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夢藥劑,酣夢藥劑,酣夢藥劑,生血凝……噢,又是這些,還多了一個生血凝。所以……這麼說起來,最近威德.道爾頓先生都在試煉與失眠和失血有關的魔法了,安吉小姐?”
布伯手拿一張清單,另一隻手捧着安吉配製的一小匣子藥劑,整整八瓶,都是生血凝和酣夢藥劑。他沉默地看了幾秒,又看了看安吉,等着安吉的合理答覆。
“啊……是這樣的。您知道的,魔法試煉嘛,總免不了一些奇怪的……”
“但是據我所知,威德先生最近都是自己來澤得殿療傷的,那他還用得着你的這些小兒科藥劑嗎?安吉小姐。”
聽着他的話,安吉微微怔了一下,繼而又粲然一笑了。她從布伯手裡拿過了小匣子,合上蓋子穩穩地抱好,說:“就像我剛纔說的那樣,魔法的試煉總會有一些奇怪之處的。所以,布伯先生,您就別再問了。”
望着那天使般純真的笑容,如黑曜石般美麗的眼睛,布伯的表情卻仍然陰晴不定。他皺着眉看了那張清單幾秒,然後一頓首,語氣嚴肅地說:“唔……或許我這個任職二十年的百城醫士還真不懂魔法的試煉,不過我至少知道澤得殿的規矩吧,哼……根據伊哥斯帕的規定,醫療處所澤得殿內的所有藥劑只能由醫士動用,並應當使用且僅僅使用於傷病的治療。我沒有看出來你是一名醫士,我更看不出你那些小藥瓶裡的東西能拿去爲主人治療什麼傷痛。所以,安吉小姐,你是不是應該把它們還給我,還給澤得殿裡的首席醫士,做一個遵紀本分的妖奴呢?嗯?”
“……布伯先生?”
安吉怔怔地看着他,那張異常認真的臉,倍感詫異。他們的藥劑配製交易一直都進行得很順利,已經有很久了。安吉可以到澤得殿裡配製自己需要的藥,不用花一分錢,只是她每配製出一份藥劑來都得做出三份等值的藥劑,或是價錢上三倍於它的藥劑,來償還給布伯。她一直都遵循着協議來配藥,也讓布伯很高興。只是這項進行了兩年的交易怎麼在今天就行不通了呢,而且看起來,布伯似乎很不高興?安吉有些尷尬地躊躇了幾秒,想要找出點法子來保住自己的藥劑,可惜還不等她開口,布伯已經上前一步奪回了匣子,轉身放回桌上了。
“布伯先生!……”
“安吉小姐,能爲主人盡心出力是件好事,我也很贊同,很欣賞。可是……如果說你的努力已經變得無用、變得毫無價值時,那麼我勸你還是另想他法去討好主人吧。療傷已經有我們澤得殿來做了,你就不用再瞎操心了。”
“布伯先生,我……”
“不要再濫用我們澤得殿的藥材,它們也是來之不易的。這些寶貴的藥材應該用於治療嚴重魔法創傷,而不是那些不痛不癢的,隨便忍忍也能過去的小毛病,毫無價值的……”
“其實,布伯先生,很多時候……”
嗯?
不痛不癢?
毫無價值?
忽然間,安吉想明白了點什麼,心裡也豁然開朗了。
“我當初答應你也不過是……”
“布伯先生,可以把那張清單還給我嗎?”
她突然提高了嗓門,向着布伯伸出了手。
“我想我是把一張錯誤的清單給你了。”
“錯誤的……清單?”
