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沒有對任何一個嬪妃這麼和顏悅色過。哪怕從前心情好的時候,那也只是完全逗弄寵物般的口氣,而現在卻全然不是那麼回事了。
他要忍耐,良妃和那些人都不一樣。她最恨他,而且她也敢恨他,敢把她的恨付諸在行動上。
他對着她就必須客氣一點,而且溫柔一點。
就算他現在怒氣頂着心口快要炸了,也還是笑咪咪的。
“第一次上朝難免生疏,我們下回會好起來的。”康熙反過來誇獎她:“真是辛苦你了。有摺子要批嗎?”
他在提醒良妃有關於他的價值,並且希望她擺出合作的態度來。只要她稍有疏忽,他就有機會。
不過,良妃的行動太快了,比他想得要快得多。他擡眼一掃便已發現跟着她的人和昨天相比又有了不同。這樣下去,乾清宮真的會成爲她的地盤。
只是她再怎麼換總有一些是換不了的。
皇帝的心腹雖然重要,最重要的卻莫過於內衛。康熙早年剿除鰲拜之時便成立了善撲營,內衛便是選自其中的人員,他們是選自皇帝的父戚,母戚,妻戚的貴族。除了地位非凡以外,也對皇帝有着最高的忠心。
他們是隻忠於皇帝的組織。
善撲營人數衆多,又牽扯甚廣,康熙相信,良妃是怎麼也沒可能把他們也換掉的。
不管良妃怎麼任性,都無法把手伸到最核心的位置。
那些人現在不在她身邊,顯然是因爲之前他摔倒在屏風上的事情被處罰了。但這點錯也還不值得把他們都罷免,否則不合常理。所以過段時間,那些人一定會回來。到時候,他們就會發現主子很不正常。
再加上乾清宮那麼多奴才,良妃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換盡。他們也會感覺到良妃身上的不同,他們也會起疑的。
還有太皇太后那裡,後宮嬪妃那裡,太多太多的人,他們都是良妃要應付的。
一旦他們起疑,就會開始糾查。
他該助着他們,讓他們早一點發現的。
喜怒不形於色,他已經決定了。
在安撫了良妃之後,康熙回到了小屋。
晚上,他被召到了布庫房。
良妃把其他人都攆出去了。
二人坐在草墊上,彼此相對。
等康熙批完摺子,看良妃心情不錯,便也和她多聊了一會兒。聊着聊着,他們聊到了彼此的習慣上。良妃和他到底是兩個人。她不是他,如果他從前的習慣全都變了,那會很奇怪的。
皇帝的習慣突然全變了,那是會死人的。
良妃覺得有道理,他們應該交流一下:“也是。那你寫下來,我好記。”
康熙看到她在對面笑咪咪的樣子,心裡鬆動了不少,擡手抹了抹汗。
這樣坐着,很多汗。現在這具身體是強韌的,但是舊傷太多,加上他這一遭吃了很多苦,所以也變得虛弱起來。
良妃這樣看着他,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從前在他手下受苦的自己。
她很難過。那些過去的記憶牢牢的刻在心裡,沒有辦法忘掉。她一想起來就很想把康熙暴揍一頓,卻又捨不得一次就打死。
不由自主之間,她的牙齒咬得嘴脣很痛。咬得出血了。
她凌厲的斜了他一眼。
康熙看到她臉色變了,馬上就想到是自己散發出來的威壓之氣讓她不舒服。他就是這樣,就算地位變了,但多年積累下來的上位之勢總是很難改變。
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習慣。哪怕他面對太皇太后的時候,都不會作小服低的。
既然說到太皇太后,他順便就提了起來:“我看你的精神不錯,是不是該去請安了?”
