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婚姻雖然不是她之所求,
但她以爲,至少能給予她一場救贖。
這是一個和平常無異的週末。
時值盛夏六月,公司於月初開始延遲至下午五點半下班。還沒到下班時間,喬舒早早地便收拾了東西,給周臻書打過去電話,“臻書,你方不方便過來接我?”
語氣是稍顯客氣的。
因爲這一點,喬舒沒少被同事許盼晴質疑,“怎麼夫妻也需如此客氣?”
喬舒抱以淡淡一笑,並不說話。她實在沒法子虛僞地回答,夫妻間的客氣其實才是最正常的婚姻常態。那些甜蜜纏綿,都不過是剎那的煙花,絢爛卻短暫。對於喬舒而言,卻是可盼而不可求。這種遺憾,已經像細細蟻蟲,自結婚那一天開始,一直在不動聲色地噬咬着她的內心。
周臻書語氣淡淡地,“我今晚有個應酬,蛋糕我已經訂好了,六點準時送到。禮物也已備好,待會我讓李小姐聯繫你。”
電話掛斷了,一陣嘟嘟忙音,聽上去只讓人覺得清冷。
喬舒輕輕冷笑一聲,拎了包跨出辦公室,迎頭碰上陳霖。陳霖上下打量她一番,說:“喬舒,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喬舒答:“我沒空。”
辦公室裡舉座皆驚。
陳霖變了臉,許盼晴趕緊上來打圓場,“喬舒有點不舒服……”
陳霖並不買賬。她向來以經理身份自驕自傲,平時至爲憎恨一干同事上下階級拎不清,眼下喬舒竟然膽大包天,公然挑戰她的權威,她如何能忍。
她冷冷地看許盼晴一眼,“去做你的事。”目光落在喬舒身上,“這麼忙就不要出來上班了。”
喬舒彎彎嘴角,“正有此意。”
且不說薪水低,還整天受這個老剩女的氣,喬舒只覺得,夠了!
她衝陳霖微微一笑,“我真的沒空。我走了。”她加重了語氣,“當然,以後也不會再來。”
前腳踏進電梯,後腳手機就響起來。許盼晴在電話裡罵:“你瘋了啊!那女人什麼時候不是那吊樣,你犯得着嗎你。”
喬舒輕聲答:“我有電話進來,再聯繫吧。”
她真正心情不好,任何人都不想應酬,哪怕是許盼晴。許盼晴與她年紀相若,兩人私交甚篤,喬舒的朋友很少,許盼晴是其中之一。
走出公司大門,手機再次響起來。
“您好,是喬小姐嗎?周總讓我給您帶點東西,我想問一下您現在在哪?我給您送過去。”喬舒聽出來了,這是周臻書的秘書李曉玫。
喬舒輕籲一口氣,說:“幫我轉告你們周總,謝謝他的好意。”
她徑直關掉手機,揚手打輛車,“西塘。”
西塘位於市郊,正確地說起來,是剛剛劃歸N市的郊縣。近一年來,此地一直在大興土木,到處塵土飛揚。出租車司機很是善談,顧自欣羨起來,“這些人倒好。咱們累死累活買不起一套房,他們輕輕鬆鬆就白揀一幢樓。唉,這人生啊,真讓人算計不了。以前誰把西塘人放在眼裡?現在一說是西塘人,就等於在額頭上貼個標籤,有錢人的意思了。”
喬舒禮貌地報以微笑,目光掉到窗外。
這裡是她出生以及成長的地方。她眼看着它從一個破敗的小縣演變成一處繁華盛景的新開發區,作爲補償,幾乎每戶自有房的居民都得到了一幢獨立三層建築。西塘人頓時就揚眉吐氣起來。喬舒記得,以前在大學裡,她最不情願提及自己出生於西塘。那等同於承認,自己身家背景的卑微。
正因爲如此,她嫁了周臻書,令一干親戚朋友大跌眼鏡。每每有人提起來,總要感嘆,跌進米糠裡了啊!
喬舒不禁自嘲地笑了笑。真正步入婚姻,才知道書裡說的都是正確的。婚姻的確如鞋,穿上腳的人才知道,是否真正舒服。
出租車戛然停下。喬舒付了車錢,往家走。
母親早已弄好了一桌子菜,哥哥喬楠破天荒地竟然在幫忙擺碗筷,父親迎上來,看一眼她的身後,顯然有些失望,“臻書又沒空啊!”他六十歲生日,特意換了一身像模像樣的西裝。
喬舒嗯了一聲。
這餐飯吃得不算愉快,但喬舒自覺已經盡力了。沒有人提起周臻書,像是心照不宣,這讓喬舒有種想流淚的感覺。
她搶着去洗碗。
喬楠跟了進來,閒閒地問:“周臻書真那麼忙?”
