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燈火通明。
暴雨終是又來了。雷也越來越響了。那一片連着一片,好像天都碎裂了似的。
翻書的太醫不少,也有人在查找過去的脈案。康熙一個人憋在牆角倒是有點扎眼。不過,沒有人懷疑他爲什麼識字,畢竟,蒙古察哈爾部親王與大清公主的後人本該如此。
而且不止是這樣纔對。
他應該有很好的教養和學識,否則便辜負了血統。就算被規矩折騰得死去活來,也該有不能放棄的堅持。只不過,那是他一個人的事。這些人可沒閒心管他過得好不好。他們當中還有人默默的交換着眼神在嘲笑他。
康熙看着昔日殷切恭敬的羣臣變得如此漠然,他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他本來也沒想過能指望他們,他從來也是靠自己。
手上的書是他突然獲得的寶貝,他飛快的翻了一頁又一頁,希望快些找到答案。當有人瞟過來的時候,他又神思自若的讓他們以爲他只是爲太子盡忠。
他的心思很深。他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他到底在查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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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然也不只是爲了保成才這麼急。
康熙知道保成的這個毛病是胎裡帶的,也就是說先天不足。不過前世他要到若干年後第一次被廢之時才發病。那夜也有雷,比現在小很多,只是太子受了打擊已是暴躁無比,再遇此事,他竟變得失常了。比如又哭又笑,日夜顛倒。比如怨憎君父,不顧孝道。比如說了一些瘋瘋癲癲,又好像挺有道理的真話。
不管怎麼樣,康熙當然是幫他蓋了下來,真相併沒有外傳。
那些真相在重生之後的現在,也沒有什麼意義。
他知道,保成必然不僅是爲了怕打雷,而是因爲打雷想到更可怕的東西纔會這樣。
只是很可惜,他不能像以前那樣在乎他了。
他們的恩怨帶到這一世來他當然還銘刻在心裡。愛恨交織,自然是恨更多一些。可是對他的感情卻也還有一些。
他到這兒來不是爲了救他的。但是,他當然也知道如果救了他,他會得到什麼。
如何解救保成的方法他刻在腦子裡,在前世也是很多人一起想纔想出來的。
如今這個功勞必須是他的,而且是他一個人的。
但倘若輕而易舉的就想出來了,誰會信他?而且也顯得他沒有費心。
康熙很有耐心的忍着。藉着查找方子的便宜繼續往下翻這本書,他有感覺,他快找到答案了。
他更在意的是大局。到時候,他便不用再揹負着此刻的卑賤身份。他不必再時刻擔心有人取他性命。他不必再忍耐無情的責辱和打罵。他不再是別人腳下的泥。
他會是保成永遠的恩人。
他會翻身。
這世上何人不可利用?何況這個孽子。
他並沒有做錯什麼,無非利弊而已,他的抉擇是對的。
康熙無視着周遭的聲音,繼續翻到下一頁。這本異聞錄快看完了,越看越覺得像是他想要的。
“自古男女自有定數,然亦有異數,有男轉女身者……”
康熙的心一緊。
正入神之時,突然手中向上一提。
一個二十上下的醫官突然兩步過來把書抓走了:“我先看看!”
真討厭。
康熙待要去抓,沒用了。
那人已走遠,掃了兩眼當前頁,又看了一下封面,感到奇怪的扔進了書堆裡。由於覺得是沒用的,就這麼扔掉了。
康熙心痛的閉了閉眼睛。
這時,又有人向着他走過來了。
他趕快一轉手,又隨手抓起了一本書翻開。
還沒來得及看,小魏子已走到他面前:“主子叫你,進來!”
保成哭得良妃受不了。此刻的他只是個孩子,她對他不能那麼狠心,而且,他很愛她。所以她想救他,也應該救他。只是換了很多人來抱他哄他,都沒有用。
她也試過了,不行。
康熙到了寢室,發現有很多人在伺候。
他看到保成被良妃抱着,頓時有了一些預感。良妃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了。他得以退爲進。
他便爲難的站在一邊:“那我……那奴婢恐怕也不管用。”他沒有忘記保成罵他禍水,保成對他的身體很抗拒。他去抱他,他只會哭得更厲害。弄巧成拙,他會被拖出去打死的。
他不怕死,但是沒有必要找死。而且他也不想死。
良妃表情凝重的瞟了他一眼。
康熙低下眼簾沉默片刻,正想着如何進言,這會兒,良妃已放下了保成,揉搓手腳。
她要他放鬆,但是保成抗拒的亂抓亂蹬。
康熙見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便衝過去,按住了保成的腿。
這舉動真是放肆大膽。
良妃皺了皺眉,暗瞥了一眼。
其他奶孃宮女人等已經被康熙的動作嚇呆了。以他現在的身份對保成那麼做,已是十足的冒犯了。
康熙自然的側身坐在了牀邊,一想不對,又趕快跪了下來,把保成的腿搭在懷裡。
這還是因爲太習慣了,這要是在以前他會更用力的拍他,打腿,拍腰都行。
但是接下來,保成蹬了他一腳,他方纔警醒到力道太大了,忙放柔了力道慢慢揉。
對兒子和對太子可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覺得是至尊愛憐病兒,別人看着可就是以下犯上的大罪了。
保成還在踢,每一下都踢到康熙的傷口上。
康熙忍耐着,過了片刻挑眉道:“這樣不行。”
他把保成放開,換了個姿勢,又摁住。
其他人再次受到了驚嚇。
這個賤婢居然完全不管也不問就自己做決定,他以爲他是誰啊!