康熙可是很孝順的,以前就算再忙,也不會超過三天不去慈寧宮。
良妃脣角輕輕勾了起來,露出輕蔑的,冷酷無比的笑容。
如果她可以一刀宰了太皇太后,她會很樂意這麼做。在前世,太皇太后就是一個巨大的夢魘,讓她時時刻刻痛不欲生。
太皇太后總是擔心她會禍國殃民,總是擔心康熙會寵着她,把她變成海蘭珠,烏雲珠那樣的人物。所以在良妃進宮之後,她三番五次的都在暗示康熙宰了她。
康熙沒有宰了她,也不寵她。他虐待她,一直都在虐待她。
這樣很好,太皇太后很喜歡。
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至少,前世良妃能一直活下去,也跟這個有很大的關係。
而現在,被康熙提醒要“孝順”的良妃算是被觸到怒點了。
良妃不說話,看着他寫東西。
康熙以爲她聽話了,又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寫。
他們會寫下有關自己的習慣交換給對方,以便對方適應。在禮節上也會有着交流。
有關男女的規矩是不一樣的。
就算再彆扭,也得學。
換過身體之後,康熙的字有了一點改變。因爲力道的關係,變得柔了一些。
他每寫一劃就扯着筋疼,但一筆一劃還是很流暢。
他是一個認真的人。不管在什麼環境下,都不會邋遢。
良妃看着也忍不住誇他兩句。
康熙聽得脣角翹了起來,反過來說道:“你的字要好好練了。有空的時候我可以教你。”
他還想看看書,被軟禁的日子很無聊,呆坐着太浪費時光。
良妃輕輕的勾起了脣:“給你本《女則》學習規矩?”
康熙頓住了。目光如刀的掃了她一眼。
良妃知道他生氣了,因爲心情好便也縱容着他的脾氣,緊接着又說:“不喜歡就算了,明兒我讓他們拿些閒書來給你看。”
眼下還有功課要做。
她要記住康熙日常習慣,重點是飲食上的。曾經她因爲完全不瞭解,在這上面也吃過苦。
有一晚她正在浣衣局洗衣服,突然康熙召見問她,她沒有答上來。
因爲她根本不想去管他的喜惡是什麼。她也覺得康熙突發奇想真是有病。就因爲不屑,她被他打了一頓,然後在布庫房跪了一個晚上。
後來康熙不再問她。她也就忘了這事。
她不爭寵,也很少在御前走動。
現在知道了,而且很詳細。諷刺的是,她得全部都記得。
良妃看了幾遍之後,伸手一揉,把它揉成了團。
康熙正在寫另一張,擡頭一望心裡特別不舒服。那是御筆,竟然被人這麼怠慢。
他又一看,良妃的坐姿很是奇怪,她抱膝而坐,雙手壓着微分的腿,將上身的重量倚靠在上面。
康熙鄙視的笑了笑:“你這是什麼怪樣子。”一點皇帝的威儀都沒有。就算他們私下裡說話,也不該這麼的……隨便。
不。康熙剛想這麼批評她,良妃便朝他深深的望了一眼,那一眼充滿了怨恨和悲傷。
他明白了,這是她的習慣,並不是不知檢點。
可她爲什麼她要這樣。
康熙想問,良妃這時說:“我已經記住了。”
她拿過紙張看完了,望他一眼,幽幽的笑:“你不會害我吧。”
康熙一愣。下巴輕輕的擡高又頓了下去。好像迷惑住了,不久之後便回笑起來,有點得瑟的意味。
良妃又道:“寫錯一個,打你二十鞭。”
康熙胸口頓時像被堵住了,他尷尬的咳了一聲,輕責道:“別開玩笑了。有一點我要提醒你,不管怎麼說,你得對太皇太后恭敬些。”
他當然知道良妃和布木布泰的關係差到了極點,但不管怎樣,小輩總是應該忍受的。現在是她暫代他的位置,但他絕不答應良妃藉機報復太皇太后。
他的威脅很明顯,如果良妃識時務對太皇太后好一些,將來歸正,他就能饒她一命。他不會真的饒了她,不過,這也是一種條件。
這時候,外頭響起了李德全的聲音。他便快速把紙筆交給了良妃,做出是她寫字的樣子。
良妃雙肩輕顫起來,好像聽到笑話般的剋制着什麼:“她不惹我,我自然會對她恭敬些的。只要你不後悔就行。”
康熙不信她的話。正想教訓的說幾句,這時候,李德全到了門口,求進。
雖然乾清宮的下人習慣了良妃和康熙之間的會面,但總不會讓他們單獨相對太久,否則,在他們眼中的賤婢就有着被寵幸了的可能。
因爲命令的關係,他們不可以偷聽,但是時間長了,也會想盡辦法來打個岔。
李德全端着茶進來,掃了一眼地上掉落的紙團,跪下請安。
良妃應付了他幾句之後,就讓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