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布庫房。
黃昏來了,案邊的燈火搖搖晃晃的,讓人於心不忍。摺子已經批完了, 坐在棉墊上的良妃瞧了一眼, 低下頭來默默的吹熄了它, 並吩咐李德全停止所有的燈。
她有時候會在南書房, 但更多的時候卻是在這兒處理公事。
這裡有她很多很多的習慣。
有些事情她要一個人想清楚。
她閉上眼睛, 在黑暗裡摸索腦海中的記憶,八阿哥的影子突然就清楚了起來。
這一世,她彌補了很多很多的缺憾。曾經她錯過了他的小時候, 她全都彌補了。現在,她每時每刻, 只要她想就可以和他在一起。
可這不足以表達她對他的愛。
她總想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他。是任何東西, 包括她的生命, 她也不會捨不得。
可是如此一來,就得辜負其他的人。
連同保成在內的其他孩子, 註定是炮灰了。在她把他們當成八阿哥對手的時候,在她想起他們前世的所作所爲的時候,她的心完全可以狠得下來。
可是現在的他們還都只是少年。
大阿哥就算了,這個人心太高,怎麼勸都沒用的, 三四五也是如此了。但保成卻是很可惜的。他註定比其他人失去更多。當她的思緒停留在太子身上的時候, 八阿哥就如同在另一邊拔河的人, 他們倆在她的腦海中不停的來回着, 拽得她的心好疼。
她閉着眼睛, 希望能等出一個結果,這時候, 有人推開了布庫房的走了進來。
她一下子就知道那是誰了。
她睜開眼睛,溫和的看着前方。
焦灼的八阿哥跑到了她的身邊,很急的喘着氣。良妃側過身來,幫他抹抹心口。
她嘆了一聲,她大約猜到八阿哥爲着什麼跑過來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他眼中的痛苦告訴了她,他在想什麼。她握握他的手,希望他別說,可是八阿哥比她要快一些。
“我是我師父的兒子嗎。”八阿哥帶着被瞞騙的傷感問她:“您也知道,對嗎。”
良妃沒有回答,卻拿過手帕去抹他額上的汗。
八阿哥讓了一下,繼續問:“我額娘……也知道嗎。”
他到底還是因爲年紀小,上了火就有點手忙腳亂的。他其實應該先問別的,再把話題引到這上面來,那樣試探起來就方便多了。
可他不喜歡這樣。
他不喜歡像別的阿哥一樣,總要東繞西繞繞很多彎子再來問自己想要的。
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在她的面前是可以直接說真話的。
而且,他也不會允許自己欺騙她。
良妃手中的帕子順着他的身體抹下來,已經抹到了頸邊。八阿哥急切的話語聲讓她的手也輕輕的在顫抖。她想起從前他們歡樂的那些時光,指尖頓了一頓。
他還太小,他還不應該承受現實的殘酷。可是如果不說明白,他不會懂。
她該怎麼說明白?
“如果我說是,你會怎麼做?”她把帕子轉移過來,握住他的手。
“……”
八阿哥沉默了。剛纔來的路上,他的腦子全被這個疑問佔據着,現在突然得到了證實,他反而蒙了。
原來是真的。
怪不得有人悄悄的暗示他和師父長得像,怪不得師父對他那麼好。原來他是他的孩子。
想了半天,他說出一句話來。
“那……我額娘知道嗎。”
他的掌心全都是汗,指尖想要扣起來,卻扣住了良妃的手。
良妃在拿帕子仔細的抹着他的掌心,回答的聲音比剛纔更柔了幾分,還有着感動:“你能這麼問,說明你很有良心。——她知道。”
八阿哥受到了更大的震撼。
他原本有些後悔沒先考慮到成貴妃,他想救康熙,但是也很害怕會連累到成貴妃。成貴妃知道卻對他這麼好,這說明,他得到了原本不屬於他的愛。這是老天對他的眷顧,也是他該報還的恩。
得到這樣的答案,他的情緒比剛纔要穩定一些了。可是緊接着卻有了更多的疑問。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要怎麼救他的師父。他想認他,可不可以?