於是奴才們羣影綽綽,目光聚齊。都在往這兒看。
康熙擡眸凌厲的一瞥,他們便收斂了反應。康熙身上的氣勢實在是嚇人,他們害怕。
良妃看看情況,有了新的決定。人太多了,太吵。她便說:“其他人先下去。朕來照顧太子。”
光這樣不行,保成看得見就會掙扎,得熄燈。
衆人疑惑的從命,退出了這間房。
燈滅,屋黑,康熙心頭一鬆便上了牀。
良妃也坐好,一人抱手一人抱腿,康熙一動,她便說:“你太使勁了。”
大人緊張孩子會更緊張。
只有讓保成隨便踢,才能乘機安撫他。
康熙一凜,暗自苦笑,挑了個苦差事啊。他想起了在心裡對保成的那些惡意,這也算是活該吧。
這是他的兒子,良妃叫他來是應該的。他們應該一起保護他。照顧他。受些苦也沒什麼。
他忍耐着保成的踢打,溫柔的哼起了小調。終於等到他被安撫住了,踢打的力氣越來越小。
康熙看情況快穩定了,趕快向良妃低聲道:“我剛纔看了醫書,琢磨出了一個方子……”
他很興奮,他就快要勝利了。
良妃想哄保成睡一會兒,擺了擺手。
康熙失望的閉上了嘴。
不久,外面的雷聲轉低,有了好兆頭。
雨也小了一點。
保成漸漸安靜下來,不鬧了。
這時,外面李德全小心的走到門口稟報:“主子,大公主來了。”
大公主純禧到底是不放心,過來看看。
其實還有別人也不放心聖安也想來探望,因爲賤婢在這兒,所以李德全都擋了回去,免得多生是非。但是純禧是不一樣的。她冰雪聰明,極有孝心,而且很得皇上的寵愛。所以她得以進來。
康熙心裡一暖,卻又不可避免的想起常寧是如何用酷刑對待他的,連帶着對純禧的感覺也變得很微妙。他本來是很疼純禧的,可現在已經再沒了想見她的心情。他覺得尷尬不舒服,真想讓她馬上離開。可是規矩到底是規矩,現在是他該避着她,而不是隨便的就能讓她離開了。
康熙唯有下了牀行禮,迎接純禧。
良妃吩咐點燈。
純禧在奶孃和宮女的保護下走過來行禮:“汗阿瑪萬安,聽說太子受驚,女兒過來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她很快留意到了角落裡的康熙。露出異樣的神色。
在宮裡這麼多年了,她也聽了不少關於他的事。也親眼見過好幾次。
她不懂爲什麼此時康熙會在這兒,但她不問。她在宮裡待了這麼多年,很懂得怎麼過日子。
康熙眉心一皺,卻是想着機會來了。
純禧可以作爲人證。
他輕柔的出了聲:“我倒有一個方子,或許可以一試。”
良妃一怔,感覺到了疑惑。她從康熙眼中看到了興奮,還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得意。
康熙察覺到語氣中的一絲顫抖,忙穩定下來,一一說出了方子中的藥材名稱。
良妃突然之間明白過來,冷笑道:“你懂醫術?”
康熙嘆氣。他對於醫道也有涉獵,但他知道良妃沒有,便只能撒謊:“是……奴婢幸運。”他剛纔好歹看了很久的書。雖然不是對症的,但良妃的草原經歷也是一個不錯的藉口。
什麼樣的病症也是有可能發生的。草原比紫禁城更容易遇到奇難雜症。
所以他很自信的說出來,並且因爲保成現在的年紀而將藥量酌減份量。
這聲“奴婢”說得艱難,但康熙忍耐住了。勝利就在眼前,他會忍住的。
他有意的瞧了瞧良妃,希望她相信他。
良妃心中微動,事到如今自然是救保成要緊,不管康熙真的心思是什麼,也得先過了眼下才行。於是她和他一起出去面對那些太醫院的人。她也想要那些太醫驗證一下康熙的說法。
衆人跪迎,聽了方子以後,皆是雙肩一動。
方子是有效的,而且令人驚歎。只是它出自康熙之口,可以相信和使用嗎。
羣醫猶豫着,不敢搭話。也有的人面露不服之色瞪向了他。
良妃無心過問這些人的心情,只是想確認:“這方可用?”
院使周秉正看看左右無聲,都不肯擔責任,他只得親口承認:“此方可用。”
看來是真的立功了啊。
康熙低着頭,心頭一蕩,卻不說話。
良妃目光灼灼的看了康熙一會兒,對羣醫道:“也罷,先照此方實驗了再說。太子累了,今夜在此歇息,無關人等先回去。”
康熙也是無關人等,他也要走。
看着人們越退越少,他擡頭望了望良妃,忍耐道:“奴婢跪安。”
他安靜的走了。
良妃卻喚來適才和太醫們待在一起的太監們:“剛纔那賤婢看了哪些書。”
“奴才不識字。”小太監很爲難的迴應。
哦,對,差點忘了。良妃讓他退下。一望還有個年輕的醫官未退,喚他過來單獨回話:“你可見着了?”
那醫官自然記得:“微臣記得是本異聞錄,什麼男轉女……”
原來如此。
良妃瞬間明白,冷笑道:“可以了,你退下吧。”
“是。”那醫官疑惑的離開。
這時良妃又想剛纔是小魏子把康熙帶過來的,便叫他來回話。
小魏子自然也不識字,不過,康熙拿的那本醫書的封面和字形他還記得。
他把它找出來,呈現在良妃的面前。
——《千金方,婦人卷二》。
小魏子又說:“奴才過去的時候,烏布里剛把它抓起來,好像還沒看。”
良妃面色一冷,頓時心頭清明,便又笑了一聲:“好,朕知道了,你也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