喬舒眨眨眼睛,答:“嗯。”
喬楠緊盯着她,半晌嘆息一聲,“我早說過,他和你不合適。”
喬舒努力笑笑,“一場婚姻,也不過搭夥過日子,哪裡用講究那麼多合適不合適。”她迅速地轉移話題,“媽說你前些天又帶了個女朋友回來?”
喬楠有點不自然,“一般朋友。”
喬舒責備道:“你的一般朋友未免太多了點。今天一個,明天一個,後天又來一個。我說喬楠同志,你再怎麼也不能背個玩弄女性的名號吧。多丟咱喬家的臉。”
喬楠二十九歲,至大愛好就是打麻將和談戀愛。印象裡,他十五歲就開始揹着父母請小女生去看電影,零用錢自然不夠用,三天兩頭地找妹妹喬舒借。高考時落榜,父母花了點錢送他去一所三流大專,他讀了一個學期,自作主張退了學,鬧着去學車,車學好了,替人開了兩年貨車,積累了一些人脈,竟然嘩啦啦地邀了兩個朋友,膽大包天地開起了一個什麼貨運公司。
上帝果真是公平的。他雖然不是讀書的料,但顯然是做生意的料。沒幾年,公司就運行得紅紅火火。他手上有了錢,就乾脆做起了甩手掌櫃,有時間就打麻將和泡妞,生活過得活色生香。
不是不讓人羨慕的。所以連父母親都有意想不到的驚喜,自然凡事睜隻眼閉隻眼了。
喬楠高聲分辯起來,“喂喂喂,人家那是談戀愛好不好,什麼玩弄女性,說的那麼難聽。不跟你說了。”
他掉頭就走。
只聽得他在客廳揚聲道:“媽,我出去了。”
喬舒把廚房簡單清潔一番,洗淨了手出來,也跟着告辭:“媽,我公司裡還有點事,今晚要加班,我也走了。”
母親分明有點失望,但喬舒假裝看不見。
又坐了近一小時的車纔回到市裡。喬舒在朝陽廣場便叫停了出租車。已經八點,周臻書一個電話也沒打來。
她在噴泉邊坐下來,有小孩子在學滑板車,有點笨手笨腳,喬舒看着便微笑起來。
她一直以爲,她和周臻書,總會有這麼一個孩子的。
現在看來,不過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她坐了許久,直到廣場漸漸安靜下來,擺小攤的小販們也開始收拾東西。
喬舒這才直起身來叫車。
回到家裡已然十一點了。
周臻書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神態慵懶地喝着茶,看到她只淡淡地招呼了一聲:“你回來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換鞋,洗澡。
透過浴室裡的鏡子,她看到自己的身體,雖然不是那種豐乳肥臀的火暴型,但挺立的胸,纖細的腰肢,皮膚白晳,怎麼看也是美好而年輕的。
但他從來沒有好好地撫愛過她,不不不,他甚至沒有認真地看過她。他們的歡愛極少,而每一次,他都是匆忙地直奔主題,結束後就會立即起身,顧自在書房看電腦至深夜。
這場婚姻雖然不是她之所求,但她以爲,至少能給予她一場救贖。
嗯,是她太過奢望。
她穿上睡衣出去,平靜地給自己倒杯冰水,然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輕聲說:“我們離婚吧。”
他不以爲意,頭也不擡,“發的什麼瘋。”
她再次重複說:“我們離婚。”
他終於擡起頭來。這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即便皺起眉來,也仍然是個漂亮的男人。他且愛乾淨,指甲永遠修剪得整齊潔淨。她注意着他修長的手指,那雙手,不像做生意的,倒像是屬於一個鋼琴家的。如果他肯給她一點希望,她也許會得盼望,他們終有一天會相愛的。
他說:“我說了我有應酬,我有準備禮物……”
她打斷他,“這次的禮物是什麼?足金鐲子還是白金鍊子?對,你有應酬,你永遠有應酬。我生日,我們結婚紀念日,我父母親的生日,每一次,你都有應酬。”
他看着她,“你是在怪我嗎?”
她輕輕取下手上的戒指,擱在桌上,平靜地回視着他,“離婚。”
空氣凝結起來。
他顯然很努力地忍耐着,“你什麼也不會得到。”
她迅速地答他,“我什麼都不需要。”
他終於發怒,“隨便你!”