布伯困惑地重複着,慢慢將清單遞了過去。
“啊,果然如此呢……這是上一次的藥劑清單了,我剛纔一時大意又寫了一遍。”仔細的讀着手裡的清單,安吉微笑搖着頭說,“這一次作爲交換的藥劑不是這些呢,而是治療火毒的梵拜杞露。我花了好多時間才找到更好更節省的方法的,今天也做得很成功呢,效果比用普通方法做出來的還要快。只不過……現在布伯先生好像已經不需要了呀,真可惜,那我只好把這些剛做好的梵拜杞露……”
“拿走它們吧,全拿走吧。”
不等安吉說完,布伯已經笑容可掬地將那個小匣子遞過來了。
“很高興能碰上你這樣優秀的妖奴,既爲大家服務又替澤得殿節省了藥材。以後還有什麼需要就儘管來吧,我們隨時歡迎你,親愛的安吉。”
** ** **
懷抱着沉甸的小匣子,安吉無聲地笑了。
早該想到了,早該想到了……最近都只需要生血凝和酣夢藥劑,如此低級的藥劑即使是拿十份做交換,布伯也不會滿意吧。我怎麼會傻得用這樣的東西來作爲交易的代價呢?難怪他會生氣,甚至於想終止交易。再這樣下去澤得殿的藥庫裡都要堆滿無用的酣夢藥劑了吧?那對於珍惜藥材如命的布伯來說可真是一項極大的浪費了,呵呵……
她埋頭走在走廊間,準備再回制煉室裡補上那些現在就應該存在的梵拜杞露,然後走着走着,布伯的另一句話又闖進腦海了。
威德先生最近都是自己來澤得殿療傷的。
自己來澤得殿療傷……
自己來……
“啊!”
一心埋頭沉思的安吉沒有注意前方,在走到一個拐角處時就和另一個人撞上了,也因此,她馬上就見到了剛剛還在想着的那句話裡面說的那個主人公。
“威……德?”
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他,一面扶了扶懷裡的小匣子,那些寶貝藥劑差一點就摔到地上前功盡棄了。對面的威德有些詫異,似乎沒有料到會碰見她,然後在一陣短暫的沉默後,他終於開口了。
“來取藥嗎。”
“嗯。你……來療傷嗎?”
她注意到威德的左臂上纏着繃帶,似乎剛上完藥。
“啊,是的。今天上午一不小心念錯了深淵咒文中的幾個字,就遭報應了。”
他說着輕輕笑了起來,就像在說吃早餐不小心打翻了盤子一樣的簡單,就像他一貫的輕鬆隨意。安吉忍不住也低低笑出了聲,然後整了整手裡的匣子,無意識地隨口說道:“噢,那你可得好好準備謝禮了,治療深淵魔法傷口的藥劑可很難配呀,我……”
突然,她停住了,像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表情有些尷尬。然後過了兩秒,她又啞然失笑,對着威德微微一點頭,輕聲道:“我是說……對於爲你療傷的那名醫士,你應該好好謝謝他。”
“噢,對,當然,呵呵……”
威德低頭笑着,目光有些閃動。他思索了片刻後,還是擡頭看着安吉說:“其實,我擔心你之前的傷還沒好全,正好最近也比較有時間,就自己到澤得殿裡來療傷了。那麼……你的傷都好了嗎?身體怎麼樣。”
“啊,好了,全好了,一切正常。”
安吉說着莞爾一笑。
“噢,這樣……那麼以後,我又可以找你療傷了吧。”
“嗯,那是當然了,少爺。”
“少爺?呵呵呵……別叫我少爺了,一直就沒這樣叫,突然聽起來怪彆扭的。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你慢慢忙吧。”
威德說着對她一點頭,展着明亮的笑容消失在拐角處。望着他離去的方向,安吉慢慢垂下眼簾,繼而轉回頭,隱去了一直強撐着的燦爛笑容。
“你看,小E,我說過我能行的。就像以前一樣,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我還是可以重新回頭,重新再走回原來的地方,原來最正確的位置……”
她說完微微揚起了嘴角,像在對自己笑,又像在對着命運笑。
*** *** ***
當安吉完成梵拜杞露,懷抱那個小匣子回到房間裡已經快中午了。她一點也不想吃東西,只是反手一鎖門,拉上窗簾,脫掉鞋子便倒在牀上了。手中握了一個小小的瓶子,正是今天剛製成的酣夢藥劑。她呆呆地看了它幾秒鐘,然後一擡手,準備打開瓶蓋一飲而盡了。
“嗯?哎哎哎……小E!”