良妃擡起了眼簾,她想知道,爲什麼八阿哥會覺得認他是唯一的辦法。
八阿哥遲疑起來:“因爲我……我想保護他。我想救他。”
這是本能。是愛的本能。如果他們有着名份,或許他就有了立場。師徒關係不足以做到的,用另一個身份可以做到。
良妃聽了八阿哥的解釋,沉默了一會兒。
“救他,有可能會要你的命。”
……
不久,換來一個清脆又堅定的聲音。
“那就要我的命。”
良妃手中的帕子一直摩挲着,把他手上的疤擦得更鮮明瞭。聽了這話,她停了下來。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眼中也有了溼意。
終於,她拉起他的手遞到了自己的脣邊。
胤禩有一些疑惑,但他很順從。
他點了點頭,良妃終於張口咬了下去。她咬得很用力,就如同前世那樣。
八阿哥疼得眯起了眼睛,鮮豔的血順着虎口蜿蜒而下,他也沒有躲閃。突然之間,有很多的記憶向腦海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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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現在的,是以前的,是他曾經擁有過的。
他醒了。
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醒了。
他坐倒在地,有萬千的話語積累在胸口,說不出來。
良妃安靜的等待着,既不催他,也不問他。她只是這樣看着他,心裡就覺得翻天覆地了。
她能理解他內心的衝擊,可她卻沒有辦法去代替他。
但願他明白,但願他能接受。
良妃又換了塊帕子,去幫他擦裹傷口,當她繫好他手掌的時候。她看到這隻小手翻過來握住了她。
八阿哥的眼神和剛纔有很大的不同了。
他堅毅地對她笑了一笑。
不用解釋,他已經明白了。他最愛的,最想爲她付出的人就在眼前。他尊重她的一切選擇,他也會順從這些選擇。
“兒子回來了。”他輕輕一笑,彷彿雪花散開的柔軟。
他抱住了她,緊緊貼在她的心口上:“兒子不孝,讓您受苦了。”
不。這不能怪他。
良妃立刻反駁:“是我苦了你。”
是她一廂情願的就把他拉下了水,是她開啓了他的記憶,也許日後他會因此面對更多的危險。
“沒事,我不怕。”八阿哥輕輕一笑,安慰着她。
雖然身體還是沒有長大,可是他的心智卻已是當年的八爺了。
有這樣的能力,足夠了。
他放開了良妃,認真的跟她說:“答應兒子,讓我來處理吧。”
隨後他便離開了布庫房。
長春宮。
外面的消息經由內衛傳來要比其他途徑要更早些,雖然內衛本不應該透露的,但因爲此事和跟康熙和八爺都有關係,她們可以不在乎康熙,卻不能不在乎八爺。
她們的看法是,最好是康熙自己識趣做個了斷,也好過讓八阿哥和主子爲難。
不管賤婢現在是什麼份位,是什麼地位,和她對上的是太子,他就應該識趣。
再說,他不是一向都不怕死麼。難道連做個姿態去自我請罪都不會嗎。若是那樣,主子還能念他點兒好,對九阿哥多加照顧,可他爲什麼不識趣呢。
內衛帶着這樣的念頭去回覆康熙有關事件的消息,臉色自然好看不了。而康熙也看出她們的想法了,至於他自己的想法,卻是沒有可能隨便就說出口的。
他已經有了主意,卻還想再等一等。他知道保成已經上奏良妃凌普和孫氏的事了。凌普與孫氏的確在監視保成,可保成卻是把這個罪名安在了他的頭上,說他安排人手窺伺聖躬與東宮,這樣一來,就等於拉着良妃當藉口來處置他,這一招肯定是索額圖所授,狠毒陰損,不容易解決。
但只要他捨得出去,也就沒有什麼容易還是困難的。
可他想看看,危急關頭的八阿哥與良妃是怎麼應對的。
有危機,纔有成長。這樣的機會很難得纔會遇到,他想看看,他的孩子到底有沒有能力和膽量來面對這一切。