鄉……三年後,他們在另一城市偶遇,妻子流淚:“當年爲何不辭而別?”丈夫道明當日情況。妻子淡淡地說:“那是瑞星殺毒軟件……”
喬舒心裡涌上一陣暖流,忍不住回過去,“一點也不好笑。”
稍臾,短信再來:一士兵問連長:作戰時踩到地雷咋辦?連長怒:靠,能咋辦?踩壞了照價賠償!
喬舒忍住笑,問:“怎麼還沒睡?”
周臻書迅速回:“在擔心你。”
喬舒的心被撕扯了似的疼。許是這大雨,又或者是這靜夜,陡然間讓她的防線變得軟弱了,她不再刻意掩飾自己,說:“給我點時間。”
周臻書答:“好,可是不要讓我等得太久,我想早一點與你共度好時光。”
眼前突地一亮,電來了。
喬舒輕輕收好手機,翻身睡去。夢中兀自風雨不休,周臻書的面孔逼近來,溫熱的脣在她耳際流連。
猶在夢境,她也情不自禁擡起手捂住胸口,害怕一顆心蹦跳出來。
大年三十,喬舒與周臻書早早地就回到了喬舒家。
手機陸續滴滴響,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陸續發來新年短信。喬舒看得煩了,乾脆把手機也扔到一邊。
陳霖準時六點踏進家門,她肚子已赫然隆起,喬母甚至比她更緊張。她試圖要和大家一塊包餃子,喬母趕緊過來攔住,“你別動,你別動。”
陳霖無奈,只得擱下。
趁喬母走開,偷偷對喬舒發牢騷,“我哪有那麼嬌貴。”
喬舒說:“理解萬歲。”
母親失去了兒子,自然把這未來的孫子看得金貴。她未必就真喜歡這個兒媳婦,但毫無疑問,她對陳霖充滿感激。
喬舒也忍不住開口詢問:“你確定一個人能應付孩子嗎?”
陳霖微微一笑,“說老實話,我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她還年輕,真的要從此被一個註定沒有父親的孩子牽絆住後半生嗎?因爲這個孩子,她有可能再也得不到好男人的青睞,無法再擁有一場婚姻。
陳霖輕嘆一聲,“舒舒,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
這話讓喬舒敏感起來。她緊張地問:“怎麼了,你打退堂鼓了?”
如果這個人是安筱,她可能會堅持讓她把孩子做掉。未來還很長,數不清的現實問題有可能讓預想中的生活更爲艱難。可是,她偏偏是嫂子,是喬楠的妻子。喬舒和母親一樣,有着共同的私心。哥哥不在了,好歹能留下一點血脈。
陳霖搖搖頭,“沒有。我只是有點迷茫。”
喬舒想想,說:“孩子生下來,讓我們來撫養吧。你的新生活,儘可以去追求。”
這話太混賬了。喬舒自己也覺得慚愧,但還是堅持着說完:“我沒有別的意思,你理解的……”
陳霖微微一笑,“我明白。”她站起身來,“我去下洗手間。”
她轉身走開,擱在桌上的手機嘀嘀響起來。喬舒心裡一動,迅速地抄起她的手機看,短信來自“林生”。
“親愛的,晚點去接你,可好?”
喬舒愣了愣,心裡頓時翻江倒海起來。
應該是這個男人的出現,沖淡了陳霖對喬楠的懷念之情吧,因此也讓她躊躇起來,是否真的要爲一個死去的人,生下一個孩子。
喬舒把短信刪掉,不着痕跡地把手機擱好,去廚房找周臻書。
周臻書正和喬母學習煮餃子。他手裡拿着一隻瓢,笨手笨腳,喬母讓往鍋裡倒水,他就傾下瓢身,倒一點水到鍋裡,神態堪比初識字的小學生。
喬母興致勃勃,一瞥眼間看到喬舒,便問:“舒舒啊,你們到底還要玩多久啊?什麼時候才肯要孩子啊!”
喬舒頓時一愣。
她一直不肯去買檢孕紙,潛意識裡,她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不會,不會,決不會。
周臻書看她一眼,說:“快了,媽。”
喬舒瞪他一眼。
喬母開始剁蔥,“肉餡有點少,再弄點兒。”
像是爲了要證明周臻書的話,喬舒猛地一陣噁心,頓時乾嘔起來。
喬母呆住了,不安地問:“舒舒,是不是有了?”
周臻書也緊緊地盯着她,目光復雜,脣角隱約帶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歡喜。
喬舒趕緊擺手,“沒有沒有。”她心虛地逃出門去。
只聽到喬母在裡頭說:“這孩子,大大咧咧的,臻書你過幾天得叫她去檢查一下身體,看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
周臻書答:“好。”
好個屁,喬舒在心裡哼一句。
晚飯的氣氛還是不錯的,小小的感傷和失落被喬母掩飾得很好。畢竟是新年佳節,據說這一天裡不能提起悲傷的事。
陳霖先離開。
喬舒不忍走得太早,於是和周臻書到院子裡燃放煙花。
周臻書的心情顯然很好,連一隻不過兩三塊錢的“跳貓”都放得興致勃勃。忽明忽暗的流光中,周臻書的笑容顯得格外柔美。
喬舒看着他,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微揚起來。
突然間周臻書擡起頭來,目光與她的相接,他衝她微微一笑,揚聲道:“明年,我們去馨香園放煙花好不好?”