正打算喝呢,那個小小的紫色逆魂居然一下子竄了過來,差點把瓶子裡的藥都打翻了。她防備地伸手阻擋着小E,一面小心翼翼地將藥劑舉得遠遠的,無可奈何地對它說起了話來。
“小E,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只是酣夢藥劑而已,對身體沒有傷害。”
“咦咦——!咦!!”
“嗯?我也只吃了三天而已,不算很多……”
“咦咦——!!咦!咦!!咦!”
“噢……沒事的,真的不算多。再說,就算是我服用過量了,大不了也就是沉睡幾日,過了那幾天自然就醒了,死不了。好了好了……你不要再鬧了啊,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咦……咦……”
“呵呵……謝謝你啦,小E,有你在我已經很幸福啦。有的事是必須要做的,必須要去面對,即使……勢單力薄。不過,我不是還有你嗎?呵呵呵……你還想回卡亞那呢,說不定我很快也能幫到你啦,只要我再努力一點。好啦,自己到一邊去玩吧,或者飛出去,想去哪裡去哪裡?總之我現在要工作了,別再打擾我喲,那麼午安!”
不再理會嗚咽着的小E,安吉一仰頭把藥水全喝了。湛藍透亮的藥劑無味無形,甚至於有點雲霧感,輕飄飄地鑽進了她的胃裡,令她眼皮沉重,轉眼就離開了明亮而清晰的現實世界,進入另一個國度。
四周一片黑暗。
迷茫之中,迷茫之中,安吉的意識又回來了。她慢慢睜開了眼睛,那雙不再朦朧而重新明亮的眼睛,靜靜觀察身旁的一切。
周圍是一片混沌而渾濁的空間,看不出任何的具體形象,沒有光,沒有生命,沒有天地。這裡就好像臆空間的某種形態,那種廣闊無垠,無邊無際,又渾然一體的世界。沒有任何可以依附的地方,沒有任何可以注視的目標。當你身處其中時,你甚至無法判斷自己是睜着眼還是閉着眼,是站着,還是臥着,是活着,還是死了……這裡就是一個如此奇怪的地方,寂靜卻又熟悉,像是生者誕生的源頭,又像是死者逝去的盡端。
這裡是夢的世界,一個所有人都到過、卻又沒有人能到得了的世界。
這裡是夢的盡頭,盡頭的盡頭……
茫然地望了很久,安吉幾乎都要忘記時間了。她慢慢地擡起了手,將手指按在了脖子後面,按住那個漩渦狀的淡青色印記,低聲呼喚了起來。
西卡……
西卡……
也不知叫了多少遍,過了多久,四周仍然是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變化。看來是今天又見不到他了。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放棄了呼喚西卡的想法,轉而準備做另一件事了。她深深地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放鬆全身,舒展四肢地漂浮在空間裡,聚集力量……
轟……
“……藥劑……”
轟……!
“……你爲什麼回來……”
轟……!!
“……沒有用,沒有用……”
轟……!!!
“……我叫威德.道爾頓……”
轟轟……!!
“……我是碧姬……”
“……這裡是隱都,你以後就是妖奴了……”
轟轟轟!!!
“……她是個拖油瓶!拖油瓶!……”
“……安吉!去打水!你這蠢東西!……”
“……沒人要的野丫頭,沒人要的野丫頭,像骯髒破布一樣的野丫頭,哈哈哈……”
“……安吉……我不行了,你……要堅強……”
“……安吉,快過來,看看我給你買了什麼……”
轟轟轟!!!!
“……安吉,你是我的生命……”
轟——!!!
啊!!!
伴隨後頸的一陣劇痛,轟隆之聲炸開了。過往的畫面與聲響像洪水一般奔騰着流過腦海,雷霆萬鈞,直震得她的腦子都快要裂開了。然後在一陣窒息之後,疼痛消失了。一切又恢復如初,重新回到她最平和的狀態下,身體放鬆,頭腦清醒。只有心,仍然劇烈而激盪地擊打着胸膛,聲震如雷。
“哎——買水果,買水果,新鮮的水果哎——!”