他霍地站起身,摔下茶杯,直接走進書房,大力關上房門。
喬舒把一地零亂收拾好,簡單地拖了一下地板,關了電視,又仔細檢查了一下窗子是否關好,然後才走進了客房。
她睡得很好,一點也沒有想像中的輾轉反側。
周臻書消失了整整一個星期。
這一個星期裡,喬舒租好了房子,買了稍嫌旖旎的碎花牆紙,經裝修師傅一貼上,頗簡陋的一房一廳頓時瀰漫出一股子粉嫩的公主氣息來。喬舒又細細挑了新牀品和燈具,所費雖然不多,但效果終於還是呈現出來了。
喬舒鬆了口氣。她一直想這樣裝修一間看上去幼稚天真的房子,只可惜完全不是周臻書的品位。房子由他在婚前購置,位於市中心最豪華的地段,卻又於鬧中取靜,足有一百八十平,全套裝修黑白灰。但凡來過的朋友都嘖嘖讚歎,唯有喬舒覺得寂寥清冷。
喬舒手上尚有積蓄,周臻書其實在金錢上甚爲大方,他從不過問喬舒的收入,每月按時打至她卡上五千元。家中費用一概由他自理自負。又另僱有鐘點工,諸項家務皆勿需喬舒動手。他一年到頭難得在家吃頓飯,喬舒原本也是個頗愛擺弄鍋碗瓢盆之人,最後也被他培養得懶洋洋起來,附近的麪館,就基本等同於她的餐廳。
如此條件,喬舒竟然口吐離婚二字。由不得他不惱羞成怒。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生活,你喬舒還要怎麼樣。
消失是一種無聲的抗議,當然,也許也是一種示威。
喬舒試圖撥打他的電話,自動轉入語音信箱。他還有另一部對公手機,但號碼是多少她卻不知道。
她很冷靜地給他發短信:“鬧至法院,沒有面子的始終是你。周臻書有頭有臉,想必不喜歡這樣。離婚協議我已簽署,安律師會與你聯繫。”
晚上週臻書的電話便打了過來。他孩子般賭氣說:“我的律師會與安律師聯繫。”
喬舒有點失笑。
她還從來沒見過他有這麼失態的時候。潛臺詞是不服氣的,喬舒有律師,難不成周臻書會沒有律師?
他在她面前,從來都成熟老練,明明只比她大四歲,卻處處不動聲色,讓她每每覺得自己無知懵懂。
她掛了電話。
真簡單,一份工作的丟失,一場婚姻的結束。曾經同牀共枕,彼此脣齒相依的一對男女,甚至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便宣告分道揚鑣。喬舒放棄了一切財產,本來那些東西都沒有一樣是她的,真談不上放棄。周臻書也沒有故作大方地主動提出來給她些什麼。她雖然沒指望過能得到什麼,但他的態度,無疑還是讓她感覺齒冷。他不愛她,便連丁點的憐憫也不肯給。
安筱特地請喬舒喝咖啡。她與喬舒大學同窗四年,感情甚爲深厚。
喬舒說:“不用安慰我。”
安筱說:“我可沒那打算,我是特地來爲你打氣的,祝你早日找到你的真命天子。”
喬舒說:“算了。我打算下半生的目標鎖定RMB。”
安筱好笑,輕輕鼓掌,“好,終於諳透人生真諦了。”
喬舒啼笑皆非。
安筱探究地看着她,“好像真的不怎麼傷心啊。”
喬舒說:“不曾相愛,何來傷心。”
當然是假的。雖然不曾相愛,但也曾共處589天。
喬舒啜口咖啡,“我需要一份工作。”
安筱想一想,“我有個親戚,自己做了個內衣牌子,賣的還好。最近想進巴黎春天設專櫃,正在找合作對象。怎麼樣,感興趣不?”
喬舒問:“合作對象?”