她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的徐姐姐呢?你不怕她哭?”
周臻書走近來,目光犀利地審視着她,“你想說什麼?”
他身上有點莫名的危險氣息,喬舒不由得退後一步。她本來還待繼續說:“她哭了你怎麼辦?又要把我拋下嗎?”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另一句,“我不喜歡你和她在一起。”
周臻書的表情有些緩和,迅速答:“我沒有和她在一起。”
喬舒爭辯道:“你明明有。”
周臻書嘆息一聲,“我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她,我永遠不會離婚。再說了,你都跟人家說我天生不育了,人家哪還敢嫁給我。”他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觸摸喬舒的臉龐,“再說了,她哪有你想的那麼無助,人家行情好得很。”
這話倒是真的。
她已經捱過最痛苦階段,既然得知自己無法在他身上再有所獲,索性掉轉方向,再作其他打算。她嘴裡所謂的孩子不知是真還是假,周臻書原本還等着她在自己面前說道一番,沒想到幾日前便撞上她與另一個男人在一起。那男人他認識,某房產公司的老總,偶爾因爲生意上的來往他們還需得稱兄道弟。年紀雖然有些大,據說早年喪妻,多年來身邊女伴不斷,但看上去,對徐梓馨還算體貼。
徐梓馨並未試圖單獨與他交談。她目光淡然地掃過他的面孔,嘴角掛着禮節性的微笑,頸上懸掛耀眼張揚之項鍊,一看之下,便知價值不菲。
他更覺喬舒可貴。
喬舒還待再說什麼,喬母已經在屋裡叫她:“舒舒,你手機響。”
喬舒“哦”一聲,進屋去。只聽得母親喃喃抱怨:“誰啊,這時候打電話來。”
喬舒說:“估計是祝你女兒新年快樂的。”
拿過手機一看,卻來自陳霖。
喬舒有點驚異,“喂,霖姐?”
陳霖在那端聲線虛弱,“舒舒,我摔了一跤,現在在醫院裡……”她哭起來。
喬舒一顆心高高地提了起來,“什麼?”
陳霖泣不成聲,“醫生說,馬上要做手術……”
喬舒腦子轟地一聲,差點站立不穩,周臻書箭步上來,穩穩地扶住她,沉聲問:“出什麼事了?”
喬舒惶恐地看着他,“我嫂子摔了一跤,孩子好像保不住了……”
喬母和喬父驚恐萬狀,齊齊失聲道:“什麼?”
還是周臻書先冷靜下來,“走,我們趕緊過去看看。”
喬母立刻便哭出聲來。她原本一直控制着自己,不能在大過年時分提起早逝的兒子,心頭難過也兀自強忍着。可陡然間聽說連孫子也沒了,怎不叫她傷心欲絕!
一行人匆匆出門去,從三塘至婦保院,路途頗爲遙遠,等趕到婦保院,陳霖剛剛從手術室轉移到病房。她頭髮蓬亂,臉色蒼白,嘴脣一絲血色也沒有。
喬母一看到她便撲了過去,號啕大哭,“孩子啊……”
陳霖也淚流不止。
喬舒心裡兀自驚駭不休,她不能相信,不過是短短時辰,怎麼悄無聲息地,就丟失了一個孩子?
陳霖哽咽着訴說詳情,“在衛生間裡摔的……”
周臻書眼尖,看到病房一側站立着一箇中年男子,一直袖着雙手,只靜靜旁觀,並不說話。
他迎上前去招呼:“啊,您好……您是……”
中年男子禮貌地晗一晗首,“我是陳霖的朋友……我姓林。”
陳霖插嘴道:“是他送我到醫院來。”她又低低哭泣起來,“醫生說再晚來一會兒,我性命也成問題。”
一聽陳霖的話,喬母和喬父趕緊對男人一迭聲地說謝謝。喬母心地善良,嘴裡安慰着陳霖,“這孩子跟我們家沒緣分,大人沒事就好……”但畢竟心裡難過,忍不住老淚縱橫。
陳霖握住喬母的手,哽咽着說:“媽,我對不起你……”
喬母一把摟住她,“傻孩子……”
兩人哭成一團。
喬舒也覺鼻酸,掉過目光,看一眼那中年男人,腦海裡突然浮現出陳霖手機上那條來自“林生”的短信:“親愛的,晚點去接你,可好?”
突然間,她胸口劇痛,有些什麼,涌進心裡來。
護士推門而入,輕聲告誡:“病人需要休息,大家先回去吧,留下一人就行了。”
中年男人聞言,立即搶着道:“伯父伯母,你們先回去吧,霖霖有我照顧,你們就放心吧。”
這話鏗鏘落地,頓時讓喬父喬母驚得面面相覷,喬舒趕緊說:“是啊,爸,媽,我們就先回去吧。霖姐確實需要休息。”
她半推着父母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