“魚——買魚——大鮎魚——!”
“加勒比海的珍珠——海貝——快來看噢——!”
“巨蟒!美女!大力士的鐵錘耶!最精彩的演出!所剩席位已不多勒——!”
恍惚中,寂靜虛無的空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片繁華的集市,熱鬧非凡。這裡是北歐的一處城鎮,興旺繁榮,即使是從人們的眼睛裡面也能看得出他們對生活的熱愛與激情。只是,所有人都無法想象的是,兩年之後的戰亂和瘟疫奪走了一切,也奪走了今天這裡許多人的生命。
安吉靜靜地站在原地,感受着春風所帶來的陣陣青草香和魚肉水果的氣息。然後,她四下環顧了一遍,慢慢動身朝集市的裡面走去。沒有流連奇異的布匹,沒有流連可愛的小動物,她只是翹首朝裡面張望着,像熟知家裡的花園一般熟知集市,慢慢繞過形形色色的攤位,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羣,一直朝裡面走去。
終於,她停下了,在一個不大但卻擺滿了奇特手工藝品的攤位前面停下了,然後默默站立,注視着坐在那裡的兩個人。
那是一對母女。年輕的母親不過二十來歲,一張俏麗的臉龐因爲貧苦而變得瘦削、憔悴。她那一頭濃密漂亮的深棕色長髮微泛光澤,襯在那身破舊但卻乾淨的亞麻布衣上顯得更加醒目了。而在她的旁邊,一個同樣有着深棕色頭髮的小女孩正手捧水袋,睜着那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專注地望着母親。
“媽媽,水。”
“噢,謝謝,我的寶貝。不過先等一會,媽媽得把這個弄好。”
她微笑着對女兒點頭,然後別過頭去重新看向雙手。在她的手裡拿着一件銅器,樣式很特別卻斷了一條鏈子。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它舉到眼前,用指甲協助着輕輕釦和那兩個斷開的環。她的表情專注,茶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銅環,眼角處能看見一些過早出現的細紋,同她那雙粗糙的手一樣,提醒着別人一對孤苦母女的生活是如何艱辛。女人認真地扣了很久,始終也沒能夠將那斷開的銅環合上。她苦笑着嘆了口氣,然後接過女兒手中的水袋,舉到嘴邊大口地喝了起來。
“唔……看來我都被太陽晃花眼了呀。安,明天我們得早點起來,到那邊一點的位置擺攤纔不會一直被太陽曬。看你,臉多紅,好像比爾大叔家賣的蘋果,呵呵呵……”
她笑着摸了摸女兒的頭,眼睛裡面滿是慈愛和憐惜。喧鬧的集市裡仍然人來人往,只是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對母女。不過在此刻,她們的攤位前卻站着一位特殊的客人。她靜靜地望着她們倆,眼神沉靜而憂傷。她慢慢蹲下身,想要拿起那件沒修復成功的銅器再試試,可惜卻失敗了。她的手徑直穿過了銅器,就像穿過空氣一般,虛無縹緲。然後她轉過頭,擡起手來想要撫摸那個年輕母親,撫摸那張美麗卻又辛勞的臉,令人心疼的臉,可是……
“你在做什麼?噬靈的能力可不是用來給你緬懷過去的。”
嗖……
嗖嗖……
轉眼之間,剛剛喧鬧的一切都消失不見,灰飛煙滅了。四周只剩下無盡的虛無和空蕩的世界,寂靜地包裹她的身體,她的心,還有那個想要哭泣卻又不能的靈魂。
“我沒有緬懷過去,我只是在練習。你看,我不是比你第一次教我時做得好多了嗎。”
輕輕抽回被握住的手腕,安吉微笑着看向西卡。她將左手握成拳放到了右手中,然後想象着那是另一隻手,另一隻粗糙卻又溫柔的母性的手……
“噢,你終於捨得露面了。我還以爲你被黑特爾抓住,或者是對於見我後悔了呢。”
“後悔?呵呵……我從不後悔。不過再不小心一點,我還真有可能被那小王子給抓住了呀,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