安筱輕咳一聲,“其實就是,他們供貨,由你負責銷售。除開一定金額的保證金,每月還需得向他們繳納管理費。每月有定額銷售任務,多的部分按百分之二十拿提成。三個月完不成銷售定額的,走人,扣除保證金。”
喬舒一口拒絕,“我不賣內衣。”
安筱白她一眼,“什麼工作不是做。這活兒其實還算輕鬆,環境也還好,稍稍動點口舌罷了。”
喬舒不置可否,“再說吧。”
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賣內衣,她喬舒還不至於淪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吧。
晚上回家,她再上網投簡歷。
突然間QQ異響。她心裡不由得一動。
那是她特地爲周臻書設的上線提示音樂,印象裡這音樂只響起來過兩次。周臻書酷愛上網,但絕少上QQ。在他看來,網上聊天是件極其無聊可笑的事。
喬舒默默地注視着他亮着的頭像,忍不住猜想,不知道他會不會也望着她的頭像發呆,哪怕僅僅兩分鐘。
他的頭像晃動起來,“我母親還不知道我們離婚的事。請暫時保守秘密。”
她微微苦笑,“彼此彼此。”
再無二話。
不一會兒,他的頭像灰了下去。
回想起與周臻書的初識,原本便是因爲周母的緣故。周臻書兒時喪父,對母親特別有感情。小時候家裡環境一般,同學有遊戲機,只有他沒有。自那時起他就發誓要努力賺錢。
他成功了,年紀輕輕便擁有上千萬資產。喬舒不是太清楚他發跡的過程,據說是從倒騰一套小房子開始,手上有點餘錢又開始倒騰股票。他碰着了好時機,金錢滾滾而來。
2008年初,他買下原隸屬市政府的全東大酒店,大肆裝修過後,第一個入住的客人便是他的母親。只有他母親一個客人!
喬舒在超市裡遇見老太太,她站在冰櫃前猶豫買什麼樣的冰淇淋,喬舒只覺新鮮,主動上前介紹,“和路雪還可以。”老太太大約寂寞慣了,突然有人搭腔,頓時抓住不放,幾個冰淇淋挑足一下午。
老太太臨走笑眯眯地要了喬舒的電話號碼,不幾日便打過來,要請她吃飯。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周臻書。
他身材頎長,五官分明,頭髮漆黑,穿簡潔白襯衣。喬舒有一瞬間的眩暈。
他的話並不多,但還算照顧她,留意到她穿着白褲子,特意拿過方巾囑她遮在腿上。
她心裡一動。
此後又在周母的牽線搭橋下不閒不淡地吃過幾次飯。周臻書始終表現得可圈可點,喬舒明白周母的好意,不知不覺心裡也已然首肯。周臻書確實是一個絕好的結婚對象。
他對她不是太熱情,但也不是很冷淡。
最後還是周母的一場意外,促成了他們的婚姻。
一日周母在超市外頭摔倒,無人敢上前攙扶,周母只得央求人打電話,周臻書大約在開會,沒接着,電話便打到喬舒那裡,喬舒第一時間趕到,揹着周母至路邊叫車。
等周臻書趕到醫院,周母躺在病牀上,喬舒坐在一旁,細心地削蘋果,體貼地割成小小一片,喂到周母嘴裡。
不久後周臻書獨自宴請喬舒,席間緩緩提出結婚的請求。喬舒完全呆住,周臻書趁勢把準備好的婚戒替她戴上。
懵懂間,一切便成定局。
直至在婚禮上,她都覺得這不像是真的。
父母親一直嘮叨着她的終身大事,沒想到她不聲不響地竟然閃電般地就解決掉了,對方竟然還是一位出色的青年才俊,真是喜不自勝。
婚禮結束後,周老太太便回了老家。她對這個親自挑選的媳婦疼愛有加,每星期必打來一個電話,只找喬舒接聽。
真是不好意思,始終還是辜負了她老人家的好意。
喬舒嘆息一聲,去洗澡。
她剛剛定購了一個昂貴的木桶,尚未到貨,眼下還是簡單的淋浴,於是胡亂衝了下,便爬上牀去。
不管怎麼說,總還是比小時候好吧。喬舒安慰着自己。
也許是因爲離婚,多少讓她的心境感覺蒼涼了。不覺回憶起兒時的窘境來。
母親在西塘市場裡租用一塊攤板,每天大清早就跑到西塘路口去攔截自鄉下來的小農用車,臉不紅心不跳地把價錢壓到最低,然後拉到市場裡叫賣。非常之辛苦,但好歹收入還夠一家人生活。
父親是“三不管”的那種類型,至大嗜好是混同一羣男人打紙牌。母親忙了一天還要操心他的冷暖飽飢。在喬舒的印象裡,母親對父親總是罵罵咧咧的,嫌他沒本事,但私底下卻對喬舒說,這個男人總比別人家的好,雖然不會賺錢,但不會去玩女人,不會打老婆。老婆再怎麼罵,也總是笑嘻嘻的。
小小的喬舒一放學就得去市場裡幫母親,客人少一點的時候,就抓緊時間在攤板一角埋頭寫作業。母親告訴她,要想以後生活得好一點,那就得努力讀書。
喬舒的理想就是長大後不用賣菜。
在遇到周臻書之前,她從來沒有驕矜過。
她喃喃自語:“喬舒啊喬舒,你把南瓜車弄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